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南带着三个人,都是靖海侯府的护卫,摸黑潜进了林子,爬到树上,眺望前面的山寨。
“南哥,有多少人?”放风的护卫问。
田南说:“看这架势,五六千,不过青壮不多。”
“这地方易守难攻,他们还修了这么多栅栏、拒马,不好打。”另一个护卫观察说,“找到地方没有?”
“找是找到了,你看他们都是草棚子,就几间像样的屋子。”田南笑说,“东北角那个,肯定是粮仓,有人巡逻。箭楼后面那地方,是武器库,屋子架得高,还有石灰印子,防潮,里面估摸着不少弓箭,咱们得小心了。”
想了想,又说,“我估计那贼婆住的是西南角的屋,程女官要么在那里,要么就在大草棚子里头了。”
另外两个护卫倒吸口气,均不敢吭声。
大草棚子是寨子里最大的建筑,进进出出都是罗汉军的汉子,算是集体宿舍。假如被关在那里,怕是早就没命了。
“要是人没了,公子非撕了我们不可。”护卫紧张地说,“钱明他们挨了好一顿打,要不是李哥劝着,半条命没了。”
田南却说:“自家人不罚重点,别人不好办。再说了,交代他们看好人,还能把人丢了,活该挨打。”他跳下树,说,“行了,什么情况,进去看看才知道,你们在外面接应我,要是能把人偷走,咱们马上下山。”
其他人纷纷应下。
田南整理袖口、绑腿,换上轻便的鞋子,悄无声息地翻进寨子。
白明月的山寨修得不错,真遇到大军压境,能挡好一会儿。可她的人里没有正经行伍出身的,巡逻看似严谨,其实存在不少漏洞。
田南看准时机,穿过防线,慢慢靠近了西南的木屋。
云层飘移,遮住月亮。
天地暗沉下来。
好机会。他加快脚步,闪身蹲到了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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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有非常非常轻的声音,很奇怪,不像是风声,也不像动物的光顾。
程丹若恍惚了会儿,迅速清醒,小心起身,贴到墙边,偷偷往外看。她这屋子的窗户,被阿牛用木条粗暴钉死,但缝隙很大,不难窥视外头。
有人在用匕首拔钉子。
谁?
外头倏然亮了起来,月光洒落,短暂地照亮了对方的脸孔。
有点眼熟。程丹若回忆一会儿,方认出他是谢家护卫中的一个,只不知姓名,但这就足够了。
“咳。”她轻轻咳嗽,“你是谁?”
田南做斥候,耳聪目明,立刻辨认出她的声音:“程姑娘?”
“是我。”程丹若道,“你怎么在这里?找白明月?”
田南压低嗓子,把声音送进缝隙:“公子吩咐我们来找姑娘。”
程丹若怔住,倒是没想到谢玄英会派人来找她,一时心中微暖:“谢谢你们,我还好。”
田南也振奋精神:“我把窗打开,你爬出来,外头有人接应,天亮前离开这。”
程丹若心动了。
在这里多留一天,就要多担惊受怕一天,能够尽快离开肯定最好。但她忍下了这个颇具诱惑的建议:“我走不了。”
“你被绑着?”田南反应很快。
程丹若:“没有,但我没有力气走太远的路。”
白明月给她一天吃一顿饭,只保证饿不死,她也没法真正睡觉,熬好几天了,整个人的体力和精神都处于谷底,就算有人带领,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更重要的是……“山寨易守难攻,你们要强打下来,会付出不小的代价。”她慢慢道,“我留在这里,或许更有用处。”
田南说:“这是公子的吩咐,您跟我走就是。”
“山寨里所有人,都疯狂信仰无生老母。只要白明月在,他们就会不计一切反抗朝廷。”程丹若说,“六千多人,三千青壮,三千老弱妇孺,官兵杀到最后一个才会是白明月,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田南沉默。
打仗杀人很正常,甚至杀俘也不少见,但稍有良知的将领,都很难去屠杀数千妇孺的命。
“据我观察,寨里的粮食不止粮仓里那么多。”她快速道,“她肯定把一些粮食藏了起来,不要贸然烧粮草。水源也不止一条,他们每天取水的方向都不同。”
田南露出惊讶之色。
“不要小看这里的人,罗汉军里打过仗的不多,却有不少猎手,你们的踪迹未必瞒得过他们。你快回去,把消息带给谢玄英。”她催促。
田南迟疑不动。
一方面,他觉得程丹若的话有道理,山寨难攻,要是付出巨大代价才成功,于谢玄英并无利处,相反,要是能付出少许代价,便将贼首斩杀,战绩更漂亮好看。
然而,临出发前,谢玄英专门找到他,吩咐说:“不计代价,把程姑娘带回来给我。”
挣扎间,程丹若已经从缝隙里塞出一块手帕:“我身上的首饰都给人了,你带着这个回去,也好复命。”
田南咬咬牙,扯出帕子:“属下明白了,您多保重。”
人影没入黑暗,消失不见。
程丹若怔怔立在原地,不是不后悔,然而……她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学医不代表圣母,没穿越前,她只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人。路上遇见有人突发心脏病,会马上做心肺复苏,但自己不会游泳,就绝对不敢跳下河救溺水者。
救人不难,有良心的人都会做。可舍生忘死救陌生人,不止要有良心,更需要莫大的觉悟与勇气。
但她仍然留下了。
为什么?是恐惧吗?
