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十库都各有掌库负责看守管理,但尚宝监的掌印太监,却握有调用的印,想要从中倒卖,必须买通尚宝监,不然账目就对不上了。
这是他们最大的油水来源。
程丹若微微放心,没有实质上的利益侵害,对方算计她的概率就很小了。
“周太监是陛下的人。”洪尚宫叮嘱道,“你初来乍到,凡事多听多看,不要逞强。”
程丹若应下:“是。”
洪尚宫欲言又止。
“尚宫有话教我?”她问。
“司宝之位至关重要。”洪尚宫深深注视她,“但你可知道,昔年太祖为何以女官充其职?”
程丹若倏而顿住。
第六日,她首次独自上岗。
早晨,周太监将开启宝盝的钥匙串交给她,慎重道:“你须小心保管,绝不可假他人之手,五日后,与老奴轮换。”
程丹若道:“请检宝盝。”
周太监点头:“应有之义。”
她便拿过钥匙,逐一打开二十四个盒子,检查里面的印玺有无损坏,是否对应无误,确认没有问题,才锁好收下。
新的工作,开始了。
第138章 冬日里
天下着茫茫细雪, 程丹若走在宫道上,身穿大红圆领袍, 腰系牙牌, 颈边是银鼠围脖,前胸缀着补子,图纹是麒麟, 六品才能服, 往上还有斗牛以及蟒。
如周太监,作为尚宝监的掌印, 可穿蟒服。
要是皇帝再加恩, 便赐玉带, 这可真的是比阁老都不差什么了。
而她的官帽上, 别有一支金制的葫芦铎针, 牢牢固定住半透明的发网,另有白兔皮暖耳,遮住外露的耳朵, 不然风雪里走一趟, 耳朵都要冻掉。
“姑姑仔细脚下。”给她打伞的宦官提醒一声。
程丹若点头,抬脚跨过门槛。
不是她忽然爱上了排场, 要人给她打伞遮雪,只是她手捧御玺,腾不出空, 而且这伞不止是给她打的,更是给宝玺打的。
好不容易穿过寒风刺骨的广场,来到内阁, 一进屋,暖气迎面而来。
尚宝司的少卿迎上来:“程司宝来了, 请用印。”说着就要去接宝玺。
程丹若顿步,避开他的动作:“圣旨在何处?”
少卿笑笑,道:“程司宝这么不放心我们?”
程丹若:“是啊。”
少卿哽住。
她不动声色,心里却清楚,这是必然要过的关卡:新部门对接,总要试试对方的底线,要是好说话,以后可就省事了。
说到底,内阁和皇帝,也一直在博弈。
“若未备妥,”她客客气气道,“我一会儿再来也使得。”
发不了圣旨可不是她的锅,爱拖就拖。
“司宝说笑了。”中书舍人放下笔,让开位置,“请。”
程丹若走过去检查。
很多生僻字,很多陌生的辞藻,她有好多不认识。显而易见,这群人不是在炫耀文采,就是在捉弄她。
无聊。
圣旨出了问题,写的人和盖的人最倒霉。他们只不过想她紧张无措,打击她的自信心而已。
果不其然,少卿问:“程司宝看完了吗?可要我等解释一二?”
程丹若:“请。”
少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还故作歉疚:“原以为程司宝文采斐然,博闻广记,才写得典雅些,没想到……”
他摇摇头,袖手一笑。
程丹若:“请重复一遍。”
少卿冷下脸:“方才我所说的,程司宝没有听见吗?”
“在下资质愚钝,请再重复一遍。”程丹若道,“请。”
少卿不应。
程丹若无所谓,捧着宝玺不动。
周围传来似有若无的打量,是男人的目光,挑剔、戏谑、不满、冷漠……他们无声的欺压着,驱赶着,排斥着,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但融合在了一起,营造出一股巨大的排斥力。
这是无声无形的东西,难以描述又确实存在,甚至他们本人未必意识到,但已然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慢慢的,程丹若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压力。
真的很奇怪。
从小到大,谁没有过半个班的男同学?谁没在街上和无数男人擦肩而过?像她们学医的,谁没看过尸体,观察过福尔马林里的器官?
她不畏惧和男性共处一室,也不怕被他们打量,但此时此刻,她却感觉到了从前没有过的压力。
程丹若扪心自问,是我被古代驯化了吗?
