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程丹若,抚须道:“姑娘若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妨说来,老朽虽年迈,倒也有一二得力的学生。”
程丹若顿住。
她明白,晏鸿之应该看穿了她有意无意的示好,不过出于同情,没有拆穿罢了。
在这样的人精面前,装傻反倒落于下成。
她点点头,开门见山:“我想请问老先生,是否知道江南一带,有什么地方能够允许我这样的人出家清修的?”
晏鸿之愣住了。
他以为程丹若所求的,不是打探亲族的消息,便是询问当年造成寒露之变的罪魁祸首,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要出家。
“姑娘青春正好,缘何意欲出家?”他惊诧不解。
程丹若自然不会和古代士大夫说,我不要嫁人,我命由我不由丈夫。她巧妙地找了个理由:“不过是恩孝两难全罢了。”
忠孝两难全,为君主效力,就不能侍奉父母。这是古代男子普遍遇到的问题,他们也非常有经验,知道该如何抉择——当然是做官重要啊。
“可否细说?”
程丹若摇头。
可不能细说,子不言父过,同理,也不能言恩人的过失,刚才说一句,已经是极致,再说下去,反倒会叫他们认为她薄情寡义。
果不其然,她闭口不谈,晏鸿之却高看一分,沉吟道:“姑娘许是不知,本朝律令,民家女子年未及四十者,不许为尼姑女冠。”
时下,若庵堂出现青年女子,要么是寺庙收养的弃婴,自小在寺中长大,要么就是淫祠野寺,借修行之名,行苟且之事。寻常人家的女子,除非犯下大错,才会被送去家庙修行。
这就不好和程姑娘明说了。
程丹若亦不曾留意,只顾震惊。
她原考虑效仿妙玉,以出家人的身份行医。既能博取名声,又不必困于后宅,受制于人,却没想到本朝居然不允许年轻女子出家。
红楼误我。
她叹息一声,敛衽福礼:“是我冒昧了,请老先生当做未曾听过。”
“无妨。”晏鸿之亦有歉意。他是真心相助,可恩孝都是家务事,外人怎能轻易置喙?
只好笼统地安慰:“姑娘仁心仁术,必有福报。”
程丹若苦笑。
好心真的有好报么?她辛辛苦苦学医,想救死扶伤,却被丢来古代,战战兢兢照顾陈老太太五年,得来的却是分享丈夫的结果。
然而,这些苦楚不能与外人道,只能全部咽下,面上仍要若无其事地感谢:“那我借您吉言了。”
她看看天色,起身告辞:“时候不早,我就不打扰老先生休息了。您多保重。”
“天色已晚,不留姑娘了。”
“留步。”
灯花爆裂,烛光摇动。
谢玄英拿起她遗落的三张纸,道:“老师,这个……”
“你记住了?”
他点头。
晏鸿之想想,道:“你去还给程姑娘吧,闺阁之物,还是谨慎些好。”
“是。”谢玄英追了上去。
月光淡淡,竹影遍地。他一路追到竹林里,却瞧见她在竹影下踟蹰片刻,忽得坐到了一旁的石头上。
她支着头,手掌捂住面孔,久久不动。
谢玄英为难:她在哭吗?
一时踟蹰徘徊。
然而,程丹若没有哭。
她咬住嘴唇,反复提醒自己:没什么好难过的,失败很正常,你又不是小说女主角,一切都能心想事成。
往好处想,至少今天排除了一个错误的选项。
她深吸口气,屏住,再缓缓吐出,不断重复着深呼吸。
慢慢的,泪意忍住了。
程丹若镇定下来,安慰自己事情未必就这么糟糕。
陈老太太不傻,不会耽搁孙子的前途,至少定亲后才敢提,还有时间。
肯定有别的办法,不慌,不能慌。
“姑娘。”白芷提着灯笼来接,见到她孤身一人,大惊失色,“你没事吧。”
程丹若已恢复如常:“我无事。”
“姑娘的眼睛……”白芷担忧极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程丹若怕她追问,飞快错开话题,“我明日写一封信,回城的时候,你暂且不必跟我回去,先回家中一趟。”
白芷应下,欲言又止。
程丹若问:“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姑娘,传言……可是真的?”陪她长大的丫鬟或许不够聪明,却足够了解她的主人。
“什么传言?”
