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不等恭妃有所回应,便说道:“我要去趟外朝,打听一下日子。”
恭妃就把话咽了回去。
很好,程丹若不给她起话头的机会,即刻起身告退。
看看怀表,时间还来得及,她加快脚步,沿着中轴线一路疾走,于文华殿往东拐进院子。
内阁到了。
一排低矮的房舍,就是内阁的值班室。
自今日起,各部门要在自己衙门设灵座哭临,早晚两次,还不能回家住宿。但内阁除外,阁老们要商议许多事,哪能在衙门枯坐。
这会儿,他们刚定下嗣皇帝的登基日期,正准备吃午饭。
谢玄英作为新晋成员,原本没有这么快拥有办公室,可皇宫是什么地方,伺候的人是全天底下最有眼力见的。
今天一早,内侍们就清理出了原本许尚书的屋子,桌椅、笔墨、炭盆全都备妥不说,连炉子上的茶都是贡茶。
美中不足的是……光禄寺的饭菜很难吃。
平时就很难以下咽了,全素就是难吃中的难吃。
他打开食盒,尝两口就停了筷子。
不然,吃两口糕点打发算了?他忖度着,正准备拿凉了的糕点塞嘴里,忽然感觉谁在盯他。
抬头一看,顿时讶然:“你怎么来了?”
“来看我丈夫,还要你批准?”程丹若提着食盒,重重往桌上一放,“吃饭不等我,罪加一等。”
谢玄英不着痕迹地放下手里的冷糕点,喝茶掩饰:“我还以为你在乾阳宫用,不然也是永安宫。”
“你是冷风吹多了,昏了头。”程丹若瞟向他碗里剩下的饭菜,“坐下吃饭。”
她打开食盒,将里头的菜肴一道道摆开,都是司膳房开的小灶菜,下头用炭火温着,都还热乎呢。
谢玄英重新坐回去,下意识地摸了摸腹部。
五脏庙空空如也。
两日来,他头一回觉得饿了。
第558章 她的路
按照《礼记》的说法, “斩衰,三日不食”“父母之丧, 既殡食粥, 朝一溢米,莫一溢米”,也就是头三天不能吃饭, 出殡后早晚一顿稀粥。
但人是铁饭是钢, 三天不吃饭,谁都扛不住, 大臣们吃顿饭不算违规。
光禄寺送来的菜谱是这样的:稀粥一碗, 一点咸菜, 几块豆腐, 两片笋, 一碟枣泥糕。
难吃又不顶饿。
程丹若带来的则好很多,冻豆腐、素火腿、糖浇香芋、素烧鹅、蘑菇木耳丝、三笋羹,一看就是精心烹饪的素斋。
“你哪弄来的?”谢玄英觉得吃太好了, 有点罪恶感。
程丹若早有准备:“恭妃和太子的小灶边角料, 我请司膳替我做了两道菜。”
他们的桌上没有荤油和鸡蛋,但祝灥年幼, 还要吃鸡蛋,比这可丰盛多了。
果然,听说自己的饭食比皇帝亲儿子还要惨一点, 谢玄英就能接受了:“你多吃些。”
“你才是,昨天有没有好好吃饭?”她审问。
谢玄英含混以对,他昨天压根没吃东西。
“你不能这样。”程丹若给他夹菜, “我知道你难过,可饭还要好好吃。”
“我知道。”他道, “昨儿忙忘了。”
她一个字都不信。
不夸张地说,皇帝死了,谢玄英比祝灥难过得多,小屁孩昨天哭了两顿,今天就忘得七七八八。
他却还在悲痛,甚至往后余生都会难过。
“你最好是忘了。”她瞪他,“丧仪这么长,病倒了怎么办。”
“知道了。”谢玄英胸中的块垒因她的话语而消散不少,“我没事,你呢?”
程丹若道:“我很好,宫里的事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大家待我也客气,遗诏已宣,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他点点头,把今天上午的事仔细和她说了遍,压低声音:“老师说,他会和阎韧峰多走动走动,即便不能帮我们,也别与我们作对。”
“那就好。”程丹若并不意外。
阎尚书入朝晚,亲友故旧皆凋零,总要寻一二盟友。正好晏鸿之与他同是江南籍贯,岁数也差不多,适合抱团取暖。
别看他不喜欢程丹若身为妇人,却干涉朝政,那是以前不熟。
熟了以后,就是世侄女了。
只是,阎尚书能拉拢,却不会是自己人,她还是要尽快和杨首辅握手言和。想来经过上午的对峙,他应该已经意识到她在宫里的本事,愿意谈一谈了。
先打再谈,才是真正的谈。
“吃过饭,我去找首辅聊聊。”她往谢玄英碗中塞好些豆腐,这是拿牛奶煮过的冻豆腐,虾调味后捞出,“如果能说通他,也能轻松点,明天还要哭临呢。”
哭得累死累活还要动脑子,容易短命。
谢玄英胃口不大好,但努力吃:“有把握吗?”
“他不肯放过我,我就哭。”程丹若道,“对着陛下的灵柩哭,抱着太子哭,和恭妃哭,他难道不怕?”
