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这点后,程丹若内心对晏鸿之的敬畏情绪,消散了。
不可否认,乍然遇到这么一位知识渊博的古代儒家大师,她心有怯意,好像半懂不懂的岁数,对专家、前辈、老师的仰望,打心眼里敬畏他说的每个字,想方设法渴望得到他们的认可。
但现在,这种光环消失了。
她仍然尊重晏鸿之渊博的知识,感激他开明的态度,却不再把他当做权威,能更客观地学习他教授的东西。
而心态一放对,处事自然更从容。
程丹若不再急切地想在每一盘棋上都有进步了,后面的半局棋,她几乎是随心所欲乱下一通,想看看晏鸿之如何应对。
“丹娘今日总算得了棋局真味。”晏鸿之揶揄她,“前两日步步杀机,尽是寒秋之势啊。”
秋日主肃杀之气,这个比喻应景得很。
程丹若讶异:“这么明显吗?”
“棋品如人品,棋风如人风。有的事脸上看不出来,在棋局上昭然若揭。”晏鸿之笑道,“先前你落子,机关算尽,可算计最耗心血,棋上胜负何至于此?”
“叫义父看笑话了。”程丹若自嘲一笑,平静道,“我只是怕光阴太少,连学个囫囵都来不及,便再也没了机会。”
晏鸿之一怔,旋即无声叹息。
原来,所有的急切,都不过朝不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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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平五年,大同暴雨三月不歇,水漫村庄。有村民见白龟行于激流,驮落水者上岸,故立白寿祠,奉为水神。
——《大同县志》
第47章 中秋节
一阵秋雨一层凉, 船只北上半月,离开了秦岭淮河的分界线, 萧瑟的寒意与日俱增。
不知不觉, 就到了八月十五。
中秋在现代都是大节日,不要说古代,具有更浓郁的象征意义。
晏鸿之即是文人, 又酷爱登山, 前日在船上,眺望远处山顶一片金黄, 秋风送来浓浓桂香, 当即便决定靠岸, 登高赏桂。
程丹若可算见识到他的随心所欲, 一面好笑, 一面也有些期待。
当日,天公作美,秋高气爽, 桂香满舱。
程丹若上穿白绫对襟长袄, 袖口镶着圈水蓝色的掏袖(即接了圈袖口),下着同色的蓝缎裙, 因为天气渐冷,兼要外出,外头还加了件长比甲。
紫苏愁眉紧皱:“这也太素了。”
程丹若无奈。时人以华贵为美, 红衣绿裙,最好还要是遍地金的,反正颜色越鲜艳, 花纹越繁复,越是好看。
但好看的料子染色难, 织就的花纹更难,全部贵得要死。
林新夫人所赠的几件秋衣,倒是有颜色艳丽的,可她想着到了京城,指不定有要穿着打扮的时候,路上就随意些好了。
“就这样吧。”她安慰紫苏,“谢公子在,无人看我。”
紫苏“噗嗤”一笑:“姑娘真促狭。”
程丹若说:“是实话。”
她简单绾发,戴上遮至脖颈处的帷帽,与晏鸿之师徒汇合。
师徒俩的穿着完美符合当下潮流。
晏鸿之身着牙色道服,石青镶边,头戴浩然巾,紧束头部以免着凉,腰系同色大带,最下面是双大红云头履。
谢玄英则是青遍地金云缎行衣,两侧开叉便于骑马,腰间佩青色大带,以一枚水头极好的玉莲花为纽扣,最下面是双常见的粉底皂靴。
程丹若仗着戴有帷帽,仔细瞅了瞅这衣料,果然是真金织就,阳光一照,黄金便氤氲出温柔富贵的宝气。
真美。
晏鸿之打量她几眼,摇头叹气:“打扮得也太素了。”
程丹若道:“珠玉在侧,甘愿陪衬。”
晏鸿之忍俊不禁。
他颇为欣赏程丹若拿谢玄英取笑的态度。看得出来,她并不因他是侯府公子而惶恐,也不因他美貌而失措。
