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沉默片时,抬首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程丹若道:“能够调开王府侍卫,让无生教不惊动任何人就能绑走人的内应,除了你,我想不到更合适的。”
“你早就怀疑我?”长史忽觉异样,“方才你对我说的话……”
“是在试探你。”程丹若笑了,“不然,你怎么会着急地毒杀太妃呢?”
“好一出借刀杀人。”长史叹息。
程丹若说:“你不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吗?”
他不言。
她说:“你家里人,知道你加入无生教吗?”
长史终于动容:“拙荆眼盲,犬子尚幼,您高抬贵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无生教倾覆在即,我可以不追究你的出卖。”程丹若道,“但也希望您能理解我,你不死,其他人一个也活不下来,可她们什么都没有做。”
病逝是对外的官方说法,尸体在这里,人证那么多,她对皇帝的说辞,必须是中毒而死。
但她不能是被无生教毒死的,这会被视为叛贼的挑衅。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最好的结果,是太妃自戕。
而递给她毒药的人,承担起罪责,一块儿陪葬,这才是最完美的收官。
长史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理由,静默少时,苦笑道:“女官宽宏大量,老朽感激不尽。”
他振袖作揖,允诺道:“此事我必定办妥,请勿累及家人。”
“你放心。”
长史出去了。
程丹若立在原地,心想:有时候,一个合适的答案,真的比真相更重要。
希望这次,她没有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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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很庆幸,和谢玄英学了怎么写奏本。她临阵磨枪,拟了一稿报丧事,同王府的奏报一起传回京城。
同时,整个王府戒严,封锁消息。刘副千户取代护军,看守王府。
山东离京城近,没几日,皇帝的加急旨意就来了。
都是套话:太妃侍奉穆宗多年,很不容易,但年事已高,病重而亡也正常,准许她以妃之礼下葬,陪葬穆宗的陵墓。
一般来说,假如皇帝真的尊敬太妃,会给抬个等级,以贵妃之礼葬,现在没有任何褒扬,不给谥号,证明观感不咋地。
但皇帝没有刻意打压,群臣多半认为,是不满鲁王的所作所为才不肯降恩。毕竟藩王荒唐的不少,像鲁王那样荒唐残暴的少见。
有了这道旨意,王府才能办丧事。
程丹若对古代丧事了解不多,印象只有《红楼梦》凤姐协理的寥寥数笔,真的亲身经历了,才发现事情比想象中更复杂。
首先是小殓,把尸身放在床上,不能掩面,意思是孝子贤孙们还希望人能死而复生,再见一面。同时,郡主作为目前唯一的晚辈,得坐席哭灵。
小殓完了是大殓,也有一系列繁复的礼仪,先洗手,一起把尸身放入棺木,剪下的头发指甲,掉落的牙齿,都要放进棺材的角落,随后卷起衣物,塞进棺材的空隙,确保尸身不动摇。
接着,按照脚、头、左、右的顺序,将尸体掩好,盖好棺盖,下钉子,大殓就完成了。
下一步是成服,也就是亲属们换上丧服,披麻戴孝,开始哭灵。
从早上开始,郡主坐着哭,宫婢太监们站着哭。
这时,讣告已经发出去了,鲁王府的亲眷,山东境内的大小官员,都得身穿素服前来吊唁。
即便是一般人家,丧事期间的迎来送往就够折磨人的了,何况王府。
然而,郡主要哭灵,也没见过世面,完全无法承担起这样的重则,鲁王孙连鲁王的丧事都没参加,圣旨也没提,大概率是来不了了。
全府上下,一个能代为主持的主人都没有。
能够出面的,只有程丹若。
换言之,她一下子承担起了主妇的责任,且因为是朝廷命官,连男主人的活都要一起做了。
比007的社畜还过分,社畜好歹有实习期,知道工作该怎么做,程丹若却根本没受过当家主母的岗前培训,两眼一抹黑。
好在留下了长史的性命,王府又刚办过一次丧事,一切皆有现成的条例,什么人在门口通报,什么人管香油烛火,什么人迎来送往,什么人在灵前倒酒递香,全都和以前一样。
程丹若需要做的,就是代替丧主应答。
天不亮,她就要起床,换上素服,也就是青色无补的圆领袍,随便塞点顶饿的东西填肚子,接着就去灵堂里等待吊唁的来客。
客人们进灵堂后,先哭一通,拜几下,再焚香祭酒。此时,旁边的人就会适当地劝诫,客人便停下哭泣,掏出祭文让人诵读。
程丹若怀疑他们都是一个模板抄的,换汤不换药,用词句子都差不多。
读完祭文后,客人就要和主家对答一番。
倘若是亲属,大概就是这样的。
客人:真没想到你家发生这样的事,我心里真的非常难过。
丧主:让您这么难过,我也感到非常愧疚。今天您能过来祭拜,我不胜感激。
但主家缺席,郡主又是女眷,对答就换了一个模板。
客人:太妃年事已高,也算是喜丧了,请小郡主不要哀恸过度,节哀顺变。
程丹若:您今天专程赶来,真的辛苦了,感谢您和您家人的关心爱护,我一定转达您的好意。
倘若是与鲁王亲近的人家,比如娶他女儿的家族,就要多问几句。
客人:郡主的身体怎么样?王孙什么时候来?陛下有什么旨意?
程丹若:托您的福,郡主虽然悲伤,但还能撑得住。陛下允许太妃陪葬穆宗的陵墓,小郡主不日即将上京,与侄子团聚。
客人:为什么王孙不在呢?
