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终于有些欣喜。
他去的是朔州山阴县的书院。
这就是官学、社学之外的又一大学校,完全由民间自办,通常是乡绅或者是退休的官员儒生所办,其水准取决于主办者的水平。
山阴的这所书院名为“乐游”,比不上苏州的春风书院有名,其创办者是本地一户姓乐的官员,可惜仕途不顺,千辛万苦只考中同进士,做了几年官,就因为卷入斗争,被迫回老家了。
他的书院规模不大,只收本族弟子,以及朋友推荐来的好苗子。
但人数不多,却很精。
毕竟作为本地大族,乐家有自己的佃农、家丁,鞑靼来时往庄园里一躲,碰到小股流兵不足为据,家族被保留得很好。
谢玄英在乐游书院待了一天,和山长聊了聊。
毫无疑问,山长对他十分热情。
这不是对知府的热情,纯粹是对谢玄英本人的赞慕。
乐山长三十五岁才成为进士,四十二岁就结束了仕途,目前培养儿孙。
而谢玄英十八岁考中进士,二十一岁,正四品,还有指挥使的虚衔。
此外,乐山长当时是三甲同进士,谢玄英一甲探花。
他老师还是极有名气的大儒,有自家的学派。
乐山长初见赞叹,再聊推崇,吃完一顿饭,已经恨不得把儿子塞给他当学生。
然而儿子比谢玄英大,孙子才刚开蒙,只好遗憾放弃。
谢玄英对这样的热情习以为常,倒是觉得可惜。
这位山长经义娴熟,通史书,擅写文章,绝对是一流的教授之选,可人家再怎么样也是进士,不可能屈尊做九品官,只好纯粹联络感情。
席间,乐山长为他引荐了一名学生。
“他母亲是乐家的,父亲早逝,孤儿寡母的惹人欺负,只好投奔娘家亲戚。”乐山长感慨,“这孩子有天赋,你一定要见见。”
接见有潜力的学生,指导他们功课,甚至给予一定的助力,都是父母官该做的事情——当初,陈老爷也是这样挖掘了陆子介。
而这一半是出于读书人提拔后辈的照拂之心,另一半嘛,科举也是政绩的一大考核标准。
谢玄英已经验证过,乐山长的水平还不错,他这般引荐,自然要给面子。
乐山长连忙叫了那学生过来。
学生姓白,才十一岁,但谢玄英考校他四书五经,发现他基础十分扎实,经义都答得很顺畅,又令他作诗一首,也颇有章法。
他不由点点头,记住了这个学生,对乐山长道:“您教导有方啊。”
乐山长惯例谦虚一下:“还是这孩子有天赋。”
谢玄英又问他是否考过县试,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白小郎已经是童生了,打算今年参加府试。
考过府试,再参加院试,才算是秀才了,能够考举人,考进士。
“今年换任,府试尚未开始,我打算在八月左右办一次。”各地的府试由知府负责,谢玄英也卖乐山长面子,随口透露消息,“大概十月到十二月,还有一次院试,要是有把握,也可以试试。”
乐山长点点头,但说:“十二岁的秀才也太小了,还是再磨一磨,玉不琢不成器啊。”
谢玄英没有反驳,只嘱咐道:“安心读书,戒骄戒躁。”
“学生知道了。”白小郎恭敬地应下。
陪乐山长吃了两顿饭,当晚在山阴歇了,次日,谢玄英就启程回大同。
他想早点赶回去,谁想半路,碰见一场群殴。
原因:争水。
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而水则关系到地里能不能长出庄稼。如今是六月,天气已经十分炎热,灌溉的水源就是百姓最看重的事。
然而,河流只有一条,上游的人截水,下游的人就打不到水,四舍五入,等于逼人去死。
而且大同少雨,事态比江南严重得多。
这次,两个村子就因为水源分配不公吵了起来。
甲村说我们人多,水我们两天你们一天。
乙村表示你们放屁,我们田多,那山上都是我们的田,该我们多分。
先是乡贤调解,没用,此地尚武,给你面子叭叭两句,但云里雾里扯一通,没法真正做主,当然直接抄家伙干。
双方正殴得起劲,没注意到谢玄英的车架。
但没关系,作为父母官,谢玄英既然遇见了,肯定要调和一下矛盾,重新做主协商分水。
他也没有什么巧计,一村一天,轮流取水。说白了,会有这样的矛盾,其实是甲村收买县里的人,意图夺水而已。
现在被谢玄英碰见,计划自然落空。
村民们都很给他和护卫们面子,老实地同意了分配方案。
又被乡贤邀请去吃午饭。
谢玄英本想推辞,可水利也是他关心的事,只好同意,顺便了解一下府里的水利情况。
因为在山阴,有一条非常重要的河流——桑干河,时人称为小黄河。
本来也是很顺利的一件事,可在回府的路上,出现了一点意外。
乡贤乡贤,指的是乡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家。
或是品德出众(存疑),或是出过读书人,或是有裙带关系,总之,其实还是普通人家。
他们的饮食卫生……嗯……肯定不太好。
谢玄英在路上就吐过一回,赶紧吃了程丹若新制作的大蒜胶丸,但刚到府衙,胃里又翻江倒海。
然而,饶是如此,他选择的也是二堂的净房,不是后院的,还嘱咐柏木:“和夫人说我今天在外面歇了。”
柏木干脆地应了,跑到东花厅,诚实地告诉程丹若:“夫人,爷怕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有些不适,说今儿在前面歇了。”
程丹若:“……”
她问:“吃了什么?什么时候开始不适的?吐过了吗?”
