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丁掂掂重量,装模作样地伸长脖子瞧了瞧,很快下船。但船并不能走,得让出道儿来,让后面的船只先行。
轮到他们的时候,兵丁却只问了船工几句话,然后腰马上弯了,二话不说立即放行。
程丹若知道,这是因为他们的船上,挂着晏鸿之长子官职的旗帜,表明自家是户部郎中的家眷。
户部郎中是多大的官?
首先,户部最大的官,尚书,正一品,左右侍郎,二把手三把手,正二品,三人统管整个户部。而下面被分为了十三司(也就是十三个部门),分别主管浙江、江西、湖广、陕西、广东、山东、福建、河南、山西、四川、广西、贵州、云南十三个省份的财政。
每个司的老大是郎中(正五品),老二是员外郎(从五品)。
其下又分为民部(人口农桑婚姻等)、度支部(官员俸禄,各种经费)、金部(茶盐,商贸,岁贡,罚款)、仓部(收税和粮仓)。
↑当然,这个细分不是很重要。
简而言之,户部郎中看着不是个大官,但其实主管一个省的财政。
地方问中央爸爸讨经费,就是问十三司讨钱。
没有谁闲着没事,会拦住晏鸿之的船,问他要过路费。
但后头的大船赶上来时,他们也要让路。
“运河之船以漕船为先,贡船次之,再次官船,民船最末。”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晏鸿之无疑是个好老师,见新收的干女儿常往外瞧,立即为她讲解。
他问:“知道什么是漕船吗?”
程丹若道:“略有听闻,松江是承担漕粮六省中最多的地方之一。”
大夏和明朝一样,定都北京,北地的粮食不能完全供应军国之用,因此必须每年从南方运粮食到北地。
其中,苏州和松江承担份额最多,苏州大概七十万石,松江二十多万石,占到全国总漕粮的五分之一。
谢玄英道:“改制后已然减轻许多,不似往常,二十万石漕粮,能有十五万已经算他们良心。”
程丹若投以征询之色。
谢玄英解释:“过去漕粮□□,征调民夫荒废农时,亦多剥削,百姓深以为苦。如今改为军运,损耗折米银,便利许多。”
军运的模式很简单,就是交给当地卫所,军方派兵运粮。
而地方则给卫所一定补贴,作为他们运送的各种经费。比起过去,看起来支出多了一部分,但少了沿途的层层剥削,事情反而便利许多。
“原来如此。”她又长见识了。
不得不说,短短一月,程丹若增长的见闻,比过去几年还要多。陈老爷可不会对女眷讲这些事,黄夫人也不会教她管家、看账本。
抄佛经,背佛经,孝顺老人,做女红,就是她在陈家后宅全部的生活。
日复一日,世界好像只有四四方方的天空,让人喘不过气。
第46章 小四书
“那贡船呢?”机会难得, 程丹若不放过每个学习的机会。
“贡船之急,在于河鲜。”晏鸿之道, “鲥鱼四月捕捞, 五月必过淮河,否则运到京中,怕是早不新鲜了。”
谢玄英补充:“去岁黄河伏汛早, 五月下旬未过的贡鲜船, 因筑坝耽搁月余,且未用冰, 送到京城, 鲥鱼都烂尽了。”
“区区口腹之欲, 怎能比得上水情要紧。”晏鸿之道, “我听说, 尚膳监还告了漕运司一状,道是耽误进贡。”
尚膳监是十二监之一,主管宫廷膳食, 漕运司则是专门设立主管漕运的部门。
谢玄英道:“是有此事, 但陛下圣明,未曾怪罪漕运使。”
程丹若默默记下部门与官职, 目光在宽阔的河道上来回扫视。
片刻后,迟疑问:“那是贡船吗?为何上头有人?”
她指的是一艘马快船,长三十七丈, 宽十五丈,悬挂着“御用”“钦差”两面黄旗。但离得近,能清晰地看到上面有穿绫罗的女人。
“贡船私用, 也是常见之事。”谢玄英平静道,“官船民船须等开闸放水, 方可同行,贡船却无此例,常有太监假公济私,携带客商财货。”
程丹若品品他的态度,猜测这不算什么大事。
果不其然,晏鸿之随口一提,转头就抛之脑后,反而提起另一件事:“丹娘,你曾提过,自己只读过《千字文》《三字经》,其余皆是医书佛经?”
程丹若点头。
古代文盲率很高,能认得几个字,已经算平民中不错的了。程家学医,程父才识得几个字,兼之女儿幼年早慧,他方教她识字,背诵《神农本草经》。
经史子集,她均未涉猎,也无人教授。
晏鸿之说道:“昨日我叫墨点上岸买了小四书,你便从这学起吧。”
所谓小四书,是宋代的蒙学作品,分别是:《性理字训》《名物蒙求》《历代蒙求》《史学提要》。
程丹若全未听过,接过墨点递上的课本,好奇翻阅。
她第一本看的是《性理字训》,集合《大学》《中庸》《论语》等儒家经典,可以说是思想品德课。
放下。
再看《名物蒙求》,转瞬即笑。
“高平为原,窈深为谷。山脊曰冈,山足曰麓……诸姑姊妹,皆父党亲。曰姨曰舅,母党之姻。”
毫无疑问,这是相当实用的一本科普书,不仅包涵自然地理,还有人文伦理。
“内寝曰室,外寝曰堂。门侧为塾,两庑为厢。”
所以,卧室就是睡觉的地方,私塾指的是大门侧面的小房间,《西厢记》的西厢是西侧面的房间,多为女儿家居住。
但略略一翻,她也很快放下了。
虽然没有系统学过,但在古代生活这么多年,潜移默化之中,程丹若已经掌握了这些名词,不过查漏补缺,别把“稼(播种)穑(收获)”的意思搞反足矣。
第三本是《历代蒙求》,这本也很短,薄薄一册,是历史课本,讲了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的朝代变迁,到宋朝为止。
简而言之,就是个朝代表。
对蒙童而言,这能帮他们迅速梳理清楚历史的脉络,可于通识教育的现代大学生来说,无大用。
至于最后一本《史学提要》,内容更为详尽,批注密密麻麻,算是简略版的《中国通史》。
晏鸿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举动,许久方问:“如何?”
