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的脸上多了笑影:“惠元寺的方丈亲自批的,说女方是金命,性情坚毅,胆大心细,前半生多坎坷,好在名中有木,可消耗金力,化险为夷。而你是水命,以金生水,源源不绝入东海,必成大器。”
“是吗?”谢玄英端起茶盏,心想,惠元寺方丈的人情,倒是还得不差。
谁想柳氏又道:“虽是如此,我以防万一,还去了清虚观。”
他顿住了。
“观主的批语更准,说是贵人命,可享高官厚禄。”柳氏笑道,“身为女子而居高位,必是丈夫事业有成。”
她吁口气,原本的三分愿意,也变成了五分:“八字相合,看来是天注定。”
谢玄英默默松口气。
“如此便好。”他道,“陛下今日果真和我说起前程,早日定下为好。”
柳氏点了点头,思索道:“聘礼原是齐备的,公中三千两,我私下为你贴补了两千,如今还有两千,已十分体面。”
犹豫下,解释道,“你祖母原也有东西留下来,只是不多,我想留给你两个妹子,将来嫁妆也好看一点。且聘礼给的太多,晏家的嫁妆就不好备了。”
老侯夫人过世时,嫁妆按她遗愿分配:膝下长大的老大一千五百两,老二是嫡长子没得说,两千两的补贴,还有一千两给了谢大姑娘添妆,剩下的三千两归后头的孩子。
如今,谢家还有一个谢四和谢二姑娘、谢三姑娘不曾定亲。
柳氏不得不为她们考虑。
“母亲。”谢玄英思索道,“聘礼还是三千,父亲给的兑成银票给过去就是,您的嫁妆留着不要动。”
柳氏不满:“这是为何?聘礼抬出去才三千,叫人家怎么看?”
尤其是许家,她就想让许家看看,哪怕这次门第不如,自家也要厚待。
“老师不会计较的。”谢玄英道,“我的聘礼太厚,将来四弟娶亲如何是好?父亲必不肯再给两千两,他又没个恩荫功名,您得多看护一二。”
柳氏一时没想到这个,在她心里,小儿子肯定是要比大儿子略逊一筹。
“母亲,我与四弟一母同胞,不可再生嫌隙。”他道,“家财纷争,归根究底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小儿子在柳氏跟前长大,虽然混了些,却也深得她喜爱。
她犹豫了会儿,被说服了:“也是,就这样吧。”
第151章 深宫事
合完八字, 以雁为贽,婚约便算是定下了。
靖海侯亲自把聘书交给了晏鸿之, 笑说:“子真先生, 今后我们便是亲家了。”
晏鸿之笑眯眯地应下:“好说,好说。”
拿了聘书,就等聘礼了。柳氏前两年便备妥下聘的彩礼, 一些贵重之物如福禄寿的玉器摆件、象牙玳瑁的器具, 都是放不坏的,需要倒腾的只有衣料和首饰, 须更换成簇新的绫罗绸缎, 钗环也换作今年流行的款式。
这需要一些时间筹备。
因动作不大, 柳氏也没有当年春风得意的心情, 消息倒也不曾外传。
至少此时, 程丹若是一点都不知道,纳吉都已经走完了。
她以为,谢玄英要说成亲事, 总得有个契机。
比如克妻, 必须要一个命硬的配,再比如他生病了, 得马上娶妻冲喜,再不济也得让晏家给她上个族谱。
所以,她估测此事快则半年, 慢则一年有余,才会有下一步消息。
如今才五月,还早呢。
她全心全意在权力中心进修。
天气渐热, 宫人们换上了纱衣,除了佩戴端午制作的艾草荷包, 很多人也开始随身携带彩扇。
彩扇就是后世熟悉的折扇,又叫聚头扇,竹木为骨,绫绢为面,比团扇更便于携带收纳,很受宫人们的欢迎,讲究的还会套上精美的扇套子。
程丹若用的就是最普通的宫廷竹扇,也不讲究,随手将做衣服剩下的料子,缝成一个抽绳款的扇套,湖蓝绢暗纹,无绣花,耐脏又低调。
这日下午,天晴而多云,微风拂面熏人醉。
皇帝决定去西苑逛逛。
程丹若被传去,随奉帝王。
自三月起,皇帝就时常叫她过去,有时盖戳,有时却随口吩咐几桩小事,比如给太后、贵妃送东西,看望一下二公主。
在医院,领导让办私事,可以考虑辞职,但在公家单位,领导使唤你干职务外的事,是重用……吧?
