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三岁进了宫,忽然就懂事了。
生了病,不舒服也不吭声,仍然读书练字,熬不住了,就自个儿躺着。她看得心疼,他却说没事,不要声张,别让母亲担心。吃药也省心,再难喝的药,也会忍着喝下去,完全不用哄。
所以说,夫人才进门,她就不太喜欢。
家世样貌且不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对少爷不够上心。
谁家媳妇连衣服都不帮相公穿一次的?早晨醒了,也是自己收拾自己的,衣服不帮穿,腰带不帮系。少爷待她好,她就像个玉雕一样,脸上笑盈盈的,动作却冷冰冰的。
但自从来了大同,想法却变了。
林妈妈发现,少爷不愿意同别人说的话,都愿意同夫人说。小夫妻凡事都有商有量的,总有说不完的话。
而夫人呢,好像还是淡淡的,可该做的事从不含糊,能担事,愿意担事,两人不分彼此,没有外心。
这回少爷病了,更是亲力亲为,昨晚上,她就歇在厢房,隔段时间就听见起身的响动,应该一夜没睡照顾着。
林妈妈想,夫人倒是有点拿捏男人的本事。
确实,对男人一直都好,习惯了,以后也就不领情,一开始矜持点,关键时候小意温柔一把,男人反倒会感动。
这点心机,还在林妈妈能接受的范围。
女人往男人身上使心眼,证明在意,在意就好。
林妈妈瞧了会儿,见少爷阖着眼皮睡了,也不进去打扰,吩咐玛瑙:“你在这边看着点,有事就寻我。”
玛瑙满口应下。
屋里。
程丹若见谢玄英睡着了,便把手抽出来,拿过毛衣针,继续织。
梳理清楚了手法,接下来就是无意识地肌肉运动。她越织越快,中午时分,已经织出了大半个后片。
谢玄英这时才睡醒,看外头太阳升得老高,猛地起身:“你怎么不叫我?”
程丹若诧异:“叫你什么?”
“你腿不疼啊。”他懊恼极了,揉着她的腿,“起来走走。”
她道:“缓缓就好了。”
谢玄英十分后悔,本来只是想靠一靠她,没想到马上睡着了。
“我已经好了。”他说,“你吃过午饭没有?”
“准备吃。”程丹若放下活计,叫丫头摆膳,“你只能喝粥,最多加一些虾松和腐乳。”
他:“……”
程丹若在这事上从不允许商量,自顾自吃了饭,监督他喝了两碗粥汤。
他筷子在菜碟上徘徊数次,也没敢下手。
连林妈妈都劝:“少爷,胃不舒坦,得饿一饿才好。”
谢玄英只好喝粥果腹。
但粥油能有什么东西,他吃过不到一个时辰就饿了。好在程丹若叫厨娘炖了蒸鸡蛋,放些干虾米,也是两口就吃完。
下午,施针,喝药。
程丹若摸过他的体温,感觉退烧了,但并不放他出去忙。
谢玄英道:“我自个儿躺着,你去前面替我办吧。”
她摇摇头。
他不由诧异:“这是为何?”
丹娘可不是在意女眷干涉公务的人,怎的这时拒绝了?
“事情可以交给师爷,你身边只有我一个……家、家眷。”她清清嗓子,“反正我最要紧的是要织毛衣,在哪都一样。”
谢玄英欲言又止了半天,默默扣住她的手。
程丹若掰开他,把他的手搁腿上,故作不耐:“都说要织毛衣了。”
他枕着靠枕,手搭在她腰间,又小睡了一觉。
等到晚上,谢玄英表示,自己已经全好了。
“不信你摸。”
“我信,但你晚上还会烧。”
果不其然,晚上九点多钟,体温反弹,他的额头又烫起来。
第三天,谢玄英彻底放弃反抗,不再要求回去工作。
“我看会儿书。”他不想虚弱地躺床上,总想找点什么事情做。
程丹若:“不行。”
谢玄英道:“看杂书。”
“费眼睛。”她找了个九连环给他,“玩这个吧。”
他随手给解开,丢还给她:“我开蒙就会玩了。”
程丹若:“……给你变个戏法吧。”
“算了。”他阖目,“你昨晚也没歇好,别费神。”
程丹若却无所谓,她照顾陈老太太习惯了,这算什么:“睡吧,醒了吃点心。”
谢玄英:“……”他又不是小孩儿。
但点心还是吃了。
休息了一整日,夜里体温只略微回升,烧得不烫。
第四天,他被允许喝肉粥,出去坐一坐,问问师爷们近日可否有事。
答案自然是无事。
知府这个位置,想好好为百姓做点事,有做不完的活,想偷懒摸鱼,下头的人也能什么事都烦不到他。
第五天,完全康复,准他看书。
第六天正常办公,正好升堂。
石耀祖的案子,积压这么多天也该判了。
这是刑事案,在大堂公审,最后因殴杀岳父,为大不敬之罪,被判绞刑。其妻以下犯上,被判仗刑,但因为是妇人,允许拿钱赎。
案子完结,程丹若的对襟衫,也终于打完了。
期间又遇到了一些小困难,比如前襟的两片没有对齐,袖子接错了,但她懒得拆改,反正衣服已经成型,可以穿,目的已经达到。
接下来,就是推广。
谢玄英问她:“你打算怎么做?”