程丹若想想,很多事其实瞒不住,不如大大方方露出来:“不知为何,虽是第一次读,却似曾相识。”
“噢?”晏鸿之似乎早有所感,问,“怎么回事?”
她半真半假道:“不清楚,幼年时常如此。”
这下连谢玄英也不由投来目光:“宿慧之人?”
“记不得了。”程丹若道,“听家中老仆说,我三岁随父亲出门,正逢雨季,河水暴涨,我不知怎么的便坠了河,顺流飘下十里之远,幸为人所救,当时……”
她迟疑少时,轻描淡写:“水汽蒸腾,惹来不少趣闻。”
晏鸿之却非常感兴趣:“怎么,莫非有人瞧见蛟龙升天?”
洪水势若雷霆,席卷而下时浩浩荡荡,愚昧的故人畏惧自然之力,编出过不少有鼻子有眼的传闻,什么蛟龙渡劫之类的怪谈。
“那倒没有。”程丹若笑了,“村民说,那时水势大,无人敢下水救我,谁知一只白色巨龟驮我到岸边,方才被他们拉上岸。”
这话她说得毫不心虚,盖因全是实话。
只不过,驮着她的白龟应该不是真的龟,是她随身携带的医疗箱。
“自此便开了窍?”晏鸿之十分具有探索精神,居然连连追问,“可还记得前世之事?”
程丹若摇摇头:“这都是家中仆人所说,我早不记得了。”
晏鸿之深以为憾。
倒是谢玄英,仍记得天心寺的幻术,问:“你的幻术与算学是同谁学的?”
“也不记得了。”她镇定自若地撒谎。
师生俩双双惋惜,却也解开了心中的疑惑。毕竟,转世顿悟的例子,过去比比皆是,号称记得前世的人,历史上也有过许多次。
心学也好,理学也罢,都是唯心主义,并不反对神鬼之说。
晏鸿之拿起《史学提要》,笑言:“且让老夫考考你。”
他开始抽问历史。
一开始,只是朝代的轮替,后来就变成明君贤臣的人生轨迹。程丹若高中时的历史还不错,高考时选的科目也有历史,但毕竟只是粗读,慢慢就答不上来了。
不过,晏鸿之已经很满意:“女儿家能有这点见识,已是不俗。”
程丹若忙道:“我想再多学一些。”
他笑问:“学来何用?”
“我想知道时代是如何变化的,有什么东西在改变,有什么东西从未改变。”她慢慢道,“也想知道,我在人间该何去何从,能为世间留下什么。”
晏鸿之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亦掠过一抹惋惜。
这等志气,这等心胸,倘若是男子就好了。
纯真派不吝于教授女子学问,甚至认为男女智力相当,然而,他们也很清楚,认可是一回事,实际又是另一回事。
男人学得好,可兴旺一国,女子学得好,却不过一家一族。
但很快,晏鸿之便掩饰住自己的失落,心想,璞玉难得,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但求无悔罢了。
他振奋精神,对程丹若有了更多的期待:“如此,明日我便教你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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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陈家是给了程丹若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那么,晏鸿之则是给了她走向更高阶层的通行证。
读书,在古代就是一种奢侈。
而全国知名的大儒做老师,更是奢侈中的奢侈。看谢玄英,就知道她的教育资源多么珍贵难得。
程丹若以比高考更刻苦的姿态,来迎接他的教导。
她首先把《史学提要》背了下来。
第一卷 是上古、五帝、春秋战国时期。
讲的是盘古开天辟地前,天地一片混沌,如同鸡子,都是老生常谈,姑且略过不提。五帝就要讲到伏羲太昊神农氏,其实就是人类早期的部落,奴隶制形成。
很多知识点她都知道,巩固记忆的同时熟悉古人的遣词造句。
平时大家说大白话,自不要紧,可落于文字,还是要注意辞藻用语,尽快熟悉文言文的写法,于她今后必有益处。
这夜,程丹若背到武王伐纣才结束。
次日上午,用过早膳,晏鸿之单独叫来程丹若,与她讲史:“尧有子丹朱,却让位于舜,此乃大德……”
程丹若听得专注。
古人讲历史,和现代人说历史截然不同。现代的历史课,记得是人物、事件、时间地点,以及某件事的意义。比如,秦始皇统一六国,结束了七国纷争的局面,对后世有这样那样的影响。
但古人注重的是帝王将相,皇帝是不是贤明,懂得亲贤臣远小人,臣子是不是有私心,有没有好好辅佐皇帝。
如《过秦论》所言:“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他们认为,只要君贤臣忠,国家就不会灭亡了。
一言以蔽之,古人也会总结朝代兴替的原因,但重点是帝王将相,好像历史是由少数人的贤明和昏聩决定的。
十分明显的历史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