她恍然。
是满太监推了一把。他是乾阳宫管事,新君一旦登基,他就会接替石太监,成为新君身边最亲近的人,但若石太监还掌握着司礼监的大权,他就不可能出头。
所以,他要扳倒石太监,同时也要阻止李太监上位。
唯一的办法就是引入别的力量,暂时拿走司礼监的大权,为自己争取时间。
皇帝已有让程丹若辅佐之意,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一箭双雕?
既示好了程丹若、谢玄英乃至靖海侯,又能掐死石太监和李太监上位的通道。
程丹若全明白了。
她没有错失这人生中最大的机遇,伏首谢恩:“臣谨遵圣喻。”
皇帝呼出口气,疲倦地合拢眼皮。
他好像还有一些事没有说完,可已经很累很累了,想歇口气再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眼皮一下坠,就无可阻止地闭合。
于是,只能强行中止休息的冲动,最后吩咐道:“大伴。”
石太监“噗通”跪倒,在外头威风赫赫,哪怕杨首辅见了都要小心的大珰,此时脸色惨白,仿佛丧家之犬:“奴婢、奴婢在……”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你陪了朕一辈子。”皇帝看向这个从小陪伴自己的奴婢。他已经不记得石敬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了,可能是五岁,可能更早一点儿。
记忆的最初,就有这个忠心的奴才作伴,他要什么,一声令下,这奴才就会给他找来,什么蝈蝈鸟笼、笔洗砚台,他要的,没想到的,都会出现在身边。
因为这份用心,虽然他才具平庸,也贪权爱财,皇帝却从没有想过撤换掉他。
现在,到他尽忠的时候了。
“以后也陪着朕吧。”皇帝平静地说。
石太监哆嗦不止,却完全没有反抗求饶的意愿。他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已经铁了心要他陪,涕泪横流地求饶,只会让帝王瞬间暴怒,直接处死他。
那就连最后的体面都没了。
“是。”他泪流不止,大声抽着鼻子,“多谢陛下,奴婢天幸!下辈子,奴婢也为陛下牵马温茶。”
“好好。”皇帝满意极了。
黑暗蔓延,他渐渐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
一切变得虚无。
皇帝思索着,自己是否还有遗漏的事,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困倦地往后仰了仰脖子,似乎在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但就在这不经意的一息间,一切都结束了。
祝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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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平三十一年正旦,帝崩于乾阳宫,年五十有一。同月,上尊谥,庙号世宗,葬帝陵。
——《夏史·本纪》
第551章 第一天
皇帝断气了。
众臣和太监一窝蜂扑过去, 哭天抢地:“陛下!”“圣人!”
一个个仿佛死了亲爹,眼泪鼻涕说流就流, 嚎啕不止, 包括一向注重形象的杨首辅和喜怒不形于色的靖海侯。
他们哭得万分悲痛。
程丹若却卡住了,只好拿袖子捂住脸,酝酿感情:你穿越到了古代, 再见不到父母, 给这皇帝跪了无数次,你好惨。
这是她人生最大的痛楚, 是以稍稍一戳, 情绪就有点绷不住。
眼泪艰难地沁出, 滚落腮边。
她不敢擦, 赶紧起身去偏殿报丧:“陛下……崩了, 太子殿下,皇贵妃娘娘,淑妃娘娘, 公主殿下, 请随我来。”
她这边将如遭雷击的妃嫔与儿女带过去,让她们暂时在西次间等候, 随后进去赶人,“太子殿下和二公主并两位娘娘要进来,请诸位大人避讳。”
大臣们其实还想表演一下, 尤其是在太子面前,可妃嫔又不得不避讳,只好抬起袖子擦泪, 后退出去。
程丹若再示意恭妃等人进去哭。
她们哭得真情实意多了。
皇帝是她们的丈夫,也是她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倚仗。皇帝活着, 她们才能锦衣玉食,享受人间至尊的富贵,皇帝死了,除却恭妃,如淑妃等人即便也能安闲度日,生活质量肯定要下降一大截。
今后娘家有什么事,自己有难处,也无处可寻人。
宫廷一旦易主,先帝的妃嫔也是寄人篱下。
连恭妃这样铁板钉钉的太后,此时都哭得十分厉害,她倒不是怕,是茫然。
皇帝待她再苛刻,也是个做主的人,他没了,她一时失去方向,本能地抓紧手中的儿子。
但祝灥才几岁,乍然听说父皇死了,还没弄清楚“死”是什么意思,母亲和其他人就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意识到是很糟糕的事,也吓得大哭:“娘!娘!”
恭妃被儿子的哭声唤回神智,母爱让她勉强镇定下来,搂住儿子:“陛下驾崩了……该如何是好?”
