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激动坏了:“你家人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
什么叫光宗耀祖?这就是光宗耀祖,改换门庭。
许多读书人皓首穷经,最终考出进士,当了一个小小县令,第一件事就是给父母讨封赠。而有了封号,就算只是七品的太孺人,也可含笑而终。
他也曾想过为老母拙妻讨一副凤冠霞帔,谁想考出童生就再无寸进,蹉跎至此,也不过是衙门一小吏。
“我和你大伯共事多年,一向看不惯他逢迎,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福气。”
严刑书感慨不止。
程丹若也有一点点意外。
她毕竟不是纯正的古人,亲缘也淡泊,只知道追封父母后,出身往上提了,并没有太深刻的感觉。
如今看来,这兴许大有用处。
“我已经许久没有过老家,对家里的事都不了解了。”她慢慢道,“这次有幸回来,也是想为父老乡亲做点什么。”
严刑书点点头,一点都没有怀疑她的话。宗族与乡亲是最天然的同盟,照拂族人和同乡,是每个人都会做的。
“既然夫人问了,老朽也就只能实话实说。”
他整理思绪,和程丹若交谈了近一个时辰,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程丹若继续做笔记。
又一会儿,林管事回来了。
他说:“夫人,我已经去过大胜街了,那户宅子现在归一户姓张的人家,大儿子就在衙门里做事。”
程丹若:“张户书吗?”
“是的。”
“周边的邻居呢?”
“都是新面孔,我打听程家,都说没听过。”林管事觑着她的面色。
程丹若却没什么表情,战争无情,一下就会粉碎熟悉的世界,大同还是原来的那个大同,人却都换了一批。
“过几天腾出手,去乡下找找看。”程丹若如是决定。
这和亲情无关,是她作为程家女儿必须要尽的责任。
尤其皇帝金口嘉奖过她“忠贞孝顺”,必须做到最好才行。不然,曾经的赞美也会变成毒药,反过来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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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转暗,程丹若回归后宅,把发挥的余地留给师爷们。
汤师爷也就罢了,钱师爷和邢师爷,总得发挥一下,向东家证明自己的能力。
所以,他们……和六房的几个胥吏喝酒去了。
两杯烈酒,花娘弹奏,觥筹交错间,关系就被拉近了。
汤师爷摆摆手,示意弹唱的小娘下去。
酒桌安静了下来,吏书笑着举杯:“我敬诸位兄台一杯。”
钱师爷道:“客气了,我等一同为大人效力,以后还要仰仗各位。”
他们很上路,胥吏们也就试着打探消息。
“今日程夫人叫了不少人谈事。”吏书是人精,故意道,“不知道我等有什么做得不好,还望几位兄台给咱们提个醒儿。”
汤师爷道:“夫人也没别的意思,她就是替大人着急。交接的时候,你们也是看到了,库房里空空如也,这么多张嘴要吃饭,怎能不急呢。”
包户书眼光闪烁,问:“所以,夫人当真要革人手?”
“不错。”钱师爷捋着胡须,“时日艰难啊!衙门里少些人,也就少点消耗,当然了,夫人知道诸位养家不易,多出来的俸禄还是分摊到剩下的人身上。”
“不知夫人打算革去多少人手?”吏书打探。
钱师爷反问:“诸位认为呢?”
“这可不好说。”工书道,“要看大人怎么打算了,事情多,自然要的人也多。”
汤师爷笑道:“这倒不必担心,东家背靠侯府,要什么人没有?依我看,三班的人手就可以裁剪一二,左右护卫们无事可做,总不能白领钱。”
兵书表情微变。兵房管兵差,快、皂、壮三班的衙役,都由他管。
一来就裁撤他手下的人?
“不妥。”兵书开口就是反驳,绞尽脑汁,“这,护卫都是大人的亲信,如何能做衙役之事呢?”
汤师爷说:“说得也有道理,那阁下认为,革哪房好呢?”
兵书说:“刑房的老严年纪最大,也该回家颐养天年了。”
“不错。”吏书十分赞同,“老严眼睛都花了,看案卷不知道多费力气,还是令他早早回家抱孙儿去吧。”
“是吗,怪不得严刑书没有来。”汤师爷感慨一声,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和颜悦色地追问,“还有吗?”
大家又提供了几个名字,汤师爷都记住了。
钱师爷开始劝酒:“多亏你们,来,喝,多喝两杯。好好,当然,以后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他一边倒酒,一边说好话,又重新叫了酒菜和花娘,灌得他们两眼发直。
这下,大家的话就开始半真半假了。
“跟着老哥,保你发财。”
“呵呵,大人们就想升官,我们?我们只要钱!”
“你放心,我明儿、明儿就给你指条明路……”
“夫人?别得罪她!”
