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咄咄逼人,谢玄英却神色如常,平静道:“这刀名为绣春,乃是礼器,上卫御驾,下察百司,佩此刀来,是本官对金光夫人的敬重,毕竟——”
他扫了眼在座的人,短促地笑了笑:“身为顺义王妃,寻常兵刃,焉可加身?”
鞑靼王归顺后,大夏按照惯例,将其封为顺义王,金光夫人自然位同王妃。
所以,这番话翻译一下就是:亲,带这把刀,是对你的尊重哦,毕竟其他刀不方便砍一个王妃呢。
“你敢?”阿尔斯楞拍案起身,好像马上就会冲过来把人撕成碎片。
谢玄英冷冷看过去,不语。
程丹若放下酒杯,轻轻一声响,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她开口:“这不是礼尚往来吗?你们开个玩笑,我们也开个玩笑,不要生气啊,你们难道开不起玩笑?”
布日固德阴冷道:“这不好笑。”
“彼此彼此。”她说。
空气安静了一瞬,众人都把视线投向了云金桑布。
她仍然挂着亲切的笑容,面上不见分毫不悦:“玩笑好不好笑,取决于是不是会成真——既然我们不会埋伏人,杀两位一个措手不及,想来谢知府的刀,也不会真的架到我的脖子上。”
顿了顿,又笑,“我部诚心内附,与大夏永为君臣,这点玩笑,永远只会是一个玩笑。”
她说着,举起酒杯:“我敬二位,这两次互市颇为成功,是谢知府的功劳。”
话毕,将酒一饮而尽。
谢玄英不得不跟着又喝了一杯,跟着起身敬她:“承蒙夫人相邀,我与内子倍感荣幸。”
程丹若也陪饮一杯。
气氛缓和了下来。
开始上菜。
酸奶、奶皮、馅饼、煮野菜。
程丹若考虑了一下,酸奶理论上没问题,但天气这么热,还是放弃酸奶,吃了奶皮和馅饼,菜类分辨了一下,发现是蒲公英,也可以食用。
谢玄英余光瞥过,便也没有碰酸奶。
一头羊被拖了上来,现杀现烤。
血腥气混着烤肉的香气,酝酿出一种奇怪的气味。
程丹若莫名想起了手术室的味道,不由好奇地看了两眼。
宰羊的人也有意炫技,一把刀在手里抛来抛去,好像随时有可能飞到谁面前,割断喉咙,就如他对羊做的那样。
程丹若安静地看着,在他避开关节和血管时,微微一笑,仿佛鼓励。
这无疑让不少人失望了。
李伯武在后头,隐蔽地翻了个白眼:你剖人我们夫人都不会变色,何况剖羊。
吓唬谁呢。
另一边,云金桑布也道出这次宴请的真正目的。
“六月互市两日,七月三日,是否太仓促了一些?”她问谢玄英,“这几日,我也询问过大夏的商人,他们都很遗憾,时间过于仓促,许多东西无法运到,岂不可惜?”
谢玄英当然不会说,我们这是防着你们招兵买马呢。
他公事公办道:“接下来,百姓要忙秋收,多行商贸之事,有误农耕,还是不开的好。”
云金桑布问:“秋收之后呢?初冬季节,草原并不是太冷,我们还能进行一次互市。”
谢玄英道:“冬日水干,要及时清理河道,加固堤坝,兴修水利。这都关乎来年的粮食,夫人当明白,不可因小失大。”
“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宫布适时黑脸,扮演反派角色,“与我们做交易的,不都是商人吗?从来不是种田的人。”
谢玄英不慌不忙,道:“大同连年兵乱,民不聊生,百姓抛田远逃,田地里只有野草,可没有粮食。要度过漫长的寒冬,就必须让商人南下买粮。”
大同什么情况,鞑靼指不定比朝廷还要清楚,缺粮一事从来都不是秘密,也就无所谓忌讳。
他看向宫布,锋芒暗指:“此事,大王子应该很清楚才对。”
宫布不善于口才,一下被问住,不由憋闷:敢情这还是他们的错了?
“原来如此。”云金桑布一脸恍然,好像完全听不懂,然后自顾自往下说,“那么,和官府做生意呢?”
她笑了笑:“谢知府,我们谈一笔生意,如何?”
谢玄英也无异色,平淡地问:“夫人想谈什么生意?”
云金桑布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做了一个手势,让侍女端上烤好的羊肉片。
新鲜的羊肉被片成薄薄的,在火上一烤,撒上调料,香得令人陶醉。靠近门口的几个部族首领,已经经受不起诱惑,拿着刀叉起一块,送进嘴里咀嚼,胡子油腻腻的满是晶亮的油水。
哪怕是部族首领,平时也很少吃到活羊烤的肉。
他们只吃死掉的马、牛、羊,有时候,肉已经微微腐败,吃起来有股怪味,可谁有条件挑剔这个,全都不浪费吃了。
而活羊烤出来的肉完全不同,鲜嫩多汁,一吃就停不下来。
但谢玄英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看向云金桑布。
云金桑布就轻轻叹了口气,漂亮的眉毛皱起,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愁。
她无疑是个美人,哪怕身着异族的服饰,样貌也与中原不同,可美是共通的,美人的叹息,也格外使人牵挂。
宫布一脸关切,立在旁边当侍女的甘珠儿,也满脸不忿。
“如谢知府所见,我部的饮食,仍然以火烤为主。”云金桑布道,“我们狩得的猎物,养大的牛羊,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烹造。”
她用食匕叉起一块羊肉,放进嘴里咀嚼:“今天为了招待贵客,我吩咐他们宰一头活羊,但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吃死掉的畜生。谢知府吃过那些老病的牛羊吗?它们的肉,又干又硬,别说老人和小孩,哪怕是成人,吃起来都很费劲。”
谢玄英道:“大夏境内,也有食不果腹的百姓。他们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不要说死掉的畜生,连土都会吃,最后活活撑死。”
“我读过你们的一篇文章,‘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云金桑布道,“谢知府既然知道百姓之苦,就应该能体谅我的苦心。”
他问:“我不懂夫人的意思。”
“我希望,我们的族人也能吃上柔软的食物,在寒冷的冬天,能有热水喝,热面饼吃,老人能够吃到柔软的汤饼,孩子能喝上温热的羊乳。”
云金桑布看向他,缓缓道,“我希望,大夏能够允许我们交易铁锅。”
第212章 各还价
大费周折摆了一顿宴席, 只是为了交易铁锅,是不是很荒诞?
