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程丹若说,“我听三郎的。”
儿子、儿媳都不同意,柳氏还能如何?这些年下来,她也明白了,丈夫是靠不住的,只能靠亲儿子。
“也罢,依你们就是。”
柳氏思量片刻,道:“昌平侯府的宴席,我就带老大媳妇去了。但中旬咱们家的贺冬,程氏还是要好生准备,她也该露露脸了。”
无论是否成亲,出席宴会都对女眷很重要。
成亲前,能认识手帕交,锻炼与人交往的能力,岁数到了,被人相看,顺顺利利出嫁。
成亲后,可广结人脉,互通有无,甚至帮助丈夫的仕途。如谢二是武官,等闲不可与文人结交,全靠荣二奶奶在社交场合长袖善舞,与各家夫人走动。
而且,程丹若情况不同,更需要这个被人认识的机会。
在一个大型宴会上露脸,等于告诉大家:靖海侯府多了我这么一号人物,咱们认识下,有空一起耍。
“儿媳听母亲的。”程丹若应得很快。
她不介意和女眷接触,不说人脉和消息渠道,妇道人家的病不能为外人道,兴许什么时候,她能帮到一些有隐疾的妇人,而这都需要建立基础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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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了柳氏的应允,也不是说明天就能出发。
要先派人去惠元寺知会一声,请他们安排禅房并打扫,然后,自己院里开始收拾行李,提前半天派人过去打扫卫生。
谢玄英则要提前和翰林院请假,不然就是旷工,虽然这么干的人很多,但能不留把柄还是不要留了。
至于程丹若,她也有准备工作要做。
比如,买一套酒器。
工业制备和实验室又不同,拿蒸馏瓶提取,成本太高,承受不起,拿普通的蒸馏酒器代替,结实且耐用。
当然,这么提取的纯度肯定不如实验设备高,可古人没有抗药性,第一期临床试验,纯度低点也无妨。
另外模具要增加,还要购买一些普通点的明胶。
柏木买的质量太好,贵!
采购完毕,翻过黄历,这才出发去惠元寺。
谢玄英就选了当年他住的院子,丫鬟们整理行李的时候,他就问:“要不要出去赏月?”
不等她回答,又自己否了,“如今有些冷了,明年再说。”
程丹若跳过这茬,问:“你同寺里说过没有?”
“提过一声,未曾细说。”谢玄英把她摁回椅子里,“你忙你的,我去就是。”
程丹若要尝试用普通酒器提取,正中下怀,随口道:“麻烦你了。”
“不用。”
他去找方丈喝了会儿茶,回来说,事情已经讲妥了。
惠元寺愿意帮忙引荐患百日咳的病人,但施药一事要他们自己办,寺庙最多从旁协助一二。
程丹若已经很满意了。
新的实验已经有了结果:同样数量的蒜,提取出来的溶液要少些,速度也慢。这和硬件设备有关,酒器的蒸馏和实验室区别很大,只能忍耐。
空气里全是大蒜的味道。
程丹若叫人下山买了两篓苹果。
而明胶壳的制作,没有很成功也没有很失败。做是都做出来了,就是容易裂,且装入药剂后,封口需要耐心细致,尽量封得紧密又不厚实。
程丹若手稳,全是自己做。
她就像摊子上卖糖画的,头发用网巾包好,戴着口罩,筷子沾一滴明胶,飞快往胶囊顶端一抹,再拿到室外冷却干燥。
就这么手工制作了一天了,成品五十颗大蒜胶囊。
此时,病人也筛选完毕。
不得不说,惠元寺是个不错的慈善平台,年年冬天都会发旧衣发粥药,平民百姓有什么问题,都愿意来寺庙碰碰运气。
所以,虽然寺庙占了大片良田却不交税,虽然僧人们从来不服徭役,但口碑一直不错。
每到冬日,富户义户都会来寺中,捐献一些善款,而活不下去的穷人,则拖家带口过来求助。
就如程丹若先前说的,今年的百日咳有点厉害。
好些人家的孩子都病了。
有钱的,自然早早寻大夫来看,没钱的,能熬就熬,熬不过,上山求佛祖。
程丹若试新药,不敢治儿童,筛选了染病的成年人,道明是“赠药”,不收取任何药钱,但是新药,以前没用过。
她以为,病人们会追问“会不会吃死人”,或者“人死了你们赔多少”,谁想几乎无人问。
家属们都说:“庙里给的药,肯定没问题。”
程丹若:“……”
也对。不是虔诚的信徒,怎么可能不找大夫,来庙里求药呢?
