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不要。”
妇人知她来历不小,倒也耐心:“夫人想要什么样的?”
程丹若已经对现在的西洋货失去了信心,全是奢侈品,没有一个好用的。可坐下半天,什么都不买,好像来亏了。
思来想去,问:“地图有吗?”
妇人一拍手:“夫人稍等。”
她去寻了一张地图过来,印刷的世界地图,且是球面投影,不是平面的画法,有经纬线,已经能看出后世世界地图的轮廓了。
而地图的右下角,有一个类似于签名的单词,Mercator。
程丹若:“多少钱?”
妇人当机立断:“一百两!”
她:“……柏木,你和她还还价。”
柏木应下,拉着妇人到一边去砍价。唾沫横飞地比划半天,八十两成交。
真·抢钱。
程丹若出了次血,再也没有了逛街的兴致,准备马上回晏家缓缓。
结果一上门,门房说,晏鸿之带着老妻、老大一家出去了,只有二嫂韩氏在家看门。
她和韩氏无话可说,想想,干脆不进门了,放下节礼,就去翰林院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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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的日子,两个词形容:清闲、清贫。
空是真的空,正常八点钟上班,十点来也没人管,下午五点钟下班,三点钟走了也行。反正就是抄书、理书、读书,勤快点一天能干完三天的活。
清贫呢,也是真的清贫,除了俸禄,无权无势,囊中羞涩的老翰林不少,官服穿得磨破了袖子,照样上身。平日来点卯,也就路上吃碗汤面。
谢玄英来了以后,别的不说,夏日绿豆百合汤,冬天羊肉汤,无论人在不在,东西肯定送去,由同僚们分着吃了。
近些日子,他上班的时间多了,和大家一起抄书。
同僚们日日得见美人,大冷天的,从被窝里爬起来都有动力了。
当然了,关系好是一回事,立场是另一回事。今天不知谁提起了从祀之事,为阳明先生能不能进孔庙,互相争论半日,最后不欢而散。
不过,些许郁气,在他瞧见柏木的时候就散了干净。
“夫人来了?”他别提多惊讶了。
柏木笑说:“隔了一条街的地方等您呢。”
谢玄英点点头,翻身上马,冬夜雪小跑着走了半条街,在拐角口的摊子后头,瞧见了自家的马车。
掀了帘子上去,迎面一阵肉香。
程丹若正在吃烧饼,巴掌大小的一个,夹着调好的羊肉馅,皮烤得脆脆的,葱花和油脂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在冬日里神佛都顶不住。
“吃吗?”她问。
谢玄英就着她的手,把剩下的半个吃了。
程丹若:幸好这是第二个了。
她抖抖帕子,又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蜜饯金橙子茶。就是梅子、金桔和茉莉茶冲的饮料,口味类似于蜂蜜金桔茶,只是没那么甜,略微酸口,吃过油腻后清口十分解腻。
玛瑙察言观色,看程丹若没有分享的意思,递给谢玄英一杯:“爷润润喉。”
谢玄英接过来喝了一口,问她:“去惠元寺,还是去好味楼?”
“你不是说去寺里吃素斋吗?”她奇怪。
谢玄英:“吃过再去也行。”
“不饿。”她道,“先去吧,不然天就暗了。”
他点点头,朝外吩咐一声,又道:“我倒是没想到,你会来等我。”
“义父义母都出去了。”她说,“叫二嫂接待我,坐坐又走,不合礼数。”
意料之中的回答,谢玄英暗叹口气,改话题:“今天买了什么?”
程丹若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玛瑙便替主人说了。
他吃惊:“不新置些首饰吗?快到年节了。”
程丹若瞅瞅他,微笑:“你以为我买的东西很便宜吗?这只是个开始。”她算算嫁妆,叹气,“衣裳首饰能用好些年,可比我买的东西节省多了。”
买奢侈品烧钱,还是科研烧钱?
当然是科研。
“你花了多少?”谢玄英对钱是有数的,没敢大放厥词,夸口“你花多少我都养得起”,谨慎地先打听一下。
程丹若说:“不算地图,两百多两。”
他松口气:“那不多,半套头面而已。”
“头面可以反复戴,旧了换新。”程丹若道,“这些东西很容易坏,尤其是琉璃瓶子,火烧几次就裂了。”
谢玄英道:“非琉璃不可?”
“最好是琉璃。”她道,“先试试,真不行,我再想其他法子。”
他点点头:“我替你留意着。”
程丹若想道声谢,但不知道会不会见外,先不出声,觑着他的表情。
谢玄英果然莫名高兴,掀起帘子的一角:“今天人不少。”
程丹若侧头望去,可不是,天色渐昏,往外驶去的马车却络绎不绝,有平民之家的黑油马车,也有官宦人家的青幔马车,甚至不乏间金装饰的高官之家。
只能说,京城底下官员真多。
第168章 心有思
车一多, 就要避让。
程丹若今天出门,坐的是普通马车, 没有靖海侯府的徽记。但车夫是老人, 完全没有避让别人的意思,一路弯道超车,气势嚣张。
旁边有人骂:“我家的银螭你没瞧见是不是?”
“我家老爷是太常寺少卿!”
“少卿四品, 哪来的银螭?”另一家人不甘示弱地叫骂。
太常寺少卿家的车夫, 骂回去:“你家一个主簿,狮头不僭越?这街上谁家不僭越, 你倒是说说看!”