柏木飞快答了。
玛瑙识相地递过药箱。
程丹若接过,平静地走到了前面的二堂。
谢玄英一出来,就僵住了。
第204章 胃肠炎
有钱人家的净房, 是不会有臭味的。
恭桶里会盛放天然香木的碎屑,细细的沫子堆在下面, 秽物落入其中, 不止没有异味,还不会溅起来,除了奢侈, 确实好用。
程丹若没闻到问道, 却被他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你没事吧?”她想去扶他,但谢玄英躲开她, 自顾自坐下, 还道:“柏木和你说了, 没什么大事。”
他端起茶盏:“有些不舒服, 歇歇就好了。”
程丹若拿出引枕, 示意他把手放上来。
谢玄英不敢在这事上违逆妻子,只好伸手让她把脉。
脉濡缓。
“舌头。”
苔白腻。
风寒外束啊。程丹若思忖问:“去过几次了?”
他不太想回答。
她:“……谢玄英?”
“我觉得好点了。”他收回手。
她:“行吧。”于是到外面去问柏木。
小厮在这时候体现出了重要性,一五一十地说了。
程丹若回来, 犹犹豫豫地立在净房门口:“我能不能进去看一眼。”
谢玄英坚决回绝:“不行。”
她扶额。
这是一个不太配合的病人, 但考虑到此前,双方已经达成过保留隐私的共识, 不好自己打破,只好继续指使小厮。
“柏木,你去看。”她说。
柏木跑腿, 告知她结果。
程丹若在“急性肠胃炎”和“食物中毒”里徘徊,又让他坐好,按他腹部:“哪里痛?这里?脐周有没有绞痛感?”
他点头。
“今天中午吃的东西多吗?”
谢玄英总算回答了:“我没吃几口。”
“寒湿泄泻。”她一边说中医的诊断结果, 一边在心里说,急性胃肠炎, “吃藿香正气散吧。”
常见的药物没有成品,但她都带了药材,现煮。
柏木飞奔告退,找喜鹊拿药去了。
程丹若又摸摸他的额头:“有些发热了,头疼吗?”
他点点头。
“去后面休息吧。”她拉起他的手,“我叫林妈妈给你倒恭桶,好不好?”
谢玄英犹豫了一下,慢吞吞站了起来,跟她去东花厅歇下。
丫鬟们知道他生了病,多少紧张,但也没有太紧张。
程丹若太镇定了。
她让人铺好床,让他躺下,洗手取针,直接撩衣服下针:“别动哦。”
穴取天枢、上巨虚、阴陵泉、合谷,再加中脘、气海。
谢玄英皱起眉头。
“腹痛?”
他点点头,好似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
“很快就好了。”
这就是亲眷的好处了,程丹若再也不需要顾忌男女大防,拍拍他的手臂安抚。
不过,她顾虑到他的隐私,把纱帐放了下来,挡一挡。
一面看针,一面吩咐丫鬟们:“玛瑙,调一碗盐糖水,梅韵,去把纸熨一下。”
对反复上厕所的人来说,柔软的草纸非常重要。但街上卖的纸,不是买回来就柔软平整的,需要丫鬟喷水熨过,烫平纸上细微的毛流,这样擦起来才舒服。
两个大丫鬟应下,麻利地忙碌起来。
程丹若等了一刻钟左右,拔掉针,喂他喝了一碗盐糖水。
“三郎?”
“嗯?”鼻音很浓。
她摸摸他的额头:“你有点发热了,躺着休息吧,一会儿药好了再喊你。”
“嗯。”谢玄英合拢眼皮,慢慢放松,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过了会儿,他被叫醒,皱眉喝掉了藿香正气散,又去上了个厕所。
这时,天已经暗沉沉的了。
程丹若让他睡下,给他盖好被子:“今晚会有些折腾,但你身体底子好,很快就会好的。”
他点头,却说:“让丫头给我值夜吧,你安心睡。”
她蹙眉,觉得自己的专业性受到了挑战:“我自己是大夫,还要别人替我照顾丈夫?”
谢玄英果断闭嘴。
程丹若给病号盖好被子,自己则靠在床头,继续打毛衣。
谢玄英猛地发现,她已经织出一片均匀紧实的布料了,上手去摸:“有点硬。”
“因为毛不好。”她拍掉他的手,“睡觉。”
“这样也可以当被子了。”谢玄英头痛,四肢酸痛,但他坚持扯开话题,“百姓又多了一件御寒之物。”
“不止如此,江南女子可织布养家,北边就要少一些,毛衣能给她们机会,且在家就能做,和刺绣没什么……”
程丹若习惯性地往下说,说到一半感觉不对,及时打住,“你能不能睡觉?病人不能劳神。”
谢玄英道:“这事你一个人办不了,打算官府插手,还是找商号?”
她思索片时,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的肠胃好像不太好,以前是不是受过罪?”
他愣住了。
“上次在嘉祥也是这样。”她道,“平时看不大出来,一吃差些的,就容易胃肠不适。”
平时进食,他都吃得比较节制,不吃生冷,不暴饮暴食,非是宴席,几乎不大喝酒。她原以为是古人的习惯,现在想想,他其实挺重视养胃。
可二十岁的年轻人,谁不仗着年轻力壮胡吃海喝?
她能一边吃辣锅,一边来顿冰激凌,回头再啃一顿烤串。
谢玄英含混道:“在宫里吃喝,总有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