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想被招安,可草莽如马贼之徒, 也晓得朝廷没那么好说话。
想反就反, 反完了还给你官做,真要如此, 天底下都是揭竿而起的反贼了。
最多只有一个。
左右护法是想被招安的,他们压根不信什么无生教,做护法也只是为了搭上这次造反的顺风车。
现在, 到抛下队友自己飞升的时候了。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和朝廷打,打到朝廷再一次失败,他们就会派人招安, 然后就把无生教卖掉,自己做官。
这个思路很草莽, 但打赢再谈判的方向,非、常、正、确。
假如他们此计能够成功,顺利退据蒙阴,而蒋指挥使失利,又觉得打不下来严防死守的县城,大概率会考虑利诱之,挑拨两人互斗。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蒋指挥使没有料到,蒙阴有个穷困而有才的唐秀才,为了老母,不得不从贼。左右护法也绝对想不到,消息中那个“侯爷的儿子从来没有打过仗就是来蹭功劳的小将军”,既不是一个好大喜功的莽夫,也不是胆小如鼠的懦夫。
他判断局势,翻山越岭,抢在最好的时间,出现在了最正确的地点。
“大人神机妙算。”右护法十分自觉,已经开始拍马屁,“小人望尘莫及。”
谢玄英面无表情:“说说无生教。”
右护法知道招安已是泡影,争取戴罪立功,保住脑袋,积极表现:“无生教的那个老娘们,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叛军的队伍是三股人马捏成的。
无生教最早起义,人数最多,但都是农民、苦力、脚夫,优点是士气高,不怕死不怕苦,就想报复朝廷,缺点是他们都没有打过仗,甚至不会骑马。
左右护法是流窜数年的马贼,有人手,有马匹,有经验,可人不多,单独不能成事。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伙人,更不是一路人。
左右护法扯了无生教的大旗,近几月忙着烧杀抢掠,攒下不菲的家底,就等着洗白上岸做富家翁了。
但无生教不一样。
“那个老娘们有点奇怪,神神道道的。”右护法回忆说,“她带人进山,说要建教廷。”
谢玄英问:“鲁王是怎么回事?女官又是怎么回事?”
右护法绷紧头皮,乡音都冒出来了:“俺不清楚,人就从蒙阴过了个道儿。”
“谁从蒙阴过了?”他逼问。
右护法:“那个王爷!”
“女官呢?”
“没见着,听说的。”右护法老实说,“估摸着在山里呢。”
谢玄英拧起眉。
事情棘手了。
依他本心,当然应该马上救人,如果能解决白明月,剩下的人不足为虑,但如果白明月不在山里呢?蒙阴就在门口,不打了?
“教廷在哪里?”他问。
右护法说:“升仙台。”
谢玄英已经把这一带的地图刻进了脑子里,他一说,就知道是在哪里。
“李护卫,你去找指挥使。”他说,“没什么问题的话,今天就把蒙阴打下来。”
李伯武去了,片刻后,回禀说:“指挥使说随大人的心意。”
旁边的郑百户十分敏锐,瞥了眼谢玄英。刚打过一仗就任由他打下一次,这是巴不得他犯错,削弱自己的过失?
谁知谢玄英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好,整兵准备。”
此时天色已暗,哪怕骑着马,到蒙阴县肯定也已经入夜。
吴千总委婉暗示:“大人可有妙计?”没有的话,要不明天?
谢玄英:“要什么妙计?”
郑百户:“强攻吗?”
“不用。”谢玄英看向右护法,“找一群人,脱甲。”
大家就懂了。
天黑好啊,看不清人,只要有一队夹着右护法的杂兵冲过去,叫开城门即可。
当然,在此之前得骗一骗右护法。
谢玄英说:“白明月死,你可为百户。”
这官有点低,但形势比人强,右护法想想,自己现在为阶下囚,给个低点的官才正常,给高了,他还怕人家卸磨杀驴呢。
遂同意,不伦不类地抱拳:“小的明白。”
有他全力配合,叫开门不费吹灰之力。
城门开了,里面的残余部队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被冲锋在前的官兵绞杀。右护法随即指认了县衙里的一名无生教信徒,说是三大坛主之一。
这人立刻被砍了脑袋,悬挂在城头震慑叛军。
天亮时分,蒙阴县收复。
*
程丹若不知道左右护法已经出局了。她和白明月漫步在枯黄的山坡上,在空旷的地方密谈。
“打下的几个县,都是保不住的。”白明月巧舌如簧,“你别以为我心里没把教众当回事,这里苦是苦,可只要和谈能成,他们都能保全性命。”
程丹若抓重点:“你认为,他们会先打县城?”
白明月哂笑:“丢了城,在你们皇帝眼里才是事,多几个贼寇,能算什么?山东境内大大小小的匪帮可不算少,也没见朝廷死活要剿啊。”
说得太对了。
要是无生教没夺城,钻进山里发展,朝廷估计都注意不到他们,地方官也不会给自找麻烦,主动说地盘上出现了反贼。
所以,收复失地后,朝廷就不一定会舍得付出大代价,只为攻打一个山寨。
白明月觉得,自己的招安计划还是比较靠谱的。
尤其是,她有一个皇家血脉的儿子。
“鲁王有三个儿子,老大被他杀了,老二老小也死得早。”白明月冷酷地说,“我的孩子是他唯一的儿子,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程丹若问:“东苑的十八个女人是怎么死的?”