唉,是不是都不能拒绝,就当是重用好了。
程丹若逐渐习惯,这次也没当回事,准备去当背景板。
然则,到了西苑,周围的太监和宫人忽然从静态壁花变成了动态背景。
宫婢们伸着玉指,逗弄翩翩蝴蝶,小太监学口技,模仿鸟的叫声,石太监绘声绘色地说起小时候用簸箕抓麻雀的趣事,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她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今儿天气好,皇帝出门遛弯,不是想大家屏气敛声伺候,而是一种踏青的悠然愉悦。
简而言之,开心一点,给皇帝打造出春日舒展的感觉。
真难伺候。
程丹若在肚子里腹诽半天,想想,自怀中掏出彩扇,微微扇动,既有动态,又不失静美。
说人话:要像一副会动的画。
石太监微顿脚步,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该给皇帝送点风。
程丹若不由心生犹疑。自从谢玄英提醒过她,她总有些疑邻盗斧,担心这几位大太监下绊子。
虽说数月来,石太监从未给她找过麻烦,反而时常给露脸机会,但捧杀也是一大狠招,反而要更小心谨慎。
此时此刻,她就在掂量,这马屁是拍还是不拍呢?
会不会拍到马脚,画蛇添足?
犹疑间,皇帝瞅到了她。
“程司宝,你的扇套怎么光秃秃的?”他点名批评,“也太素净了一些。”
程丹若一怔,脑子转动,口中先认错:“臣惭愧。”说完,仍然不清楚为什么被批评,只好摆明态度,“明日便换。”
可惜,皇帝不是随口一问,另有打算,故而追问:“程司宝,你女红如何?”
程丹若:???
她如实回答:“臣绣工寻常,只能略作缝补。”
皇帝皱眉:“这可不行。”他语重心长道,“妇有四德,德、容、言、工,女红如何能懈怠?”
程丹若一脸茫然地应:“是,臣必勤加练习。”
态度不错,皇帝勉强点头:“就做个岁寒三友的吧。”
她:“……是。”
皇帝亲口吩咐的作业,比国家大事更重要。
下班后,程丹若立刻去了尚功局,讨要岁寒三友的绣样,又借了一件实物,顺便再买丝线、针和绣棚,准备回去学刺绣。
好在老师很多,宫中生活寂寞,宫人们不是读书,就是做绣活,随便抓一个都能请教。
程丹若学得十分认真。
古代要什么没什么,多做手工有好处,以后不求人。
隔日,轮班到安乐堂上值。
程丹若巡诊完毕,坐在檐下描样子,司制的一位女史来了,见她在做绣活,主动表示愿意教她。
“先前犯了眼疾,多亏你的方子。”她说,“我身无长物,唯独绣工过得去,若不嫌弃,可以教你几针。”
程丹若报之苦笑。
她不是全科医生,其实并不知道怎么看眼科,人家来求药,能做的不过是查看平板内的古籍,看有无对症的药方可用。
这是对病人极不负责任的,可不给她们,她们又找不到擅长眼科的大夫,即便找到了,人家用的方子,指不定和她的差不多。
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可即便如此,宫里的人也把她当菩萨。
原以为进宫一趟,少不了勾心斗角,谁知一年多来,她遇到的似乎都是好人。无论宫人太监,均是笑脸相迎。
何德何能啊……
“我从前没学过绣活,你要从头教我,怕是耽误你的差事。”她推却。
女史却好像被冒犯,脸红耳赤,争辩道:“我的绣工,庄嫔娘娘也十分喜欢,误不了你的事。”
程丹若吓一跳,赶忙道:“若是这样,便麻烦你了。”
她这才恢复笑影,坐到一旁仔细教。
女史教得自然比宫人仔细,就是费眼睛,才做一会儿就眼酸。
程丹若拿热帕子敷眼睛,趁机找一找养眼的方子。
片刻后,道:“做绣活费眼,平日就要注重保养,我有个清目的方子,一会儿我煎好,你也拿些去试试。”
女史忙说:“这怎么好意思?”