恐惧自己被同化,最终将一条条人命,当做一根根野草,枯了就枯了,暮春深秋作诗一首,叹草木飘零,人生不易,便算悲天悯人?
是不忿吗?
不忿普通人的命不是命,是猪羊牛马,说配种就配种,说宰杀就宰杀,所以迫切地想做点什么,证明生命可贵?
都是,也都不是。
她必须承认,比起伟大的觉悟,促使她决定的,还有另一个理由。
这是一个机会。
程丹若想起了盐城的月夜,谢玄英去博他的前程了,她却只能留下来,照顾老人和病人,等待一个结局。
这次,本来没什么不同,但现在她就在这里。
挨了几天的饿,吃了半月的苦,换来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个由她决定结局的机会。
一个保全自己,又扭转局势的机会。
为什么不赌?
程丹若握紧五指,坐回墙角,继续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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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
白明月似乎发现了什么,一大清早就破门而入,看到她在原处,方才微不可见地松口气,试探道:“你居然还在?”
“什么?”程丹若头疼欲裂,嗓音干哑,“你叫我吗?”
白明月定定地看着她,说:“昨晚有人潜了进来,你没听见吗?”
她慢一拍:“是吗?谁?”
白明月听出她声音不对,伸手掐住她的手腕,把了把脉:“你病了。”
“咳,昨天淋了雨。”程丹若当然知道自己生病了,这样才方便打消白明月的怀疑,“有药吗?”
白明月说:“给你煮点草药喝吧。”
随处可见又能治疗感冒的,当然是车前草。
程丹若喝着药,啃着难得一见的饼子,胃里终于舒服了一些。连续喝了好几天的清粥野菜,再不补充碳水,遇到事情跑都跑不动。
她希望晚上也能吃饼。
然而,没有实现。
下午时分,她的房门就被反锁了,透过缝隙,能看到人来人往,阿牛和看守她的小姑娘表情严肃,脚步匆匆,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她装作昏沉,贴在地板上偷听,捕捉到只言片语。
“大军……寨子……包围……”
官兵把寨子围了。
程丹若想,大概是昨天田南回去,告诉他们白明月就在这里,他们才决定出兵围剿。
白明月的招安计划必须提前了,她能成功吗?
理论上来说,不是没有希望。
朝廷一边打倭寇,一边平叛,军费是一笔天文数字。大夏主要的防范对象,始终是九边的蒙古各部,在山东砸这么多钱,国库的压力太大。
而且,战事拖得愈久,破坏愈大。山东连续遭灾,今年的税收已经泡汤,再打下去,明年不止收不上来税粮,赈灾又是一笔大开支。
钱与粮,是决定战争最根本的因素。
再看人,此前认为该招安的大臣不在少数,理由如上,山东境内的官员肯定想尽快平息事态,他们一旦知道白明月愿意投降,肯定会帮忙说好话。
至于将领,左右护法是一桩大功,教主又是一桩,收服县城再是一桩,足够升官发财了。那个什么指挥使,真的愿意来啃山寨这个大乌龟吗?
还有,白明月是一个女人,女人通常是会被轻视乃至无视的。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在于白明月只是一个叛军首领,而不是佛母。
程丹若很早就知道了她的结局。
谁都可以不死,唯独“佛母”,必、须、死。
受命于天者,唯君王而已。
从一开始,她就犯了最致命的错误。
第123章 血溅时
在白明月的设想中, 她至少有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修筑自己的堡垒。可谁想官兵的速度居然这么快, 直接围山了。
她和心腹手下们商量了半天, 却拿不出结果。
以阿牛为首的虔诚信众,大无畏地说:“打就打,谁不敢上谁没卵!”
罗汉军的首领是猎户, 比较沉稳:“我们得抓紧砍柴, 多准备点鹿寨,还有水源不要被发现了。”
这话提醒了其他人, 有个机灵的出主意:“要不然, 咱们在他们的水里下毒?他们用的是那条河?咱们撒尿倒粪, 够他们喝一壶的。”
乐天派说:“官兵能围咱们多久?我们靠山吃山, 有水有粮, 他们硬要打,我们不一定会输。”
白明月没有作声。
虽然她没有读过很多书,也没有打过仗, 但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山里的树不可能永远砍下去, 粮食也会吃完,只要官兵一直围着, 他们早晚弹尽粮绝。
援兵?不,靠不住。
恐怕手下的坛主和自己的相好,听见这里被围的消息, 马上就会准备跑路。
真正对她忠心的人,已经被她陆陆续续调来这里。原想保存力量,没想到反而自断后路。
白明月有些懊悔, 假如再给她一个机会,她会做得更好。
可惜, 时光不能倒流。
她只能硬上了。
“如果他们按兵不动,我们肯定吃亏。”她咬咬牙,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引他们主动攻打,我们才有生路。”
“听佛母的。”
“就这么办。”
“俺说行。”
白明月稍感欣慰,不管怎样,眼下手头上的人和她是一条心。
而后,她召集山寨上下,作了一番动员。
具体说什么,被关在屋里的程丹若听不清楚,只听见震耳欲聋的“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狂热程度令人害怕。
她喝下半碗草药,剩下的倒进地板缝隙,再把草席铺好。
中午又开始喝清粥。
送饭的小姑娘说:“朝廷要打我们了,要不是佛母说你有用,粥都不会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