……
最后,喝得东倒西歪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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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瑙剪掉蜡烛的芯,劝道:“夫人,早些睡吧。”
程丹若很听劝,点点头:“好。”
“可要奴婢值夜?”她问。
“不用,你回去休息吧。”程丹若放下手里的纸张,上床睡觉。
玛瑙替她放下帐子,才掩上门出去了。
程丹若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不得不说,身边少了一个血气方刚的人,顿时凉快不少。床也变大了,被子也变宽敞了。
舒服。她伸展手脚,感觉到了久违地自在。
合上眼,窗外是树叶沙沙抖动的声音。
还有动物的叫声,鸟的振翅声。
程丹若翻过身,竭力不去留心外界的杂音。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是府衙,高墙厚门,宵小绝对进不来。
而且,谢家的护卫也会轮班巡逻,再安全没有了。
快睡吧,今天累了一天。
她合上眼,努力催眠自己。
屋檐传来瓦片拨动的“哐当”声,动静不大,可在深夜却十分清楚。
她无奈地撑开眼皮。
是猫?还是老鼠?抑或是什么别的动物?
算了。程丹若摸黑起身,找到墙角的箱笼,提出最上层的药箱,拿出放在里面的铜匕首。
沉甸甸、冰冰凉,熟悉的手感。
程丹若将它塞入枕下。
妥了。
*
第二天,吏书上交了他拟好的名单。
程丹若将汤师爷一大早起来写好的对比,筛选出能用的几批人。
首先,吏房中,吏书本人留下。虽然他收了钱,平时没少收取贿赂,更是打算改动案宗,给杀人犯求活路,但程丹若还是不能裁掉他。
他是典型的胥吏,父死子继的家业,在县城里人脉广阔,根基深厚。革掉他,他能立马串联各家一起闹事,因此必须收服,不能开除。
户房三个人,口碑都差不多,鉴于张户书一口拒绝了她,其他两个人至少还附和一二,她决定划掉他的名字,以此树立自己的威严。
工房处,由于钱师爷核查账本,发现对于仓库的修缮开支过大,程丹若粗暴地提到了为首的工书,换副手。
刑房不动,留严刑书和另一个刑书,这人是严师爷保的,说他虽然收囚犯家属的钱,但算得上好人,且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丢了饭碗容易出事。
兵房换掉头领,副手接任,并坚决清除掉三班里平时仗势欺人的,收保护费暂且不论。
礼房清水衙门,只裁掉一个人。
拟好名单,程丹若又叫来了吏书。
第195章 恩与威
“程夫人安好。”吏书弓腰, 态度比第一次亲热不少。
程丹若笑道:“你递上来的名单,我瞧见了。”
吏书问:“您有什么吩咐?”
她道:“严刑书是衙门里的老人, 我思来想去, 一时还不能换了。他这人我是知道的,秉性耿直,口无遮拦, 容易得罪人, 可他年事已高,离了衙门的饭碗, 又何以养家呢?”
程丹若叹口气, 故意道:“听说, 他家只有一个小孙女, 祖孙俩相依为命, 我着实不忍。”
吏书倒也没说什么。他觉得严刑书碍事没错,可他家世代在大同,讲的就是“人情”, 严刑书也是本地人, 家里情况也确实不好,要是他坚决赶人, 坏了名声,以后可就做不了事了。
“夫人慈悲。”吏书犹豫着,“那石家的案子……”
程丹若做了一个手势, 示意他稍安勿躁:“张户书能写会算,能力出众,在衙门做户书委屈了, 不如让他回去读书,也好考出个功名。”
吏书露出笑脸:“您说得在理。”
张户书这个人嘛, 有点假清高,自诩读过书,如今在户房算钱粮,有点辱没了他读书人的身份,怪讨厌的。而且还吝啬,好处也不和大家分。
她又道:“工房这边,你说老周头做事粗笨不灵便,但账目上开支太大,他一个老头……恐怕交代不过去啊。”
吏书没少收工房的好处,忙替他们说话:“鞑靼扰边频繁,仓库破坏最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
程丹若道:“我知道他们也委屈,可账目太难看,我也无能为力。”
吏书道:“夫人,真冤枉!”
她似乎不忍,想想说:“也罢,都是同乡,我替你们说说情,但总要罚一个以正视听。”
吏书犹疑。
程丹若问:“你说,革谁呢?”
吏书脑海中闪过工房的人,资历最老的爱喝酒,倚老卖老,自己吞大头,给其他人小头,这要是换成后头的上位,将来可不得感激他,多多孝敬?
于是道:“属下不懂事,不过都说擒贼先擒王,出了纰漏,当然是领头的那个负责。”
擒贼先擒王……看得出来,他们确实文化水平一般,程丹若心中微动,脸上却不表露:“你说得有理,那就这样。”
礼房的人选本就是遵照吏书的建议,只有兵房,她什么都没说。
这也好让吏书知道,名单不可能全都听他的决断。
而吏书对此也有心理准备,很多上官都这样,不改点什么,好像体现不出他们的身份地位,一定要挑几个错处修正,显示自己的英明。
于他而言,借此成为知府夫人的心腹,无疑更为重要。
这能保证在接下来的三年,他日子很好混。
“夫人英明,是属下思虑不周了。”他疯狂拍马屁,“大人能有您做贤内助,如虎添翼啊。”
程丹若适时露出矜持的微笑,向他传达第一个信息:我可以干涉公务,以后还会有这类事,快点抱我大腿。
吏书继续吹捧,好话不要钱一样。
程丹若忍着痛苦听夸,完事再适时透露出自己的身份。
程大伯和吏书的父亲同事过,又有乡亲的渊源,这无疑让吏书更为亲近。
他提点:“夫人来大同也有几天了,该去拜访总兵家眷才对。”
重头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