“费不了多少事,我眼睛也疼呢。”程丹若放下绣活,写方子叫人去库房拿药。
她选的是慈禧用过的清目养阴洗眼方,主药材为甘菊、霜桑叶、薄荷、羚羊尖、生地、夏枯草,水煎熏洗。
女史推辞不过,拿了一瓮回去与姐妹们共享。
不知是真有疗效,还是热敷原就能舒缓眼睛疲劳,大家用了都说好,第二天凑了银钱,请她再弄些来。
程丹若听说后,不免想道,这样的养生方子,与其给少做绣活的娘娘们用,不如给宫人,便又抄了“避瘟明目清上散”和“菊花延龄膏”给她们。
尤其菊花延龄膏的主药是菊花,没有犯忌之物,应用最适宜。
司制上下都颇为感激,传话过来,说有什么要学的,尽管和她们提,别的本事没有,人人都有看家本事,传她一手也无妨。
程丹若十分感激,但一点都不想学。
扇套看着简单,真要绣出岁寒三友,难如登天。
过了最初的新鲜劲儿,她已经开始烦了。
换换脑子,做点中暑药吧。
程丹若挑挑拣拣,选中了《中药制剂手册》里记载的人丹,此药可用于醉酒、消化不良、中暑、晕船,是现代的中药方子。
因天气渐热,中暑的急救法子也被她誊写多份,一份贴在内安乐堂,令来往宫人读看,一份送往差事最苦的直殿监,命人口耳相传。
一来二去的,扇套的进度就很惨了。
程丹若已经足够努力,逮着机会就做两针,但一则基础差,二则要当差,因此夏至日,皇帝问起此事,她只能说:“还未做成。”
皇帝恨铁不成钢:“一个扇套,做这么慢?”
她态度极好:“臣一定努力。”
为了向大领导证明自己的态度,程丹若把绣活带到了西苑。
入夏后,皇帝就把办公地点搬到了西苑,印鉴自然全都移过来。此处有天棚,透风而无虫蚁,程丹若就选个阴凉处,无事就和针线较劲。
微风徐徐,湖边的水汽带走暑热,十分舒服。
尤其晌午过后,皇帝习惯午睡,整座大殿静悄悄的,一丝人声不闻。
她就在廊下靠着,一针一针绣竹叶子。
绣好一片,拿起来检查。
嗯,按女史的话说,不够灵动,僵硬无神。
但程丹若自己觉得挺好的,每一针都很均匀细致,有种手术刀的美感。
可能确实不像竹子?
算了,管他呢。
只要态度够认真,工作内容足够多,就算结果一般,领导也不会骂太过分。
但话说回来,皇帝为什么忽然关心她的女红?
第一次可能是一时兴起,后面还记得抽查作业,实在过于上心了。
而她一个司宝,女红做得好不好,有什么要紧的?
还妇女四德……嗯??
程丹若升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谢玄英不会已经和皇帝坦白,准备请他赐婚吧?
这不对啊。
皇帝能给公主、郡主赐婚,是因为他是皇室的大家长。但君对臣能赐婢妾,却不能赐妻,臣是士大夫,不是奴婢,不能以配种的姿态拉郎。
因此,当初赐婚王家,须得王尚书首肯,皇帝也自言“做媒”而已。
女官应该也……不能吧?
程丹若缺乏常识,不由忐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选择相信谢玄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