不,不是。
平时,能在宠物公园里和所有大型犬一起玩耍,只觉开心,但在深夜的荒郊野岭,遇见一群聚集的野狗,再喜欢狗的人,也有点发颤。
是环境。
压力一点点加码,程丹若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
宠物公园是人类的地盘,荒郊野岭是野狗的地盘。
她被排斥,是因为入侵了他们的领域。
小书房的炭盆烧得很旺,室内闷热,空气特别沉似的。她一路挨冻又忽然暖和,原本有些鼻塞头胀,但这一刻,忽然就精神了。
她没有看其他人,也不多看脸色铁青的少卿,只做了一个动作。
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盖在宝盝上的绸缎,仔细将微卷的角压平整。
书房的角落,有人隐蔽地交换了次视线。
周太监做事滴水不漏,从不讲情面,原以为新来的女官面嫩,还是个女人,总比老阉人好对付,谁知道上次给个钉子还不够,今天单枪匹马的,骨头这么硬。
啧。
“程司宝。”负责誊写的中书舍人打破了僵局,彬彬有礼道,“这封旨意的意思是,鲁郡王世孙秉性淳厚,封为辅国将军。”
程丹若缓缓点头。
郡王子为镇国将军,孙为辅国将军,皇帝虽然厌恶鲁王,但看在太妃自戕,体面落幕的份上,并未为难两个孩子。
鲁王孙终于获得宗室爵位,而既非王爵,自无封地,此后不必再回山东,在京城做个闲散宗室也就完了。
“请。”她呈上宝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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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皇宫进入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
皇帝频繁地下旨,主要是快过年了,要给封赐,比如西南的土司,朝鲜女真的部族,北边亲近本国的少数民族,发钱发布,欢欢喜喜过大年。
送过来的揭帖也变长了,都是封赐蛮司,用的就是“天子行宝”,所以内阁为了省事,全列一起。
程丹若就得挨个检查,确认全部对得上才准用印。
幸好自从上回试探铩羽而归,尚宝司老实了不少,没再搞新花样。
五日一晃而过,程丹若与周太监交班,验查宝盝,检查存档,确认无误后,她就回安乐堂上班去了。
许多人都等着呢。
皇宫是个很迷信的地方,临近年关,生病晦气,因此宫人们不敢声张,都是打着送点心的名义过来的。
才一天的功夫,程丹若就收到了好些点心,奶糕、酥饼、糖饼、枣泥卷,还有苹果、橘子、橄榄、小金橘之类的水果。
她吃口点心意思意思,对方才会支支吾吾地说出来意。
第一个说,自己老控制不住发脾气,总头晕,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程丹若给她诊脉,脉弦数,又见舌苔薄而黄,道是肝阳,开了天麻、嫩钩藤、真珠母、磁石、夜交藤、龙胆草,交代她每天喝一剂。
对方恳求:“我在丽嫔娘娘宫里,若煮药,必为人所知。”
程丹若便道:“那就每天抽空来这里煮,柴火费自理。”
“是是。”
第二个殷勤些,亲自剥了橘子给她,才道:“我有个同乡,前些日子滑了脚,脚踝肿得很,能不能请您弄点药?”
“肿得厉害吗?多疼?有淤血吗?”她问。
宫人说:“这、应该厉害吧?”
程丹若:“你没见过伤口?”
陪她来的宫人翻个白眼,替她说了:“你瞎操什么心,人家在外行走,门路不比你多?要你眼巴巴过来求人。”
程丹若:“……”原来是对食。
宫里的对食有强取豪夺,热爱折磨宫女为乐的变态,也有真心凑一起过日子的苦命人。
她不多评价:“你去弄点鲜景天和三七,洗干净捣烂,敷在患处试试。”
第三个是咳嗽,就干咳,问明情况得知是在暖洞子里看花的,便给开了清燥润肺的方子。
她千恩万谢地走了。
慧芳不禁道:“真是不一样了。”
吉秋问:“哪儿不一样?”
慧芳说:“以前什么头痛头晕,咳嗽扭脚的,谁敢说出来?不就干熬着,熬着熬着就过去了。”
宫人最怕的不是差事重,是生病。病了就要吃药,辛辛苦苦攒的银子,疏通人情就要花费大半,弄到的药还时好时坏,全靠人脉硬不硬,钱足不足。
囊中羞涩的,没有人脉的,就只能熬着。
咳嗽头晕都是小病,谁没熬过?
也就是程丹若,人就在安乐堂坐着,谁来都一样看,药价也公道。
“姑姑,我们没了您可不行。”慧芳真心地恭维,“您可别丢下我们。”
程丹若却道:“将来的事,没人说得准,你们好生学,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吉秋点头应下,又问:“晚间还上课吗?”
“上。”
程丹若在安乐堂忙了一天,下班后,回去草草吃些东西,便开始夜校课程。
考虑到内廷最多的就是女人,最难看的病就是妇科,所以,她私授的课程,并不讲现代的外科知识,讲的最多的是妇科。
要保证卫生,洗脚的布与洗敏感处的分开,月事带要煮沸三次后再晾干。也告诉她们什么是月经不调,怎么应对痛经,闭经又是什么情况。
幸运的是,内廷的宫女们没有X生活,免去了很多真正的妇人病,也不会有子宫脱垂的情况。
这部分课程就改成了皮肤病。
对于宫人而言,脸是最为重要的,仪容不佳,就不能在主子跟前伺候。
湿疹、荨麻疹、瘙痒症……这也是女子最紧要的一门课。
如今是冬天,冻疮和皲裂频发,还教她们制作冻疮膏,就是晏家试过的方子,成果还不错。
但冻疮膏好是好,最受欢迎的方子是:茄子根、葱根适量,煎水熏洗,或是萝卜皮煎水,加少许硫磺熏洗。
甚至薄有积蓄的女官们,也更喜欢蜂蜜和猪油做的冻疮膏,而非药膏。
寻其缘故,也无非是宫里用药忌讳。
比如红灵酒,舒筋活血很好,可所需的药材有红花,这在后宫是十分敏感的药材种类,倘若有人拿来干了坏事,整个司药都得倒大霉。
所以,宫里做事,安全比效率更重要。
茄子、萝卜、葱之类的食材,寻常宫人更易到手,用起来也没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