自然大方,不卑不亢,相处起来才舒服自在。
“那便罢了。”他敛袖迈步,“动身吧,秋日天黑得早,早去早回。”
三人下船,自有小轿在码头备着。晏鸿之和程丹若上了轿子,谢玄英骑马,一行人沿着蜿蜒的小径,上山登高。
临时请来的向导,同他们说起这片山头的来历。
“此山名为天桂山,据说当年吴刚伐桂,其中有一支落入凡间,便在此地生根发芽,数百年后,长成这片桂花林……”
虽然故事老套,但沿路有人叽叽喳喳讲解风俗人情,也是不错的娱乐。
等到了山下,墨点便赏了那人二钱银子,喜得他急急磕头,恨不得将他们一路送上山顶。
可这里的桂花如此出名,不是什么野山荒山,早有富户出资修了石阶,拾级而上就是。
晏鸿之热爱登山,不要竹轿,程丹若自忖体力不算太差,也婉拒坐轿的好意,自行爬山。
“中秋赏桂,不能不作诗。”晏鸿之布置任务,“待到山顶,你二人须得有诗一首,唔,照顾丹娘,不必拘于平仄,合韵即可。”
程丹若:“……是。”
山不高,日上中天就过山腰。晏鸿之有些乏累,命人寻一平坦处,稍作歇息并吃午饭。
于是,护卫们清理野草,小厮升起炭炉,取溪流水煮沸,先泡一壶热茶,再取出几样月饼,让主子们垫垫空腹。
喝茶下肚,爬山积累下来的疲倦减轻许多。
再拿起签子,取一块切好的月饼,果仁的香气立时充斥口腔。
此次上山,也带了船上的厨娘和伙夫。他们就着炭炉,开始处理提前预备好的菜品,不一会儿,便呈上来四个冷碟,四样果干,四种糕点,四碗热菜,又赶紧涮锅,现炒两个新鲜的时令蔬菜,均是在码头问人买来的,刚出田地,水灵得很。
主食是现下的面条,拌面和汤面都能做。
程丹若要了一碗鸡丝汤面。
晏鸿之吃着舒服,又道:“热一壶黄酒来。”
程丹若举箸的动作立时顿住,看向他。
谢玄英注意到了,清清嗓子:“老师,你的痛风症……”
“今日中秋,岂可无酒?”晏鸿之用力摆手,“今日不许拦我。”
谢玄英看向程丹若。她会意,道:“喝一次,未必发病,但积少成多,一次、两次、总有一次。”
晏鸿之振振有词,坚持道:“那都是以后的事,中秋不能团聚,已是大憾,若不能以酒消愁,情何以堪?”
话说到这份上,自不好再拦,任由热好的黄酒端上来。
谢玄英只能陪饮。
程丹若略微抬起眼睑,隐蔽地看向对面的人。
因是野餐,晏鸿之又说“统共三人,还要分席,岂非分离之意?”,今日便不曾男女分开列坐。由晏鸿之坐上首,她和谢玄英分别坐在左右下手处。
他就在她正对面。
谢玄英才放下酒杯,便对上了她的视线
眼光轻微一触,她立即使出眼色。
谢玄英怔怔,顺着看去,却是小小的酒瓮,霎时恍然。
上山轻车简从,酒也不过一小坛,喝完可无处买。要让晏鸿之少喝些,他多喝几杯就是了。
遂执壶斟酒,老师那里七分满,他却九分。
晏鸿之眼皮一跳,心情顿时古怪。
他能放任少男少女相处一室,绝非缺乏思量,相反,其实慎重考察过。
若说对谁更关注,自然还是姑娘家。毕竟谢玄英的样貌出身摆在那里,即便程丹若起了心思,他亦不会怪罪——知慕少艾,人之常情。只是理解归理解,该做的事还会做。
所以,最初得知谢玄英找来的女医是她,晏鸿之立即过问,担心自己被蛇咬伤的日子,发生过什么“意外”。
可谢玄英道,他确实是见到程姑娘,方才起了延请女医的念头,只是人都是顾太太挑的,其余均不合适,且请人考核过,确认她能治妇人病,这才同意。
晏鸿之半信半疑,此后亦多观察。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程丹若承认谢玄英的美,不止一次为他的美而震撼,却从未流露出爱慕之色,亦不曾有嫁入谢家,自此平步青云的盘算。
晏鸿之深觉不可思议。
人能不慕权贵,少女怎可不思良人?
