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食就是饺子,时下已有在里头包钱来卜策的习俗,能吃到铜钱的,下一年必定升官发财云云。
王咏絮兴致勃勃地吃了十八个,最后吃出六个,六六大吉。
程丹若却胃口不佳,只吃了十个,结果却有九个铜钱。
“司膳的人还是真是客气啊。”她好笑。
运气是不存在的,饺子都有暗记,想让你中几个就能中几个。
王咏絮笑说:“毕竟是个好意头,看来你这一年必要再度高升了。”
程丹若:“你这话可别叫人听见。”
她要再升,六尚就得下来一个,不是触人家霉头么。
“六尚也就五品。”王咏絮拆开百事大吉盒,里面是柿饼、荔枝、圆眼、栗子和熟枣。她挑了个结满糖霜的柿饼,玩笑道:“回头你嫁个如意郎君,做一品诰命夫人好了。”
程丹若:“……”
大年初一,没必要这么咒她吧?
*
登州。
谢玄英看着碗里的饺子,再看看外头鞭炮响彻的天空,心想,明年今日,我要和丹娘一道守岁。
第140章 春日好
忙完了拜年的人情往来, 程丹若就真的放假了。
像其他部门,过年过节也要衣食住行, 最多轮班休假, 不可能一直空闲,但内阁不上班,皇帝不上班, 程丹若就不上班。
大过年的, 不是急病也无人会去安乐堂,免得招来晦气。
她得以处理一些私事。
比如, 再做点酒精, 做几件内衣, 收拾一下屋子。
她东西少, 也不置办家当, 很快就做完,然后,就去安乐堂坐班了。
没病人, 可以看医书嘛。
去年上半年借的书, 已经看完了。闲着也是闲着,她就趁一天雪后初晴, 裹得暖暖的去典藏阁,打算再借两本新书。
看门的依旧是那个叫梁寄书的年轻太监。
“梁公公。”
“程姑姑。”
双方友好客气地招呼过,一个借书, 一个理书。
借着沉浮的光影,梁寄书打量着书架后的人。作为如今最炙手可热的女官,这位程司宝却并不见应有的排场。
她只带了一个小宫婢, 穿的也不是最能代表身份的红袍,而是普普通通的深蓝色袄裙。因不当值, 亦不见官帽,头上只有一个罩住发髻的狄髻,正中插一支金海梅花的挑心。
人很客气,但态度算不上温和,反而有些寡言冷淡。
挑了小半个时辰的书,她只和梁寄书说了一句话,然后就是:“烦您登记。”
梁寄书抄录完,她点点头:“多谢。”
这就走了。
小宫女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落开半步的距离,垂着头,不说话谈笑,但也不是屏气凝神的紧张。
梁寄书七岁净身入宫,迄今已经十年了。
他知道,要看一个主子的脾性,不能看他自己如何待人接物的,要看他身边伺候的人什么状态。
这是太监的生存智慧。
年节之际,又不是出公差,小宫女却并不与她谈笑,可见程司宝平日少与她们闲聊,底下的人不敢造次,可她又不紧张,过桥时,还低头瞄了眼鲤鱼,证明程司宝很少训斥她们,御下宽和。
看来,是个端庄自持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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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走百病。
这是此时的一个大节日,妇女无论老幼婚否,都要穿白衣走桥,据说能够强身健体,驱除百病。
全年仅此一天,允许宫人们离开皇宫,在皇城里走一走。
不让到城外,主要是怕走丢,宫人们从来没出过宫,外头路有几条都不知道,若被人掳去可就成笑话了。
但就算仅限皇城,也已经足够大。以程丹若游玩故宫附近景点的经验看,这趟徒步运动量不小。
所以,她没去。
天色一暗,皇城被元宵的宫灯点得灯火通明。她指挥人搬了椅子、帷幄和一张桌子,坐在西华门前,临时支了个医疗点。
吉秋等人问:“姑姑真的不去?”
程丹若:“不去。你们去吧,早些回来。”
吉秋只好道:“我陪姑姑。”
“难得进西苑,你们好生玩耍就是,我不需要人陪。”程丹若淡淡道,“别杵着了,挡着我的月亮。”
十六的月,又圆又大,像个饼。
她们劝不动,各自散了。
程丹若怀抱手炉,仰头望月,等倒霉蛋上门。
犹记当年军训,她们被教官半夜喊起来拉练,十公里的路程,崴脚扭伤的,摔坑里骨折的,吹冷风感冒的,最离谱的还有突然心脏病发作,差点没了的,吓得120一路飞奔去医院。
宫里数万人的大型室外活动,不出状况,她把头割下来。
果不其然。
她才吃空一盘奶糕,就有人一瘸一拐地过来了。
“就你爱闹。”搀扶的宫人抱怨道,“难得出来一趟,让你慢点,仔细脚下,你不听,现在好了,崴了脚,倒是害我也没得走完。我才走了一座桥呢!”
走百病又叫走三桥,意思是至少要走三座桥才算达成目标,也难怪人家埋怨。
程丹若叫住她们:“你们过来。”
“程、程姑姑?”月色下,程丹若应景地穿着白披风,无限接近白大褂,小宫女认出了她,连忙过来,“您有什么吩咐?”
