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道:“利用太阳的影子。”
这是古希腊的地理学家埃拉托色尼发明的办法,在夏至日,利用两个不同地点的太阳影子,计算出地球的周长。
但要理解这个,得有一定的几何学基础。
晏鸿之的算学还可以,可只到能算粟米田产的地步,这会儿听到什么三角,什么比例,老人家就有点头疼:“夕阳甚美,三郎,我拟一题如……何……?”
他的学生冷着脸,转过头来说:“是,请老师出题。”
晏鸿之忍俊不禁。
他这个学生,最讨厌被人打断思考,小时候,师兄们捉弄他,总在他看书看到一半时,猛地抽走他的书,看他一脸想怒不敢怒的样子,哈哈大笑。
“就以海上落日为题吧,在海上又不得出现‘海’字。”晏鸿之一本正经。
“上弦月初升。”谢玄英起了头,“遥望织女星。”
晏鸿之点评:“是了,今日七月七,不过起得有些平了。”
“白帆如鹊桥,连我与上京。”
晏鸿之道:“有点意思了。”以星月的距离,诉说自己对家的思念,乃是相当典型的寄情于景,朴实而真挚。
他一时兴起,打断学生:“程姑娘,你来试试颈联与尾联,如何?”
程丹若忙道:“我没有学过诗文,不太会联诗。”
“不过取乐,押韵对仗即可。”晏鸿之鼓励她,放宽标准,“诗文由心而发,词律倒是次要的。”
这也是纯真派的主张之一,诗文不要一味强求辞藻格律,只要真挚动人,哪怕不工整也无妨。
程丹若犹豫了下。
她确实不太通诗文,但机会难得,实在不甘心自己画地为牢,便道:“那,请两位不要取笑。”
晏鸿之抚须而笑:“姑娘请。”
程丹若想了想,迟疑地说出第三联:“梦乘鲲鹏去,飞渡月上峰。”
承接的内容有些大了,难免空洞。但晏鸿之什么也没说,微笑着等下文。
她继续道:“东昼与西夜,日落亦新生。”
老人露出一丝笑:“不错,我颇爱此句。”
“‘日月出没,运行于一天之上、一地之下。上下东西,周行如轮’,这两句倒是颇有道家之意。”谢玄英亦做点评。
程丹若却是一怔。
道家的典籍里就提到过这些吗?她还以为他们会问为什么是东昼与西夜呢,没想到人家并不以为稀奇。
古代的思想家还真了不起。她不由赧然:“我胡乱说的,见笑了。”
但忍不住纠正,“既然如球,便没有真正的地下,只不过是彼端的另一处。相隔六个时辰。”
“果真有这样的地方?”晏鸿之问,“正好与大夏在球体的两端。”
“任何一个地方,都有与之对应相差六个时辰的地方。”程丹若说,“除了极南与极北。”
晏鸿之感慨:“世界之大,着实奇妙。”
然后,他就转到更感性的地方去了:“程姑娘,今日乞巧,你若要拜月,我同三郎回避一二。”
这着实是一位体贴又善解人意的老人家,但程丹若摇头:“我不过节。”
晏鸿之惊了:“为何?”
七月七是乞巧。讲究的人家,早早就开始准备“五生盆”,也就是在缸里种下谷麦的种子,等它发芽,更有手巧的,还要加上篱笆、桑麻、鸡犬,弄一个微型布景。
即便疏漏些,午时拜一拜剪、尺、针之类的女工之物,祈求手巧,晚上月亮出来了,怎么也要拜月穿针。
更不要提富贵人家,戴翡翠冠,剪翠羽为花,点九华灯,样样件件,玩法多到今人眼花缭乱。
且不止是女儿家,小男孩、文人们也一样祈求平安,祈求长寿。
七夕是一个大节日。
然而,程丹若道:“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只是没有想要过节的念头罢了。”
晚风幽幽。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海底,天边唯有一抹瑰紫色的余晖。白天闲聊几句,不算太失礼,可天色已暗,再说下去未免失礼。
“不早了,晚辈先行告退。”程丹若朝他们微微福身,转身离去。
谢玄英侧身让开。
她的身影转入船舱,变成窗后的倩影。
晏鸿之倏而一叹。
谢玄英奇怪地看着他:“老师?”
“无事,只是有些唏嘘罢了。”晏鸿之负手而立,瞧见银河两边,牵牛织女的星辰已然隐约可见,便道,“三郎,七夕不作诗委实可惜,你再作一首来。”
谢玄英一时没有作声,眺望远处。
不过展眼,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夜幕覆盖整片天空,上弦月淡淡的月光洒落在平静的海面上,仿佛一层琉璃。
织女星和牵牛星闪闪烁烁,离得那么近,仿佛依偎的爱侣。
哪怕一年见一次,也无怨无悔的情意……他心有所动,慢慢道:“河汉迢迢映碧光,良辰仙侣又成双。云阶若上蓬莱殿,刘阮何年觅羽裳?”