直到数日前说起读史,他方才恍然明白,她的确没有非分之想,却又有最大的非分之想。
我生在世间,能为百姓做什么,能给后人留下什么?
——这是男儿志气,不是女儿本分。
晏鸿之觉得很有意思,又想,女孩无绮思,做长辈的若还处处提防,岂非小人之心?这才松了分寸,允他们适度交谈。
不过……“老爷,纸笔来了。”墨点捧来照袋,取出笔墨纸砚。
“嗯,好。”酒意上涌,又被打了岔,晏鸿之一时忘记思绪,遥望远处。
碧波江上,桂落衣襟,登高远眺,天地尽收。
文人的浪漫占据上风。
“酒也饮过,可以作诗了。”他笑说。
程丹若轻轻扶住额角。
墨点用水盂舀来溪水,注入金蟾样式的砚滴,滴水磨墨。别看他五大三粗的,伺候起笔墨来,颇为仔细熟稔。
“老爷可要点香?”
“点。”晏鸿之酒酣耳热,起身踱步,顺带消食,“一炷香为限。”
墨点又打开竹木香筒,燃香计时。
谢玄英执笔落墨,运笔如飞。
程丹若却为难,拧紧眉梢,努力遣词造句。
少顷,谢玄英停笔,望了一眼她的纸。
“秋风吹成桂花酒,碎金点点沾衣袖。”
好平。他暗暗摇头,继续往下看。
“家家儿女团圆夜……”
最后一句迟迟未能落笔。
谢玄英瞥眼香,快要烧尽了,又觑过一眼。她咬住嘴唇,苦思冥想,发间落着点点桂花,倒是为她过于素净的打扮添了几分娇柔。
可他最在意的还是她脸颊的伤。数日过去,伤口已然愈合,血痂也脱落了,但疤痕仍然明显,尤其未曾傅粉,愈发明显得一道深色。
谢玄英愈发不忍,又想,要她写中秋诗,未免太为难了些。
家家团圆之日,她能与谁团圆呢?怕是触景生情。
他抿抿唇,低声提示:“今朝明月同相守。”
程丹若怔了怔,惊讶地看着他。
他却不看她,垂落视线,始终徘徊于砚台上。
程丹若承他好意,朝他笑笑,赶紧把最后一句填上,如释重负。
“写完了?”晏鸿之不曾走远,见香熄灭便来验收成果。他首先拿起程丹若的诗词,半晌,勉强点评:“确实和韵。”
除了押韵,一无是处。
程丹若顿时惭愧。
她还没有习惯用诗体表露感情,总是生般硬凑,这四句自己都看不下去,只好苦笑道:“我晚些再做一首。”
晏鸿之满意地点头:“正该如此,多写写,自然就有了。”
又去看谢玄英的。
“团圆何必在中秋?岩客与君共放舟。邀饮姮娥天上客,一杯秋意敬乡愁。”
晏鸿之十分喜爱,道:“不错,比起七夕纤巧之句,我更爱此豁达。”他又递给程丹若,考问,“依你之见,此句最好在何处?”
程丹若写诗水平不行,赏鉴却不算太差,毕竟做过无数阅读理解:“敬。”
“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