“人扶里面,我看看伤。”程丹若撩开帷幄的帐子。
帷幄是一个四方形的三面帐,很多室外办公场合都会用到,能挡风,现在用来检查宫人,也能起到避嫌的作用。
果然,小宫女进去坐下,没多少抵抗就拉起裤腿,给她看红肿的脚踝。
程丹若戴好手套,检查伤处,确认只是扭伤,给了她帖膏药,让她们回去了。
下一个病人很快到来。
这个是手贱,非要钻花丛里摘花,被虫蛰了。
程丹若用镊子挑出断刺,再用调配好的盐水擦拭:“回去拿草木灰水洗洗,伤处不要涂抹别的东西。”
“谢谢姑姑。”对方千恩万谢地捂着脸走了。
第三个……落水的。
因为自己会游泳,倒是没淹死,不过冻得够呛,程丹若让人直接送回安乐堂,那里的灶一直备有热水和姜汤,就怕有人冻伤。
第四个,骨折。
据说是两拨人拌了嘴,起因是有个宫女炫耀对食送的绒花,被人骂不要脸,结果打起来了。
程丹若才给伤者做好固定,宫正司就把人提走,一个都落不到好。
第五个,扭伤。
第六个,忽然喘不过气。
程丹若被她吓一跳,还没切出问题,没想到她缓了会儿,慢慢又能呼吸了,难为情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喘不上气,头晕得很。”
没事就好,大好的日子没了命,冤死了。
程丹若想想,问:“你以前有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她摇头。
“从来没有过吗?”
“没有,我平时不大爱出门,忙着做活。”对方说,“今天难得出来透透气,谁知道就这样了,可能是我没福气吧。”
“胡说八道。”程丹若举起烛台,“靠近些,我再检查一下。”
对烛光摸了人家半天,颈后看到一片疹子。
唔,过敏?
她又仔细照了照对方的衣裙,白绫袄子下一块新的红漆色明显无比。
“可能是漆。”程丹若谨慎道,“你把衣裳脱了,换我的回去,以后记得不要触碰新漆,它会让你不舒服。”
对方愣住,似有所悟。
程丹若:“回去吧,早些休息,有不舒服去安乐堂找我。”
接着是第七个、第八个……甚至有宦官听说她在此,专门过来求药。
程丹若一直忙碌,直至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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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七,正式上班。
皇帝很大方,御前伺候的人都发了红封,一小袋金锞子。程丹若拿到的是海棠和如意样式的,掂掂分量,大概价值五十两。
大领导就是大手笔。
程丹若随大流磕头谢恩,然后开始泰平十九年的工作。
正月还没过,无大事,无非就是给礼部户部盖戳,催他们快点干活。荣安公主的婚事定在三月初一,得抓紧了。
此外,皇帝还调用内库,准备给最疼爱的女儿多塞点嫁妆。
因为挑挑拣拣的,程丹若捧着印鉴半天,也没能盖上。
皇帝犹豫:“等等,贡缎是不是太少了?才两百匹?噢,织造局今年就送来这点啊。”
石太监:“陛下,贡缎年年有新的,旧的压久了,颜色也不鲜亮。”
“不鲜亮拿来赏人就是。”皇帝不以为意,“总不能委屈荣安。”
石太监:“那几位娘娘那里……”
“那就一百五十匹。”皇帝改了口,“三十匹给贵妃,十匹丽嫔,庄嫔和顺嫔各五匹。”
程丹若:“……”
她默默调整了一下腿部重心,换一只脚站。
一个时辰后,皇帝终于勉强满意,盖章。
开春基本上都是这些屁事。
直到二月份,年已过去,朝廷要做新一年的计划,十九年的重头戏才悄然露出一角。
李首辅上奏,求乞骸骨。
程丹若没看到奏本,但都是套话,不重要,无非是我已经年老体衰,不能再为陛下分忧了,求您让我退休吧。
然后,皇帝的回复也很套路:爱卿啊,你是国家的肱股之臣,我不能没有你,你要生病就好好养,我永远等着你。
第一回 合结束。
过几日,开始第二回 合。
李首辅继续乞骸骨,说得好惨:臣已经老了,牙齿掉了好几颗,头昏手也抖,虽然我真的很想再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再一想,后来人前仆后继,我这样的老东西再占着位置,才是真正耽误朝廷大事啊。
皇帝回:年轻的马儿虽然年富力强,却需要老马带领道路,您是两朝老臣,我刚继位的时候,多亏你的教导,那一切还都历历在目……朕离不开你,正如刘备离不开诸葛孔明。
理论上来说,还有第三回 ,再来一出感人肺腑的君臣对奏,退休申请才会被正式批准。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三次乞骸骨前,御史参了李首辅,说他纵容家人横行乡里,强买良田,导致无数人家破产,自家却华屋美婢,享受二十万亩良田。
按照一亩田30两的均价算,就是600万两的不动产。
虽然是整个李氏宗族,不独是李首辅一家的,但这数目也很惊人了。
程丹若却很疑惑,不知道这关头搞这一出,有什么意思。
都要退休了,参李首辅有什么意义?他能为了官声整顿家里吗?
当然不能。
李首辅被参后,没有辩解,反而马上请罪,自言管家不利,没有好好教导族中子弟,再次恳求回乡。
这下,皇帝就很尴尬了。
按惯例,三请三留,留到第四次才和平分手,方算是君臣相得,一段佳话。
可李首辅承认了自己的错漏,皇帝不能装作没看见。
第三次怎么应对,都有点如鲠在喉。
最终,皇帝还是宽恕了他的罪过,说:爱卿忙于国事,家事有所疏漏也是在所难免。你的功劳,朕都记得。
李首辅非常感激,当场下跪,颤巍巍地说:“老臣年迈糊涂,多亏陛下宽容,恳请辞去,老于家乡。”
皇帝,同意了。
大家都感慨,陛下是个长情之人啊。想当初,陛下刚继位,于政事多有生疏,李首辅竭力辅佐,终于令皇帝坐稳了宝座。
皇帝记得他的恩情,故令他安然致仕,得享天年。
然而,程丹若口中不说,心里却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