“是紫苏同我说的,她娘是夫人屋里的,她们都在说,老太太想让姑娘嫁予二少爷为妾。”
都在说?谁的手笔?黄夫人还是老太太?程丹若才动脑筋,便觉头胀,只好模棱两可:“或许。”
白芷犹豫:“那姑娘的意思是……”
唯有的一个手下,不能含糊过去,令她寒心。程丹若揉揉太阳穴,尽量合理解释:“白芷,人贵自重,就算程家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我也不能轻贱自己,令父母蒙羞。”
偷听的谢玄英登时恍然。
陈家对她有照料之恩,欲让她为妾,她迫于恩情,不便拒绝。可若答应,又对不起父母的教诲,家族的门楣,乃是大大的不孝。
他不免皱眉,以良为贱触犯律法,只不过民不举官不究,且程姑娘孤身一人,能得一归宿,也算不错。可她既不甘愿,陈家挟恩相逼,便是落了下乘。
再说了,以程姑娘的才情,做妾着实辱没了。
他思量着,不知不觉往回走。
“公子,你怎的去了这么久?”柏木追上来问。
谢玄英蓦地回神,这才想起又一次忘记交还笔墨。但一回生两回熟,他立即将手稿塞入袖中,若无其事道:“有件事,我要你亲自去办。”
柏木垂手肃立:“公子请吩咐。”
“回城后,你打听一下陈副使家的事。”他盯住长随的眼睛,“不许走漏任何风声。”
柏木惊讶无比,可仍然答应:“是,小人一定仔细打听。”
*
《高中语文》(选修七)
第二单元·古代戏曲
《思美人》第二折 第二出《三送医书》
[尾声](生上)夜雨惊梦,远闻钟鼓,步入庭院深深:唉,小姐呀,你一片孝心感我心,慈悲救人如甘霖,医书不过三四页,却抵千金百奇珍。我殷殷送书到窗下,却闻小姐心事生。欲叩窗扉恐唐突,独立寒宵又转回,三送医书三度休,莫非良缘天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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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后赏析:昆曲《思美人》主要讲述了立志成为医女的奇女子丹娘与侯府公子谢郎之间的爱情故事……
第20章 难自立
最后一日,程丹若只义诊半天,下午日头太毒,改而在禅房抄经。
既然是祖母的冥寿,又来了佛寺,总得意思意思,抄点经文供上,也算是她一片心意。
程丹若调整好心态,权作练字,慢慢打发了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柏木趁郝妈妈外出提饭,悄悄塞给白芷三十两银子,说是诊金。但被白芷拒收了:“我家姑娘说过,此来是义诊,不收诊金。”
柏木道:“程大夫劳苦多日,若是分文不收,如何过意得去?”
白芷虽然不够聪慧,却足够听话,坚决不肯收下。
柏木无法,只好回去复命。
谢玄英并未强求。
次日一早,他们用过早饭便启程返回。临行前,谢玄英将算好的修堤物料整理妥当,交给梦觉大师,并捐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柏木替自家公子道明关窍:“一百两是修堤所费,五十两是程大夫在寺中点长明灯的花费。”
梦觉大师:“噢?”
“程大夫不肯收诊金。”柏木解释。
梦觉大师拨动佛珠,微笑:“知道了。”
而后,于告别之际,意味深长地对晏鸿之说:“你收的弟子,倒颇有‘纯真’之风。”
他这里的纯真,指的当然是纯真学派。
晏鸿之不解其意,只当他赞美自己的学生,喜滋滋应下了。
谢玄英也未曾察觉异常。从小到大,他赞誉不断,听得耳朵起茧子,礼节性地施礼辞别。
马车轱辘走远,消失在天边。
天色渐亮,午间时分,陈家的马车来了。
当然,比起谢玄英准备的云头青缦马车,作为庶民的程丹若,只能坐黑油皂缦的平头马车。
赶车的也不是马,是骡。
好在程丹若和白芷的体重都不大,郝妈妈又病着不作妖,速度不算太慢,紧赶慢赶的,终于在天黑前回到了松江府。
松快几日,又要进鸟笼子了。
程丹若打起精神,第一件事就是去萱草堂拜见陈老太太。
果不其然,一走多日,陈老太太已经有些不高兴,不冷不热地问:“回来了?”
