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切,程丹若直到两日后,才从黄夫人口中听说。
“晏家要请我为他们太太调理身子?”她十分吃惊,完全摸不着头脑。
说来,这是件好事。一个多月来,她时常思考该如何提出自立门户,却迟迟寻不着合适的契机。现在有机会离开陈家,另谋生路,正中下怀。
不过不能就这么答应,她赶紧推辞:“我懂什么,不过学些皮毛,如何能担起重任呢。”
“顾太太与我说了,女医难寻,最好识文断字又无家累,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何必妄自菲薄。”事情已定,黄夫人怕她出幺蛾子,不吝赞美。
程丹若依旧摇头,道:“老太太身边离不得人。”
“老太太的病左不过静养,别说还有丫头们日夜侍奉,柔娘、婉娘也大了,该学着怎么尽孝。”黄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你若不放心,教教她们就是。”
程丹若微微一怔。
她以为黄夫人不过客气,内心肯定希望她拒绝,没想到全然相反。
陈家希望她去晏家?为什么?
“这……”她货真价实地露出为难,“我从未正经与人瞧过病,怕是不好。”
黄夫人宽慰:“想来不是什么急症难症,否则什么御医请不到?怕是女人家的小病小痛,找人调理罢了。”
程丹若低声说:“我怕做不好,反倒辜负顾太太的美意。”
黄夫人说:“怕什么,哪个大夫敢说自己什么病都治得好?不过一试。也好叫你知道,你表叔翻年便该回京述职,届时便接你回来。”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不容程丹若拒绝。
真可笑,明明心心念念想离开陈家,可当他们迫不及待地想送她离开,仍然令她感觉到一丝涩意。
“我明白表婶的意思了。”她垂下眼睑,“老太太那里……”
“老太太都知道,也同意了。”黄夫人拍拍她的手,“我会叫紫苏和邓妈妈陪你去。”
程丹若推却:“邓妈妈是表婶身边得用之人,如何能舍给我,再说去别人家,没有再带丫头的道理。”
她顿顿,转而问:“不知晏家是何许人家,晏太太病症如何?”
黄夫人说:“是海宁晏家的一支,其祖父是成祖的老师,子真先生自己则是有名的大儒。他的夫人随长子居住在京城。”
程丹若怔了怔,想起天心寺的那位“晏老先生”,不由问:“他们是顾太太的亲戚?”
“子真先生有位弟子,是顾太太的外甥,出自靖海侯府。”黄夫人宽慰道,“你放心,不会叫你去不三不四的人家,对你有好处呢。”
姓晏,又和顾太太沾亲带故,那应该是天心寺的师生二人没错了。
程丹若略略安心,虽仍有疑惑,口风却松:“我……”她艰难地说,“容我再伺候老太太几日。”
“你的孝心,老太太也是知道的。”黄夫人不敢逼太紧,道,“这样,等过了立秋再启程,如何?”
程丹若沉默一刻,微微点头:“我听表婶的。”
*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程丹若依旧仔细服侍陈老太太,不露半点喜色。
五、六日后,陈老太太才主动道:“到了晏家,仔细做事,莫要轻狂。”
程丹若道:“我舍不得老太太。”
“傻孩子。”陈老太太微微一笑,“别人可没这福气。”
“能留在老太太身边,才是福气呢。”她也微笑。
陈老太太更是开怀,暗示道:“来年咱们也回了京城,自会接你回来。”
程丹若:“有您这句话,我才安心。”
“好孩子,你放心,只要我还喘着气儿,自会安排你的前程。”陈老太太第一次明确暗示婚事,“有我老婆子在,亏待不了你。”
程丹若放下药盏,依偎在老人身边,好似雏鸟眷林。可她心里清楚,面上笑得再真切,胸膛却是冷冰冰的,一点暖意也无。
展眼,六月过去,七月到了。
按节气算,此时已是立秋,但秋老虎仍在,江南一带仍然炎热得很。
这几日,陈柔娘和陈婉娘每日早早来萱草堂请安,接替程丹若伺候的活计,喂老太太吃药喝茶,替她擦身抹脸。
程丹若抱着交付病人的心态,详细地告诉她们,中风病人要注意什么。
两个女孩也学得认真,每日轮流替祖母熬药,家中上下皆称孝顺。
程丹若因此得了些许空闲,见缝插针处理一些私事。
她叫来白芷的妈妈,告诉她:“我要去京城,陈家不久也将上京,怕是不会再回松江府了。”
白妈妈大吃一惊:“姑娘要去何处?”
程丹若三言两语说明原委,不等老仆委屈,直接托出计划:“我打算将白芷放出去,她也不小了,你们替她寻一门亲事,今后好好过日子吧。”
白芷更惊讶,脱口便道:“我不走,我伺候姑娘。”
“你们从大同一路送我到陈家,又跟来松江。可以说,如果没有你们一家,我早就死了。”程丹若轻轻一叹,恳切道,“如今我寄人篱下,前途难测,白芷跟着我,只会耽误终身。”
白妈妈却是忠仆,规规矩矩说:“姑娘玩笑了,伺候主子才是正经事,算什么耽误?”