谢玄英语塞。
虽然不是很能想象她哭的样子,但光听描述,他都要替首辅头疼了——陛下尸骨未寒,闹出这样的风波,多少有损清名,惹人微词。
“他杨奇山不要脸,能马上对我动手,我也不能要面子。”
程丹若其实颇为佩服对手的果决,杨首辅这两天数次发难,一招接一招,全然不给喘息之机,完全没有首辅的风范。
但风度是赢家的特权,斗争中就是什么最有用就用什么,赢了再谈宽容不迟。
谢玄英道:“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她摇摇头,“杨奇山这么对我,未尝不是在忌惮你。”
皇帝留下谢玄英的目的就是防范杨首辅,他难道看不穿?正是因为洞若观火,杨峤才必须尽快剪去他的羽翼。
不然,用不了十年,三五年后,他们夫妻一内一外,绝对够他受的。
谢玄英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却还是不忍:“我不欲你独自面对。”
“你不在才好呢。”她瞥他,“你在我身边,我怎么哭得出来?”
就算是演戏,想掉眼泪也得回忆伤心事,可皇帝死了,爱人又在身边,还是这么个重情重义的大美人,谁哭得出来?届时卡住,岂不更尴尬。
这思路有理有据,但谢玄英只关注到了重点,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指温热有力,捂暖了她冰凉的指尖,微僵的关节重新灵活,自然地扣住指根。
但饭桌上牵手有点肉麻,她很快松开,怕他不高兴,戳起芋头:“尝尝。”
宫里的芋头个头都不大,香芋小小一个,也就一口。谢玄英就着她的手吃了,外层的糖丝冷头,脆脆甜甜,里头的芋头却还是软乎的,入口绵密。
比蜜糖甜。
“好吃吗?”她问。
他点头。
“看出来了。”程丹若瞧瞧他,没忍住,放下筷子,把他嘴角的糖渣抹了。
谢玄英怔住,看看她,又想了想,先掏出帕子自己擦拭干净,才问道:“你最近时常照看殿下?”
程丹若:“你想多了。”
“看你好像做习惯了。”他谨慎地找借口。
她默默吸了口气,这人包袱可真重:“你说是就是吧。”
谢玄英如释重负。
他可不希望自己被妻子当成孩子照顾。
“反正侄子和外甥差不多。”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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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谢玄英的午饭,吃了足足一个时辰。这是他们几天里头一顿正餐,能慢慢吃饭嚼菜,而不是胡乱填两口。
用得仔细,反馈给身体也就格外多,不止胃满足,精神也好了不少。
两人又坐在一处,慢慢喝了半杯热茶。
也不知道是不是贡茶效果好,程丹若半杯茶下肚,状态奇佳,感觉熬夜几天的疲惫都消散大半。
爱情果然是最好的充电器。
她决定珍惜好状态,立马去找杨首辅谈判。
“我先走了。”程丹若系好斗篷,嘱咐他在屋里待着,“今天没什么大事了,你打个盹儿——看看你的眼睛,都是红血丝,还有黑眼圈了。三十岁了,当你十八岁呢。”
谢玄英到嘴边的话被她憋了回去。
“听话。”她捂了捂他的脸孔,轻巧地转身出去。
雪停了。
程丹若径直走到廊下最前面的一间屋。
“不知元辅可有空闲,请拨冗一见。”
她站在门口求见,杨首辅自不能当没看见,他还没有架子大到这地步,亲自出来问:“宁国夫人有何见教?”
“奉皇贵妃之命,询问殿丧仪之事。”程丹若一边客气地回答,一边往里走。
杨首辅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抬手就想阻拦:“夫人有话……”
话才出口,程丹若已经走到门口,且无视了他的动作,全无停步之意。
杨首辅反倒不好拦了。
他总不能把她推出去吧?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只能任由她入室,自顾自坐下。
杨首辅沉下脸:“夫人不请自来,究竟为何事?”
“元辅对我有些误解,我想,还是亲自上门同您解释为好。”程丹若道,“我们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元辅究竟对我有何不满?”
杨首辅:“所谓乾坤有序,男女……”
“您这么说,就很没有诚意了。”程丹若打断他的空话,“太子年幼,其母垂帘,乃是天家惯例。皇贵妃多病,精力难支,我为太子姨母,陛下才留遗命,令我照看——您非要将我赶出去,是谁有弄权专政之意,路人皆知。”
杨首辅不动声色:“从未有过外命妇干政的先例。”
程丹若反问:“我听说立政者,治国有三本,‘一曰德不当其位,二曰功不当其禄,三曰能不当其官’,敢问元辅,我是哪一条不符合?”
不等杨首辅回答,一条条拆开了反问。
“是我的德行不够吗?可元辅亲口说过,我在朝野素有贤名,我救过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我对上忠诚,对下体恤,从不草菅人命,年年布施赈灾,虽不敢比及圣人,却也从无恶名。
“还是我的功劳不足以封国夫人之诰命?太子殿下能安坐在宝座之上,江山后继有人,难道不是因为我曾经的奋不顾身吗?
“抑或是我的才能无法胜任尚宝之位?元辅今日穿的毛衣又是自何而来,贵州驿道畅通,百夷归顺,莫非与我一点干系也没有?”
程丹若追问的姿态并不迫人,语气却异常笃定。
原因无他,她走到今天,能有现在的地位,没有哪一桩靠的是坑蒙拐骗,媚上逢迎。
从平民到女官是考的,自不入流的女史到尚宝,是干活晋升的,升淑人靠的是毛衣的功劳,为夫人是在西南的付出,最后成为国夫人,也是因为她救治恭妃母子有功。
她走的每一步都有迹可循,踏踏实实。
她的道路曲折蜿蜒,但名正言顺。
“好叫您知道,一直以来,我行得端、做得正,问心无愧。”她说。
室内鸦雀无声。
杨首辅罕见地词穷,无法反驳她的话。
程丹若不是圣人,却没有破绽。
“君之所慎者,见贤不能让。”她不卑不亢道,“我与您并非仇寇,您又何妨大人有大量,别与我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