“请老太太安。”她福身下蹲,结结实实行满请安礼。
陈老太太面色淡淡:“起来吧。”
程丹若起身,十分明显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而后松口气,面上露出喜色:“看到老太太气色颇佳,我也放心了。这几日在外头,没了您的看顾,我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马屁拍得有点虚伪,可谁也不会戳穿她。
陈老太太缓和了神色。
程丹若赶紧奉上一串佛珠:“这是我请托寺中高僧开光诵经的菩提珠,祝佑老太太百病全消,延年益寿。”
少有老人不迷信,更罕有老人不爱活得长的。
陈老太太转怒为喜,枯瘦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欣慰道:“有心了。”
“丹娘能做的也就这些了。”程丹若垂首,不好意思道,“还盼您别嫌弃。”
“你心里惦记着我这个老太婆,就够了。”陈老太太似有所指。
程丹若霎时噤声,心里却很无奈。
其实,陈老太太生病前,婆媳两人的关系并不算差。
陈老太太寡妇带大两个儿子,性情刚毅,在后宅说一不二,黄夫人出身良好,贤惠孝顺,无子时主动替丈夫纳妾,打理后宅也井井有条,无可指摘。
然而,陈老太太中风后,一切都变了。
重病本就折磨人,当人日复一日瘫倒在床上,身体不能动弹,饭要人喂,尿要人把,对于心理是极大的考验。有许多病人本来通情达理,病后也会变得古怪牛性,常常折磨家人。
搁在现代,子女还能请护工找保姆,但在古代,丫鬟仆婢再多,当婆婆的要磋磨儿媳,谁能反对?
这是“孝”。
只要陈老太太点名要儿媳妇侍疾,黄夫人就得一天到晚待在这里,替婆婆喂药擦身倒尿壶。
本来尚过得去的婆媳关系,在短短半年内迅速恶化。
那段时间,程丹若也被折磨得不轻,睡眠不足,焦虑抑郁,头发大把大把掉,逼得她孤注一掷,直接中西结合莽了过去。
运气不错,陈老太太居然慢慢恢复了。她也因此得到老太太的欢心,连陈老爷都夸赞过她几次,算是在陈家立住了跟脚。
然而,婆媳间的仇却结下了。
黄夫人恨老太太作践人,老太太恨儿媳处处违逆,结越结越深,已经到拿孙子的婚事斗法的地步了。
程丹若一点都不想介入其中。
一个是实权领导,一个是名义上的大领导,谁都得罪不起。
她装傻,使出浑身解数,将老太太哄得暂时忘了这事,然后伺候她睡下,这才前往正院向黄夫人请安。
说实话,点已经过了,黄夫人已经用罢晚饭,卸妆洗漱呢。
听了丫鬟的通报,她也懒得重新梳妆,随口打发:“同她说我知道了,叫她好生休息,明儿再来吧。”
丫鬟原样转述。
程丹若没说什么,在屋外行礼请安,做足礼数后,才返回自己的房间。
紫苏已经烧好热水,准备服侍她洗浴。
“我自己来就好。”程丹若婉拒丫鬟的帮忙,自己解开头发洗澡。
肌肤浸入热水,紧绷的身体终于得以放松片刻。
太不容易了。
在古代洗澡可是件麻烦事,要烧热水,要注意不能受凉,冬天一月洗两次已经很好,夏天才能稍微任性一些,可终究在别人家,能忍则忍。
以前,她能车厘子自由,现在,洗澡都不自由。
怎么就混到这个地步了呢?
程丹若扒在浴桶边沿,怔怔出神。
遥想当年刚穿越的时候,她也曾有过雄心壮志:不求皇子阿哥都爱我,凭现代的医学知识,做个谈允贤第二不过分吧?
然后就被现实教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