程丹若:不清楚,不知道,别问我。
话虽如此,她心里也有猜测。
或许,鲁王孙已经被软禁了起来,具体如何处置,还要等无生教的事尘埃落定之后,方能知晓。
第132章 社交场
宾客们祭拜完毕, 就可以到旁边的偏厅喝碗热茶,休息一二。相熟的女眷可去后院看望郡主, 其他人则趁机拉拉交情。
红白事, 其实也是另类的社交场合。
而在山东,顶尖的贵妇人当属布政使夫人、按察使夫人、都指挥使夫人。她们的丈夫分别掌管山东的行政、监察和军事,是地方上的最高领导。
原本在偏厅中, 有两张炕床, 一张正对着大门,一张靠着东边的窗户。炕床坐两人, 相隔一张炕桌, 两个位置中, 又以左位为尊。
三个人分两个位置, 不打起来才怪。
长史别的事好说, 这等问题,只能请示程丹若。
她当时就说:“冬天风大,就撤掉北面的炕床, 在东面放三把官帽椅。”
所以, 此时的偏厅就是三位夫人坐在窗下,其余夫人们坐在下首的交椅上, 十分自觉地排好了位置。
最左边是布政使夫人。她约莫四十来岁,身着湖蓝色袄子,外罩银鼠皮披风, 头戴?髻,正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她不积极也是有缘故的。
山东出现难民,直接导致叛军造反, 布政使刚被皇帝申斥过,他家太太自然也有些灰头土脸。
与之相反的是坐在中间的蒋指挥使夫人。
蒋指挥使虽然栽了跟头, 但战事未了,他还在前线拼杀,指不定什么结果。且蒋太太是唯一了解前线情况的人,自然最受欢迎,身边围了好些官太太,旁敲侧击地打探消息。
蒋太太矜持道:“临朐已收复,接下来就是益都了。想来用不了多久,鲁地便能重归安宁。”
“阿弥陀佛,这可太好了。”众人都松口气。
大家都在山东,真有个万一,叛军可不会管你是泥腿子出身,还是世家大族的继承人,照杀不误。
这下可好了,这是今天最好的消息,官太太们对视一眼,有兴趣聊闲事了。
“怎么多出一个郡主?”兖州知府夫人坐在下首,椅子离三位夫人略有距离,但能说会道,很有存在感。
知府管辖的区域内有个王爷,堪称苦事,每年孝敬不少,却不能真的和王府走得太近。每次王府举办宴会,都要愁上好长时间,这下可算解脱了。
她半是出气半是好奇地说:“从前竟不曾听说过。”
参政夫人坐在知府夫人的上首,布政使夫人的下首,彰显行政二把手的地位,答道:“还未有封号,怕是以前不受宠的。”
说得这般直接,可见其为人爽利,后台也够硬。
不独如此,还要讥讽一番:“再者,以前有谁对鲁王府了解甚深呢?”
众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可不是,别说大臣不能与藩王结交,以鲁王的行事风格,再混不吝的人,也不想多打交道。
知府夫人更是露出明显的笑意。她家的姑娘随任半年,就被她送到娘家去了,生怕哪天倒大霉,被鲁王看上糟蹋。
“不过,今日不见世孙,倒是颇为奇怪。”参政夫人见布政使夫人神色淡淡,主动道,“难道还在路上?”
这个猜测不过粉饰,山东离京城那么近,这都几日了,祖父的丧事居然操于外人之手,实在于理不合。
坐上首最右边的按察使夫人,自进门起就没怎么开口,此时却眸光微微闪烁,接口道:“天气寒冷,赶路不便,一时迟了也未可知。”
她表达出了自己的兴趣,众人精神一振,觑向蒋太太,盼望她抖点干货。
可蒋太太哪里会知道,丈夫在前线除了报平安,说点好消息,其他一字都不会多提。然而,她也有聪敏之处,不答反道:“奇怪的事还多着呢。宫里派人代为主持王府家事,实在少见。”
女官有出差的前例吗?有,但那是调教宫人,抑或是训斥女眷,从未有过代替主子主事的情况。
皇帝如此行事,由不得众人不揣测:鲁王府是不是摊上大事儿了?
参政夫人喝口热茶,心中有了计较,笑道:“哎哟,这茶不错。没想到,那女官年纪看着不大,做事却井井有条,不愧是天家使者。”
“可不是,那浑身上下的皇家气派,衬得我这乡野村妇无地自容了。”知府夫人很清楚自己的社交地位,毫无负担地拿自己开涮,为下文铺路,“不知是谁家的姑娘?”
按察使夫人说:“好像是姓程,禾呈程。”
蒋太太道:“倒是未曾听过,许是江南一带的人家?”
“应当不是,若下江南采选女官,总有消息,怕是京城人士。”参政夫人说。
众人便把目光投向没说过话的参议夫人,她是京城人士。
可惜的是,参议夫人摇摇头:“不曾认得。”
官太太们正惋惜着,外头有人通禀:“女官来了。”
宫婢推开厚厚的棉帘子,程丹若走进来,微微屈膝:“诸位夫人安。”
“程女官莫要多礼。”头一个开口的,竟然是方才佯装小憩的布政使夫人。她慈和地笑着:“今日事多,难为你处处周全。”
她一开口,参政夫人就闭上嘴,给上司太太发挥的机会。
程丹若欠身:“不敢当诸位夫人夸赞,略尽本分罢了。若有不足之处,还望夫人们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