程丹若道:“我不打算把这事交给官府,太慢了,就算能做,也早晚和织造局一样,为他人谋利。”
谢玄英知道织造局是什么尿性,没有反驳。
“这事,还是从民间开始。”她道,“等做起来了,官府再插手不迟。”
他问:“你一个人总做不成这事。”
“自然,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经商。”程丹若早有腹稿,“先前做互市文书时,你筛选过这里的商户吧?挑两家可靠的给我。”
他沉吟少时,推荐了两家商号。
一家叫宝源号,主力业务是潞绸,也做其他布料生意,发源地在潞州长治。另一家叫昌顺号,做的茶叶和盐,都是暴利行业,根基在太原。
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晋商。
第206章 谈生意
按惯例, 官员的家眷不能经商,这叫与民争利, 不好看, 说出去也不好听。
但程丹若要把毛衣变成纺织产业,光靠自己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她不能把人叫来说“我们合作吧”, 得用更委婉的方式。
如今离七月的互市还早, 可六月的互市算得上成功,各家商号早有盘算, 早早派了顶事的大掌柜过来, 备货之余, 四处走动走动, 打通各个关节。
毛、聂那里已是熟客, 谢玄英是初来乍到,总归要拜访一二,送点礼物, 免得新任知府看谁不懂事, 顺手就把人撸了。
因此,时机正好。
宝源号和昌顺号的掌柜, 听说知府夫人想买点东西,知情知趣得很,立马提了礼物上门。
程丹若把宝源号排在上午, 昌顺号排下午。
见人的地方,则是在三堂的正厅。
这里已经草草布置过,挂了画, 供了鲜花和水果。引路的丫鬟是竹篱,她今儿穿着白银条纱衫, 桃红裙子,金耳坠子,恭恭敬敬地把人请进来。
瞧见丫头这打扮,宝源号的掌柜心里就“嘶”了一声。
宝源号的东家是山西一等一的商贾,丫鬟们穿金戴银都是常事,可他常和做官的人家打交道,知道官宦人家讲规矩底蕴,而非露富。
知府太太的丫鬟这么穿戴,一般就两种可能:要么她是暴发户,没审美,要么她要的钱不是小数目。
宝源号掌柜心里转过数个念头,脸上却不显露,跟着竹篱往里走。
衙门的后院就是寻常规制,三间敞亮的大屋。
掌柜适时露出恭敬又忐忑的表情,撩起袍子的下摆进门。
才坐下,就有丫头端上茶来,脚步轻巧,也是一样的白银条纱衫,桃红裙子,不同的是她耳边戴了玉坠子。
宝源号掌柜已经做好了坐冷板凳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茶才喝了一口,就瞧见正门口走进来一行人。
他大吃一惊,衙门都是一样的格局,这位知府夫人怎的不是从侧门花厅进,而是从二堂回来呢?
来不及多想,他立即起身:“见过程夫人。”
程丹若朝他点点头,十分客气:“请坐。”
掌柜踟蹰坐下,余光瞥过她的打扮。比起丫鬟的鲜艳,这位知府太太本人的打扮却很寻常,湖蓝对襟罗衫,杏色缠枝暗纹裙,头上是金丝狄髻,插几件头面。
说实话,宝源号的东家太太,穿的都比她富贵两分。
可这世道看的不只是罗衣。
他依旧恭敬:“冒昧上门,也不知道夫人喜欢什么,备了些薄礼,还望您不要嫌弃。”
一面说,一面亲自从跟班手上拿过礼物,递给随侍的玛瑙。
玛瑙伸手接过,并不打开,直接放到一边。
“多谢记挂。”和掌柜想的不同,程丹若态度很温和,“这次请你来,是听说你们宝源号生意做得好,又是山西本地的商号,想找你们买些东西。”
买东西?怎么可能!
宝源号掌柜打起精神,笑容满面地问:“您想要什么货?”要多少钱?
“我想委托贵号,为我收些羊毛。”程丹若说,“北地多养牛羊,此事应该不难做,就是繁琐了些,贵号人才济济,想来难不倒你们。”
宝源号掌柜愣了一下。
羊毛?不是,您说要人参,我就送您人参,要玉器珠宝,我就送玉器珠宝。
羊毛是什么意思?送羊?羊也不值钱呐!
他斟酌道:“恕老朽愚钝,您要羊毛做什么?”
程丹若看向玛瑙。
玛瑙会意,转到后头去。
“闲来无事,用羊毛织了件衣裳。”程丹若口气平淡,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北边寒冷,我想多收些羊毛,叫家里的仆妇一道织了,冬天也好犒军。”
冬天缝棉衣送到军队里,是非常美好的理由。
唐开元年间,有宫人缝制棉衣,赠予边士,故有诗云,“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宫里的后妃们,要是想博得贤名,就会和宫人一道动手缝制棉衣,送到军中,以提升士气。
程丹若作为父母官的妻子,为将士送衣,不止理由充分,甚至可以写诗赞美这样美好的品德。
掌柜立即露出感激之色:“夫人心念边士,着实令我等惭愧。”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我等也该尽绵薄之力,就由我们宝源号捐献一些棉衣,为夫人解忧。”
没错,他已经想清楚了,羊毛什么的,都是托词,哪有用羊毛做衣服的?棉衣里塞羊毛,笨重至极,言下之意,无非是希望他们出点血。
这是常见操作,掌柜十分笃定,张口就说:“八百件,如何?”
程丹若没有回答,反而示意回来的玛瑙端上东西。
“您老瞧瞧。”玛瑙神气又温和地笑笑,打开手中的木匣,取出织好的毛衣。
抖开,便是一件对襟毛衫。
掌柜的表情凝固了。他脸上装出来的恭敬和忐忑,被商人的精明取代,不大的眼睛中闪过精光,语气惊讶:“这、这是羊毛做的衣裳?”
“是呢。”玛瑙回答,“咱们夫人心善,想给将士暖和些的衣服,棉衣虽好,价格却贵得很,不如羊毛在本地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