白明月道:“我没有杀无关紧要的人,那小丫头我也没动她。”
头顶飘过一片阴云,好像要下雨了。
程丹若闭上眼,仔细感受着湿润的微风,刺人的寒意让人清醒:“如果其他人提前投降呢?”
“他们肯定会投降的。”白明月说,“但他们投降了也没用。”
“为什么?”
“你们的皇帝,会接受一个杀死藩王的贼寇吗?”
程丹若顿住脚步。
白明月的唇角勾起:“你不会以为,我会让他活着吧?”
“说实话,”程丹若道,“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
蒙阴县。
县衙的后院,有一口枯井,井里浮上一具尸体。
谢玄英只睡了半个时辰,就被手下叫了起来。他匆匆用冷水洗过脸,到后院去认尸体。
之所以要他亲自确认,主要是因为其他人不熟悉鲁王。
谢玄英就不一样了,很久以前,他见过。
被浸泡一夜的尸体已经开始发白,双手皮肤剥脱,看着大了一圈,脸皮也有些发胀,好在眉眼还算清楚。
谢玄英拧眉看了好一会儿,确认是鲁王没错。
他暗松口气,又觉异常:“怎么会在这里?谁发现的?”
“打更的人回来,路过瞧见的。”
“查。”
谢玄英吩咐一声,忙起更重要的事:整顿军队,安抚民众。他以为做得不晚,谁知道还是迟了。
仅仅一早上,就有人犯事,他们借搜查无生教众为由,抢夺财货,甚至淫辱良家妇女。
“夺人家财的,打十军棍,归还财物,淫辱妇女的,绑到县衙门口。”
护卫们不知道他的意图,只好先照办。
谢玄英又找来侥幸未死的主簿,命他暂且统管琐事,尤其平抑米价,不准米商囤货不卖,违者当做无生教叛贼处斩。
然后,他拿起佩刀,走到县衙门口,一句话都没说,在指指点点的百姓面前,干脆利落地把被绑的小旗砍了。
头颅滚地,脸上犹且保持着迷茫之色,全然没想到自己就这么死了。
“淫辱妇女者,死。”谢玄英平静地说,“有谁不信的,尽管试试,看我敢不敢杀。”
闻讯而来的几个将官,闭嘴了。
虽然官兵抢劫是常见操作,不然怎么有“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一说呢?昨天连胜两场,正是振奋军心的时候,现在杀人,未免叫人心凉。
但谢玄英砍得太快,完全没有审判警示的意思,反而让他们无话可说。
帝王亲军又如何?
这上上下下,包括吴千总,都不敢打包票,觉得谢玄英不敢杀自己。
县衙门口一滩鲜血。
谢玄英抬眼,看向立在不远处的几个手下。
郑百户反应最快,立刻说:“谨遵将军之令。”然后掉头就跑,飞快跑去整顿下属了。
抢是肯定抢了的,只希望亲军的人下限不要太低,没有第二个□□妇女的。谁手下有这样的人,谁在长官面前的前途,就悬了。
刘副千户也跟着反应过来:“属下明白。”
他也揍人去了。
吴千总……吴千总犹豫了一下,考虑昨天送到手上的钱要不要退。他的手下比较懂事,好处到手,先分给长官一大份。
想了想,他决定昧下。
打仗除了为官,就是为钱嘛。
“将军。”吴千总若无其事地上前,“已经查明白了,人是无生教杀的,说是奉左右护法之命,一旦城破,就杀死鲁王,为万千教众报仇雪恨。”
“知道了。”谢玄英收回佩刀,刀刃擦过鞘,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响音。
吴千总问:“人怎么处理?”
“先留着。”谢玄英说,“吴千总。”
“属下在。”
“昨夜破城,你一马当先,劳苦功高。”他慢慢道,“此刀锋利,赠你如何?”
吴千总愣住,霎时间,后背冒出了一层又一层白毛汗。
第121章 脱身计
谢玄英攻打蒙阴, 不可谓不及时。
然而,无生教的群众基础着实不错, 有不少百姓和唐秀才之母一样, 受过无生教的恩惠,因此偷藏了教众,让他们得以避过官兵的搜查, 逃回山寨。
左右护法大败的消息, 也随之传进白明月的耳中。她喜上眉梢,加紧让信众修建山寨, 又从青州几县运来冬粮与兵器, 不断完善大本营。
这一切, 她都没有瞒着程丹若。
破旧的寨子没有多建房屋, 却建起了一道道防御工事, 有箭楼,有壁垒,还有一大片陷阱和拒马。
程丹若没有军事经验, 看不出优劣, 可乍看上去,确实挺唬人的。
她猜测, 白明月大概打算等战事胶着之际,派她去和官兵和谈。
若是如此,性命无忧。
可事情真的有这么顺利吗?
左右护法死了, 却还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那个教主,去哪儿了?
是夜。
屋外狂风呼号,秋雨淅沥, 程丹若裹紧衣裳,手握匕首, 蜷卧在草席上,看似在睡觉,其实耳朵始终贴紧地面,分辨着各种声音。
地板颤动,传来有别于老鼠虫蚁的声音。
是人的脚步声。
她立时惊醒,但身体一动不动,保持原有的平稳呼吸,偶尔转动眼珠,做出睡梦之状。
不多时,门被轻轻推开,有人立在门后,无声无息地观察着她。
足足一刻钟,程丹若都维持着原样,身体放松,呼吸平稳。
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