大蒜胶囊肯定比香灰靠谱啊。
她改变策略,把胶囊拿去佛前供了一夜。
接下来的病人就更配合了。
做法事的七天时间,她一共追踪十一个病人的病情,将其全部记录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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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号:朱光。
男,十二岁,家贫,父母将其送到镇上当小二,十天前开始咳嗽不止,遭客人嫌弃,被店家赶走,且拒绝给月钱。他平日的月钱被送回家里,被母亲拿去给长子娶媳妇,聘礼掏空了家底,因此无法支付药钱,只好将他送到惠元寺碰运气。
药方是:大蒜胶囊六颗,早晚各一粒,饭后服。
三天疗程过后,咳嗽明显好转,继续服大蒜汁(大蒜捣烂后,滤汁),痊愈。
二号、三号、四号,均为贫家儿童,年龄在十岁以上,患百日咳。药方斟酌加减后均有效。
但四号儿童不喜胶囊,难以吞咽,屡吃屡吐,后改用他方。
五号:无名女婴
一岁到两岁,来历不明,被抛弃在惠元寺山脚下,由和尚带回。咳嗽得十分厉害,喂她吃了半只鸡胆,呕吐不止。
是夜,面红窒息而死。
六号:石氏
女,五十二岁,双手指间溃烂,腹股沟亦有红斑糜烂,疼痛且痒。平日以替人洗衣为生,工作劳苦。因双手溃烂,浑身发痒,无法工作,回家中却遭到儿子、儿媳的嫌弃。
笃信佛祖,认为自己这辈子受苦是上辈子作孽,不抱怨,不看病,于山下三跪九叩拜佛。
疑似真菌感染。
药方:大蒜胶囊内服,大蒜捣烂外敷。数日后好转,未根治,病人自行离去。
七号:焦柱
男,七十岁,由儿子背上山求医。半年前,曾误信庸医,将家中积攒的十两银子买了药,结果久吃不愈,却倾家荡产。父亲痛苦之下投水自杀,被儿子救回,背父求药。
咳血,胸痛,消瘦,疑似肺痨。
药方:大蒜胶囊十颗,服五日,似有好转,继续观察。
八号:麻二嫂
女,三十岁,在寺庙周围卖香的寡妇。听闻免费施药,非说自己有病,要让大夫看一看。询问过后得知,已慢性腹泻两月。
疑似慢性肠炎,病理不明,可能是寄生虫也可能是痢疾。
药方:大蒜胶囊六颗,吃三日,不再腹泻。继续服用两日,痊愈。
九号、十号为麻二嫂推荐,均是附近村镇的妇女,阴痒,不敢看大夫。听说程丹若曾是宫廷女医,特来求药。
经诊治,确认为滴虫病,大蒜捣烂,加入温水中洗身。
病人没有来复诊,不确定疗效。
十一号:葛氏
女,二十四岁,半年前忽然声称头痛,而后时常恶心,婆家误以为怀孕,诊治后大夫说脾胃虚弱。服药一月,不曾好转,反而出现了昏迷,口说胡话,嗜睡等症状。
请道士驱邪,说是冤魂上身,家宅不祥。
搬回娘家居住,不曾转好,娘家兄弟将她送到惠元寺,请求化解。
程丹若诊治过后,无法确定是什么病。精神失常和昏迷的原因太多了,可能是神经,也可能是大脑受伤血瘀,也可能是遗传。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反正大蒜也吃不死人的心态,让她试了试大蒜胶囊。
神智偶有恢复,疑似真菌性脑膜炎。
正当进一步追踪病情时,葛氏发疯离开病房,不慎跌落山崖,当场死亡。
第171章 宴会前
程丹若的心情很不好。