嗯, 虽然会典规定了几品用什么, 但民间僭越成风, 京城脚下还好, 稍微过界一丢丢,江南之地,穿织金蟒服的大有人在。
程丹若咬了一口乳饼, 心平气和等堵车结束。
吃吃喝喝走了半个时辰, 才到惠元寺。
下元节,寺庙夜悬天灯百日, 要到正月二十五才结束。在此期间,灯火不熄,真如仙家胜地, 醒目无比。
程丹若戴上帷帽,好奇地看着古代的夜市。
谢玄英给她拿下来:“夜里戴着,哪里看得清路。”
程丹若本就不想戴着, 只不过看别人都带着,入乡随俗罢了。
“也好。”去掉了讨厌的帷幕, 世界清晰五百度。
谢玄英又反复,觉得什么都不戴,可能会被冷风吹着,吩咐丫鬟:“玛瑙,把风帽拿来。”
玛瑙笑盈盈地递上挽在手臂上的风帽。
谢玄英眼疾手快抢过来,仗着身高的优势,替她笼住发髻,再往下拉拉,遮住她的脸孔。
程丹若不得不提醒他:“差不多得了,好多人在看。”
“这不是……”谢玄英的话到嘴边,吞了回去。
借着淡淡的烛光,他发现,她脸上不是羞涩和喜悦,更多的是无奈。
“三郎。”有人在背后叫。
谢玄英收回神思,扭头看去,却是曹郎。他身边立着一位婉秀的女子,显然是他的表姐夫人。
“将谋。”谢玄英调整神色,给他们互作介绍,“丹娘,这是曹阁老家的四公子,名勇,字将谋。”
曹四携夫人上前,笑道:“这就是弟妹吧,此内子李氏。”
曹四奶奶笑笑,与程丹若互相见礼。
“今天怎么来听讲经了?”曹四问,“你们家不是一向去的清虚观?”
谢玄英道:“那边人多,郊外终归清静些。”
曹四乐了,却不说破:“可要一道?”
“不了,我们在外头瞧瞧就回去。”谢玄英说,“下午我看天色,夜里许是会下雪。”
“今日是有些冷。”曹四知道他略识天文,沉吟道,“也罢,我们吃碗素斋,也早些回去。”
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们打过招呼,便各自分开。
曹四奶奶和丈夫往里走,隔开了喧闹的百姓,说话方便不少。
“我看,谢郎同他夫人感情不错。”曹四奶奶笑道,并不掩饰对这对新婚夫妻的好奇,津津有味地点评,“靖海侯夫人每年去清虚观,偏带到这来,可见是想单独带她走走。”
曹四说:“既然是子真先生的女儿,脾性相投也正常。”
他也说句大实话,“就是样貌普通了些,和谢郎站在一起,难免黯然失色。”
“除了颜色,你们男人就不看别的。”曹四奶奶想起丈夫身边的美貌丫头,怒从心头起,“程氏固然出身低,好歹是陛下身边待过的,在你眼里却只有颜色。哼,你是不是也嫌我配不上你?”
“我就随便一说。”曹四也知道娶妻娶贤,略微心虚,可出门在外,又不肯失丈夫的威严,“我看你才是嫌弃嫁了我这凡夫俗子。”
他也想起旧事,脱口道:“你素有诗才,我却只懂舞刀弄枪,你心里当真没有半点介怀?”
“勇哥儿!”表姐自有表姐的威严,秀眉一竖,“你说什么?你这是何意?”
曹四嘴硬:“我还说错了?”
随同的丫鬟们终于回神,手忙脚乱地劝架:“奶奶,少说两句”“爷,地方到了咱快进去吧”“我们奶奶吹不得风”……
“不同你计较。”曹四一甩手,大步流星地进去了。
曹四奶奶怒从心头起:“我真是瞎了眼。”她扭头就走。
曹四见妻子没有跟上来,想追,可人流如织,拉不下脸去拦,踢了一脚小厮:“还不去扶你们奶奶?”
小厮赶紧拦人,丫鬟们也哄劝。两人被熙攘的人群裹挟,你推我,我推你,不知什么时候,慢慢牵住了手。
与此同时,引发人家夫妻矛盾的小两口,正在买荷花灯放。
惠元寺不像清虚观,没有贯穿的河流,只有山上流下来的一条小溪。没错,就是引发痢疾的水源,如今山下的池子大了一倍多,改名叫“慈悲池”了。
这里的放法,是在山上放下荷花灯,一路漂到慈悲池,入了池,就意味着祈愿被观音大士听见,能够消灾解厄了。
谢玄英买了两盏,自己的写了“永结同心”,看向程丹若。
她写的是“今冬无疾”。
他意外:“这是何意?”
“有点不好的预感。”程丹若端着荷花灯,四下环顾。
今日的茶摊生意特别好。
有个小男娃,被母亲抱在怀里,咳得断断续续的,脸都憋红了。父亲连忙摸出三个大钱,和摊主说:“来碗梨汤。”
旁边跟着的婆子就埋怨:“我就说方才不能让他摘帽子,戴上戴上。”
一面说,一面强硬地给孙子戴上虎头帽。
又有一个小女孩,大概七八岁,手里拿着糖葫芦啃,满嘴都是糖渣子,吃两口,咳上三四下,上气不接下气。
旁边的女人扬起巴掌打她:“饿死鬼投胎啊?”
女孩不理,继续大口大口吃糖。
她默默叹了口气,放掉手里的灯。就算不是瘟疫,一次生病也足以威胁到小孩的生命,贫寒的家庭更是容易因此破产。
干脆迷信一回:神佛保佑,不要是传染病,不要是传染病。
放完河灯,又进到寺里。
路上,灯火明灭。
谢玄英故意走快两步,稍微离她远点,余光留神她的表情。
果然,她看起来好像更放松了。
他心底升起巨大的困惑:为什么丹娘不喜他在外人跟前,与她举止亲密呢?丈夫体贴妻子,外人才知道他看重她,不会轻慢她。
我又做错了吗?我又吓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