晏鸿之霎时失笑。
知慕少艾啊。
第30章 一局棋
古代的海上航行, 闷热且无聊。
才过两日,看见大海的兴头就飞快消退, 被一天到晚困住舱房的苦闷取代。毕竟海洋看多少遍, 也就是那模样。
紫苏已经不再每隔一会儿,就往窗外眺望,改而专心纳鞋底子。
没办法, 船虽然不小, 在海上还是时常晃动,无法看书或做精细的女红, 只能闲聊。
紫苏的母亲是黄夫人的陪房, 嫁给陈家的管家, 自小在内宅长大, 别的不说, 丫鬟的本职轻车驾熟。
她担忧程丹若的前途,闲来无事,做一双鞋底子孝敬张妈妈, 同她攀关系, 打探些有的没的消息。
张妈妈呢,虽然不会掏心掏底, 但枯坐无聊,说些大家都知道的事,亦算打发时间了。
“不是我说, 我们表少爷在大夏也是独一份儿。”张妈妈打开话匣,喝着去年的铁观音,语气掩不住自豪, “自小就被皇后娘娘接到宫中抚养,当今天子也时常称赞, 还拜了子真先生这样的老师……去岁,我上京替夫人拜访靖海侯夫人,短短三月,就见天使替圣人赐了五、六次东西,如此恩宠,孰人能比?”
紫苏倒吸口冷气。
在她看来,陈老爷已经是很大的官儿了,在松江府都排得上号。可一个四品官放到京城,也就是中不溜,刚刚够上朝而已。
靖海侯,皇后,天子……这是多么遥远的事情。
她的口气中不由自主地带了尊敬与畏惧:“这可真了不得。”
张妈妈的唇边露出一丝得意,好像谢玄英所有的荣光,有一丝半毫辐射到了她的身上。她呷口茶,道:“你们姑娘能服侍晏太太,也是造化。”
紫苏讨好地替她剥起花生,打探起来:“不知晏太太是什么样的人……”
张妈妈从未见过晏太太,但不妨碍她张口就来:“子真先生的太太,当然也是了不得的女人。”故弄玄虚一句,又怕露怯,话锋一转,摆出架子指点,“倒是程姑娘,在这等人家做事,该处处小心才是。”
姜还是老的辣。
紫苏被谢玄英的来头镇住,不由对张妈妈有些言听计从,忙不迭道:“妈妈经的事多,又是在顾太太身边服侍的,眼光本事没得说,不瞒您,我心里没底,还要请您不吝指点。”
张妈妈被她拍得舒服,装模作样地拿捏了会儿,才说:“在大户人家做事,恪守本分是最要紧的。”
她不动声色地扫过紫苏的脸,绵里藏针:“不能仗着主人家宽和,就自视过高,指手画脚。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紫苏连忙点头。
“不过,你倒也不必多担心。”张妈妈却忽然道,“我看,程姑娘颇受子真先生重视,是投了脾性?”
紫苏眨了眨眼。
她毕竟不傻,很快意识到,张妈妈这是在打探程丹若的事。
而作为一个丫鬟,可以拿别人家主子的事下饭,却不能对外人说自家主子的一丝一毫,否则就等着去做洗衣妇吧。
“这我可说不清。”紫苏机灵地说,“依我看,是晏老先生和气。”
刺探不成,张妈妈也不急,若无其事地说:“海上的景色看得久了,到觉得不如运河边热闹。”
“可不是。”紫苏深以为然,趁机打探,“为何不走河道,非要出海呢?”
张妈妈哪里知道,但不妨碍她做出了如指掌的派头:“海路平稳些。”
说不好是答案,还是附和,反正不露怯,也不曾胡言。
世家老仆的专业素养,由此可见一斑。
另一边,程丹若正在和晏鸿之下棋。
今日多云,日光不晒,饭后,她打了遮阳伞,想到甲板上吹吹风。路过晏鸿之舱房,看见他们开着窗,师生二人正在下棋。
晏鸿之见她围观,随口问:“程姑娘可要手谈一局?”
“我不会下棋。”程丹若习惯性婉拒,但停顿片刻,却心生不甘。她已经一退再退,能不退的地方,凭什么还要退?
下棋而已!
遂问:“现学一局,老先生介意吗?”
晏鸿之登时诧异,连谢玄英都不禁隐蔽地瞧来。
要知道,十五岁的少女已然及笄,在世人眼中算是大姑娘了。搁在普通人家,即便尚未出阁,也已许配人家,绝不是什么不懂事小丫头。
说出这样的话,不知情的人听了,难免觉得攀附的姿态太难看。
但师生二人却从她的口气中,听出了更微妙的情绪。
略作沉吟,晏鸿之笑了:“求之不得。老同三郎下,我都腻了。”
谢玄英收回目光,起身吩咐小厮,将棋盘搬到外头的阴凉处。那儿既不晒,还能吹到丝丝海风。
“请。”他客气地让出位置。
“多谢。”程丹若在他原来的座位坐下,目光流连在棋盘上,“我只知道黑先白后。”
晏鸿之却道:“不急,咱们先下两局五目棋。”他睃一眼学生,忍笑,“方才这局下了一个多时辰,且容我松快一二。”
程丹若:“五目棋?”
“五星连珠。”晏鸿之简单说了一下规则,笑眯眯道,“是不是很简单。”
“……是。”程丹若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古人教五子棋,不由失笑,“那就试试。”
五子棋节奏明快,胜负易分,比起长而费脑的围棋,更易上手。
这是晏鸿之的体贴周全,也是他的人生智慧——和臭棋篓子下棋,可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出乎预料的,程丹若落子的速度很快,似乎不假思索,又带着些许急切,全然是新手,下得却颇有模样。
不过如此程度,在晏鸿之看来,和一目了然也没有太多区别。
他看穿了她每一子的用意,然后笑眯眯地堵上,等待她的反应。
三次布局失败,程丹若就明白了。
她飞快地笑了一笑,好像枝头的露珠,晶莹刹那便消融。随后收敛笑容,全神贯注地投入。
谢玄英在旁围观,心想,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