不, 并不。
程丹若略微诧异之后, 也马上反应了过来,这不是搞笑,是无奈的现实。
远古时期, 人们的饮食就是以煎烤为主, 后来出现了陶器,可以煮炖, 后来铁锅出现, 才出现了炒菜。
而人不可能天天吃烧烤, 哪有这么多病死的牛羊, 且肠胃也受不了, 还费柴费炭。草原上的能源也是很宝贵的东西。
想要吃上柔软的食物,还是得用锅。
但铁不止能造锅,也能锻造武器, 在大夏犹属于管制品, 不要说蒙古了。
互市中,铁和硫磺一样, 属于违禁品,是绝对不能流到鞑靼那边去的东西。普通商队敢走私粮食,可要是走私铁器……离全家砍头不远矣。
所以, 鞑靼迫切地需要铁锅。
这将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质量,此外,也可以重新融了做武器。
草原也挺缺矿的。
以上情况, 谢玄英心知肚明,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可能。”
“谢知府为何不听我说完?”云金桑布瞥过下手的人, 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依旧用温和的嗓音说,“我们可以拿察哈尔和建州的事与朝廷交换。”
程丹若沉思:建州就是女真那边,也就是后来的满清,察哈尔这个名字,她却要想一想,才能记起来曾在地图上见过。
他们的位置在鞑靼土默特以东,毗邻科尔沁和建州。
猜得没错的话,这也是蒙古的一个部族。
谢玄英道:“建州卫指挥使与朝廷往来密切,我不懂夫人的意思。”
大夏在建州有三个卫,首领封为指挥使,代代世袭,但他们仍旧是女真人。毫无疑问,金光夫人是在暗示,女真和察哈尔蒙古有点不对头。
金光夫人注视着他,缓缓问:“谢知府确定吗?”
谢玄英不动声色:“本官哪里说错了?”
金光夫人沉默片时,笑笑:“也是,大夏对我们一向二桃杀三士,对建州却一贯信任,疏不间亲,我即便说,建州卫指挥使迎娶了科尔沁的女人为妻,又让兄弟与察哈尔联姻,恐怕也不值得一个铁锅?”
程丹若注意到,谢玄英放在桌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她垂眸思量片时,忽而开口:“结亲这样的喜事,当然同铁器不大般配。铁,兵刃之物,作为贺礼,还是金银更好。”
这个转折略有些生硬,但金光夫人立即抓住了机会,顺着道:“程夫人以为什么合适?”
“夫人明艳动人,灿若黄金,非金器不能与之相配。”程丹若笑着夸赞,“以此为礼,您意下如何?”
不得不说,这话同为女性的她来说,显然更为合宜,要不然男性官员夸赞鞑靼王的妻子,很容易被误以为调戏。
哪怕谢玄英长了一张更美的脸也不行。
果然,云金桑布露出浅浅的笑意,宫布和其他部族的首领,也没有多在意,反而以为这是缓和气氛的谈话,各自饮酒进食。
但此时,金光夫人又叹息一声。
“夫人为何哀愁?”程丹若满脸关切。
金光夫人道:“当老弱孤寡只能喝冰冷的雪水,咬着比木头还硬的食物,我就算能用黄金做的器皿,又岂能安心呢。”
程丹若道:“我明白夫人的忧虑,然而,请恕我直言,为何非要铁锅?”
“铁器比陶器更结实耐用,草原寒冷,陶器容易裂。”金光夫人给出理由。
可程丹若依旧道:“铁锅也容易坏,一旦损坏,你们有铁匠修补吗?牧民逐水草而居,半道损坏又无处修补,既费钱财,又得不到该有的效果,岂不可惜?”
谢玄英微勾唇角。
比起他站在朝廷的立场,坚定不移地拒绝,丹娘的谈判便要温和多了。她字字句句都是为对方考虑,也全都在理,让他们不得不退让。
趁此机会,他略吃了两口菜,别的不说,小羊羔现烤的薄肉,滋味的确不错。
另一边,云金桑布被她这么一说,虽有不甘,却也问:“程夫人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程丹若道,“如今已经是夏季,炊具每家每户都需要,其量甚大,与其大费周章要求交易铁器,不如趁早购买陶釜,至少,能够让牧民安稳地度过这一个冬天。”
“陶器易碎。”宫布开口,仍旧一脸不悦,“这就是大夏的诚意?”
“铁锅出现前,中原就已经用了很长时间的陶器。”
程丹若思路清晰,不卑不亢道:“我们自己用过觉得好的东西,才会介绍给朋友使用,如今我们家中也常备有砂锅,用来炖煮,远比铁锅更为合适,且陶器保温时间更长,比铁锅更适合在冬天长时间烧水。
“陶器唯一的缺点,也不过是易碎,但这是很容易解决的,不是吗?大王子以此怀疑我们的诚意,恐怕我不能认同。”
话题偏了。
云金桑布在心里默默说着,一时犹豫是否要拉回“铁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