虽然早就知道, 做医生会面临各式各样的生离死别,和永无止境的无能为力, 但上述病例, 仍然让她很不舒服。
可工作还是要继续做。
她留下了焦家父子,继续用药,想观察大蒜素对肺痨的疗效。
要知道, 古代肺痨几乎是治不好的, 尤其是焦柱已经拖延了许久,快死了才找人治病, 又被庸医给耽误了。
她竭尽全力, 保证每天两颗供应, 还考虑同时使用中医的方子。
但焦家父子拒绝了。
治疗肺痨的中医方子, 几乎全都要用到人参这样珍贵的药材。食疗也要什么冬虫夏草, 紫河车,实在太过贵重。
“都是命。”焦老头说,“我一把年纪了, 不治了, 恩人,我谢谢你。”
他让儿子给她磕头, 老泪横流:“咱回家吧。”
焦大郎跪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第二天一早, 就背着老父回家了。
程丹若虽然很想追踪到最后,但叶落归根是一位老人最后的心愿,也是古代人的执念, 她无法回绝,只好赠他百文钱, 让他们坐车回去。
又额外给了焦大郎十颗大蒜素的胶囊。
肺结核是传染病,焦大郎没有出现肺结核的症状,目前不具备感染性。但一旦他也开始咳嗽,就转为活动性肺结核了,如果能在早期干涉,说不定会有效果。
焦家父子离去后,程丹若也得回侯府了。
她总结几个病例:大蒜素对百日咳、真菌、寄生虫都有一定治疗作用,脑膜炎患者不明,对肺结核有一定作用,但不明显。
因为是从现代的结论倒推,纵然样本不够多,出入也不会太大。
难的地方,在于推广和改进。
这就要愿者上钩了。
果不其然,临走前一日,方丈让小沙弥送来一本手抄的《地藏经》。
程丹若客气地收下,问道:“听闻寺中甜泉甘冽,不知是否有幸饮一杯茶?”
方丈自然同意,等到谢玄英外出归来,立即邀请他们夫妇品茶。
禅院昏黄,侵染着积年的檀香。
方丈身穿茶褐色僧衣,略有些年纪,五官端正,眉毛发白,面相看着就是一个得道高僧。
“谢施主,程施主,请。”方丈烹了好茶,端给他们品鉴。
程丹若根本不会品茶,瞄一眼谢玄英,学他啜一小口,慢慢品味。
确实很香。
她礼貌地听他们讨论了一会儿茶叶,默默喝茶。
茶盏里的水见了底,他们就很默契地停下。
方丈拈着佛珠,沉吟道:“程施主与敝寺早有缘分,此次相请,老衲也就直陈心意了。”
程丹若道:“方丈请直说。”
“多年来,敝寺一直布施粥药,广积善德,而程施主施药的方子,能治外伤,亦可内服,疗效甚佳。”
方丈说着,察言观色,见她没有意外,谢玄英也毫无插口的打算,心中微定,说出目的:“程施主不日便归,若患病的香客前来,却错失良药,未免不美。不知施主可否割爱,允敝寺炮制新药?”
程丹若很好说话,马上给出报价。
“一两银子,方子就交给贵寺。”
方丈愕然,旋即迟疑:“此药的价值远超一两银。”
“我有条件。”程丹若说,“我研发新药,为的不是谋利,因此怕不能让贵寺买断。且药方价值一两,每颗药的含量不能低于四分之一钱(约0.9g),每颗售价不能高于一钱银。”
因为技术有限,如今制药,药方一般一天两颗,除却明胶的重量,溶液大概是0.5g,而后世大蒜素胶囊的大概是20mg。
但溶液的纯度很低,酒器制备就更低了,之所以疗效明显,完全可能是古人以前没用过,不同于现代人有耐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