“我已经决定了。”程丹若不容置喙,“待她放良,你们好好说一门亲事,江南富庶,过日子不难。”
白芷跪下,声音已有哽咽,恳求道:“姑娘不要赶我走,我舍不得姑娘。”
程丹若却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不日我就回禀夫人,放她归家,你们过几日来接吧。”
白妈妈犹豫了下,也着实想念女儿,便提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既然陈家不久要上京,届时,我们家一同去就是,总不能留姑娘独自在京城,连个使唤的人也没有。”
白芷的眼泪一颗颗往下掉:“姑娘,你身边不能没有一个自己人啊。”
她们说得在理。
程丹若沉默片时,微微一笑:“那这样,你们先留在江南,等我安顿下来,有了前程,再传信于你们,你们再来寻我,如何?”
白芷破涕为笑:“是,以后我还服侍姑娘,姑娘不要赶我走。”
第28章 离宅门
白芷是程丹若的丫头, 她要放归,黄夫人自无意见, 派个妈妈去衙门走一趟, 消去奴籍就是了。
但白芷不肯马上走,留下来为程丹若赶制衣裳。
这日,她和紫苏一道服侍程丹若睡下, 便在房里点灯纳鞋底。
紫苏劝道:“你也歇歇, 没日没夜做,仔细伤眼睛。”
“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我家姑娘。”白芷借着朦胧的烛光, 咬断手中的棉线, “我总要尽尽心意。”
紫苏叹了一声, 也不再劝, 反而道:“程姑娘看着冷, 心却软得很,自己还没个着落,先为你打算妥了。”
白芷笑笑:“你伺候我家姑娘上京, 自有你的前程。”
紫苏道:“我倒不怕程姑娘待我不好, 这两年伺候下来,我自是清楚这位主子是好性儿的。只是将来……”
她欲言又止:“你也听说了吧, 老太太的意思,是要留姑娘在家的。”
白芷沉默地点头。
紫苏喃喃:“真是没想到啊,虽说陈家衣食无忧, 留下也不失为一桩好处,可下次进门,不是客人, 是……唉!”
她没什么见识,做丫头的能混上姨娘, 自然是祖上烧高香,将来生的孩子不再是奴籍,成了正儿八经的主子。
可程丹若进来时是客人,再穷再寒酸,那也是客人,要以礼相待。
然而,妾……良妾也是妾,何苦来哉?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隔日,黄夫人唤程丹若过去,告诉她一个紧急消息:“方才露香园来信,道是五号再走,走海路,坐船去京城。”
程丹若十分意外。
原定好了七月初三出发,走京杭大运河,到天津转通州,再赴京城。现在怎么突然要走海路?
“这是为何?”她问。
黄夫人道:“倒也未说缘由,怕是有什么变故吧。”
程丹若无奈。连黄夫人都不知道,她就更没资格知道了,不过也是小事,早两日晚一日的,结果都一样。
七月初四晚上,陈柔娘和陈婉娘结伴而来,与她道别。
陈柔娘因为婚事,对这个表姐心怀歉意,赠了她一支金钗做离别礼:“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这支金簪是实心的,手头若有不便,当了也能对付一些时候。”
程丹若推辞:“这太贵重了。”
“姐妹一场,下次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陈柔娘心下怅然,道,“就当留个念想吧。”
她也不想抢表姐的姻缘,可就如姨娘所说,有的事不争就轮不到自己。婚姻事关终身,不是讲姐妹情谊的时候。
现下终身有靠,陈柔娘自然想弥补一二,不容分说:“你若是把我当表妹,就收下吧。”
话已至此,程丹若只好收下。
陈婉娘来得又晚些。
“我也没什么好东西,你明日要走了,这两身衣服便给你,原是我准备穿的,还未上过身。”
墨姨娘过世后,她清减许多,衣裳也不爱红了,皆是蓝绿月白。这回送给程丹若的裙子,便是两件桃红嫣红的罗裙,颜色鲜艳非常。
程丹若收下:“多谢你。”
“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古代就是如此,一别难再见,连小小的女孩都知道离愁,“你在外头,自己可要小心,有事便写信来,我在太太、老太太那里提你一句,指不定就能接你回来。”
“多谢你。”程丹若笑笑,又说了一遍,“多谢。”
“虽然你不是我们家的,好歹也处了两年,谢什么。”陈婉娘撇撇嘴,依稀又见过去的娇蛮。但人总是会长大的,她一字也没提父母的安排,略略坐会儿,便告辞回去。
程丹若继续收拾行囊。
其实,黄夫人、陈老爷和陈老太太,都给她准备了东西。
黄夫人送了二十两银子,陈老爷给了她一张名帖,陈老太太送了本佛经,一个玉镯子。
她都带上了。
然而即便如此,所有的衣裳首饰,被褥铺盖,也只装满两个箱子。
初五,顾家一早便派了马车过来。一位三十余岁的老妇人自称姓张,专程来给陈老太太请安。
“奴夫家姓张,我家太太命我和我家男人,送些土仪给京中的靖海侯夫人,因此一道上京。”张妈妈解释地很详细,“这一路,由我服侍程姑娘,待到了京城,程姑娘安顿下来,老奴再回来,向您老人家请安。”
顾太太如此周全,陈老太太无比满意:“有心了。”
而等到程丹若和紫苏上了马车,张妈妈又妥帖地解释:“姑娘放心,这一路必是平安无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