“娘娘放心,陛下早早册立太子,也留有遗诏,一切循旧例就是。”
程丹若知道指望不上宫妃,直接分派任务,“满公公,寻麻衣来,为太子殿下更衣服丧。”
满太监十分感激她给的机会:“是,都准备好了,殿下,请随奴婢来。”
程丹若提醒恭妃:“娘娘,你跟殿下一道,等会儿百官到了,我会请您过来。”
恭妃多少有些头脑,知道别的不重要,儿子能顺利登基才是最要紧的,立马点头道:“好,本宫知道了。”
她抱起儿子,随满太监出去换孝服。
“淑妃娘娘和公主殿下也回去更衣吧。”程丹若道,“请诸妃到咸福宫,等灵堂布置好了,请娘娘领她们哭灵。”
淑妃亦无二话,她终究比恭妃年长一些,在宫里的日头也更久些,能多挣一份体面的机会,没理由错过。
当然,程丹若也没忘记皇次子,令珠儿带他回宫。
小孩子皮肤嫩,不能穿生麻,可襁褓外总得裹一层意思意思,不能落人话柄。
安顿完一切,李太监悄无声息地过来,暗示道:“石公公那里……”
程丹若对逼人殉葬毫无好感,也不想被李保儿利用,背负恶名,便道:“石大伴伺候陛下一场,容他哭奠一场再说。”
李太监:“夫人宅心仁厚。”
“李公公才是忠心不二。”程丹若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李太监谨慎地住了口。他如今可不想得罪她,假使她和满福联手,与朝臣里应外合,他也得下去陪陛下,哦不,是先帝。
“夫人。”石太监从地上爬起来,嗓音都哭哑了,“容老奴换身衣裳……”
“我知道大伴对陛下忠心耿耿,若不能服丧,怕是终身之憾。”程丹若还是待他一如既往地客气,“依我看,还请您强忍悲痛,操持完大事再尽忠。”
石太监能多活一日都是好的,感恩戴德:“夫人大恩,老奴没齿难忘。”
“您客气了。”程丹若点点头,道,“请几位公公为陛下更衣吧。”
石太监、李太监和满太监登时停止了内斗,先做事。
程丹若避到了西间,摘掉发间的金饰和环佩。照理说,她也该回家换衣服,可眼下这情景,谁离开乾阳宫谁是傻子。
她在这里发出的每道指令,才是有效的,才是代天子出,回家后一个国夫人,又算得了什么?
正踟蹰间,宫人禀报:“尚宫来了。”
“快请。”
洪尚宫掀帘而入,手中捧着一套麻衣和狄髻:“这是贵妃,哦,静贞仙师命我送过来的。”
程丹若与她实不必客气:“娘娘真乃及时雨。”
洪尚宫帮她换衣服,谨慎地摘除所有不合丧仪的装饰物,同时压低声音:“我听说,陛下命你为尚宝,重掌宝玺?”
“是有这回事。”程丹若颔首,“姨母意下如何?”
“我自然觉得再好不过。”洪尚宫呼出口气。
她最怕的是皇帝驾崩,太后重出江湖,执掌后宫不说,还要代理朝政。恭妃倒是好些,又怕贵妃以后没好日子,且恭妃太年轻,容易被蒙蔽,劝诫起来也并非易事,必定辛苦。
没想到皇帝神来一笔,把权力分给了程丹若。
如此一来,既不必担心恭妃糊涂办岔事,又不必忧心贵妃了。
“这几天很关键,宫里一定要稳妥。”程丹若戴上马鬃编的狄髻,再以麻布裹住发髻,外头也穿上麻布大袖长衫,一应配饰全部摘掉,“只能拜托您了。”
洪尚宫道:“你放心,这么多年,我在宫里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程丹若轻轻颔首:“我们现在去见恭妃。”
她最后看了眼铜镜,确定没有违制之处才出门。
恭妃和祝灥都在东偏殿,且已更衣完毕,皆换上了孝服。
程丹若开门见山:“娘娘,眼下有许多事要办。”
“你说,”恭妃趁更衣的功夫,稍微冷静了点,动起了脑子,“是不是该去告知太后?”
“不错,娘娘要亲自去西苑告知太后娘娘。”程丹若不打算高高供起恭妃,直接夺权,相反,马上派了差事给她,还说得很严肃,“如果太后娘娘悲痛过甚,娘娘得侍奉在侧——这事只有您能办。”
恭妃虽然没有册封,可皇帝已经下旨晋她为皇贵妃,她就是宫里第一人。
这份差事落到她头上,反而体现出了她的分量。
恭妃果然配合:“好。”
“还有几件事,宫里要服丧,尚功局、尚食局得吩咐下去,尤其是尚功局。”程丹若看向她。
恭妃顿了顿,反应过来了:“裁制素服?”
“不错,这后宫诸事,都要娘娘费心。”程丹若道,“该吩咐的都吩咐下去,明日百官来朝,总不能乱糟糟的。”
恭妃立马有了压力。
是啊,大郎现在还是皇太子,假如群臣对她不满,在登基前闹出问题怎么办?
“您先大致吩咐两句,再去西苑。”程丹若道,“事儿要一件件办。”
恭妃选择听她的,思考了会儿,试探地看向洪尚宫:“宫中可有旧例?”
“自是有的。”洪尚宫镇定地回答。
恭妃道:“那就循旧例。”
“是。”洪尚宫压根不指望恭妃说出什么,走这个流程只是为了名正言顺。
现在她拿到这道指令,就能自己看着办了。
“那本宫现在就去西苑。”恭妃斟酌道,“可要带太医去?”
“娘娘深谋远虑,带上有备无患。我看就让盛院使去吧,他医术最为高明,”程丹若看向祝灥,“天太冷,大郎不宜外出,感风寒就不好了。”
恭妃即刻道:“大郎就留在这里吧。”她才舍不得儿子冒风雪出门。
“也好,不过从今天开始,他就要服斩衰了。”程丹若道,“肉不能吃,奶可以用些,否则哭灵都没有力气。”
她看向奶娘,敲打道:“千万千万照看好太子。”
恭妃比她更紧张,更上心,厉声道:“大郎若有差池,唯你们是问。”
奶娘们紧张地跪倒:“奴婢们一定小心照看。”
恭妃还是不放心,可程丹若给她使眼色,她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所有的场景都落在了有心人眼里。
满太监拢起袖子,暗暗摇头:皇贵妃还是嫩了点,唉,也不知道选择宁国夫人是对还是错,她这所作所为可不是简单角色,肯定不如皇贵妃好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