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阑也看的心底发沉,忙安抚道:“你们莫急,今日请你们过来,便是告诉你们他已经认罪,案子也已经查到了尾声,至多半月之后,便会公审定罪。”
谢星阑扫了眼秦缨,“明日是中秋节,你们若不知这消息,势必难安稳,因此今日便提前为你们吃一颗定心丸。”
他语声一肃,“卢旭能惩办,并且死罪难逃。”
众人听得微愣,袁守诚不敢相信道:“真能给卢旭治罪?真能给他判死罪?”
谢星阑笃定点头,“不错,他害了三条人命,按照大周律法,足够判死罪,绝无转圜余地,你们不信可以问刑部崔大人和大理寺的方少卿——”
五双眼睛急切地看向崔慕之和方君然,崔慕之看着这五人,心弦莫名发紧,他亦肃然应是,“不错,是死罪无疑。”
方君然也道:“卢旭确是死罪。”
得了这般肯定,方氏瞬间呜咽出声,她紧紧抓着罗永成的手,一声声道:“真能判死罪,真能判,我一听凶手是国公府的主子,还以为这辈子没法子为槿儿伸冤了……”
康修礼也红了眼眶,他喉咙里“嗬嗬”有声,也紧紧抓着康素文的手,口唇开合,却不知该说什么,康素文哽咽道:“父亲,能为素琴报仇了!终于能为素琴报仇了!母亲在天之灵看着也能安息了……”
袁守诚直挺挺地坐着,虽未出声,胸膛却剧烈地起伏,他紧紧抓着身侧椅臂,好半晌才将眼眶处的热意压了下去。
众人模样也看得李芳蕤鼻尖发酸,但这时,康素文欲言又止道:“卢国公府……这是卢国公府犯了事,此番若真的惩治了卢旭,那以后他们会否……会否嫉恨上我们?若是他们报复我们……”
康素文小心翼翼的神情让秦缨面色更晦暗,谢星阑几人也是一怔,方君然忍不住道:“这一点你放心,此番卢国公府不止犯了十年前的杀人罪,还有别的罪过,数罪并罚,整个卢国公府都不会好过,你们安心,他们没有机会报复任何人。”
康素文听了这话本该放下心来,但不知为何,他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反倒有些难以言喻的苦涩在胸腔漫开,这时方氏道:“不管是多少罪并罚,只要能让槿儿沉冤得雪便好,这么多年了,槿儿地下有知,总能安心去投胎了,那畜牲害了这样多人,总算能将其正法了……”
谢星阑心口也有些窒闷,但他仍道:“具体的案情,我让人准备了卷宗,你们可以先看看,要过堂定罪还要等上数日。”
谢星阑命人送上卷宗,因众人都识字,看卷宗最为便宜,而卷宗上记的细节十分详尽,此时看这些,无异于深受凌迟之苦,不多时,方氏压抑的悲哭声响了起来。
秦缨眉眼间笼罩着一层阴云,李芳蕤也满脸悲悯,待三家将卷宗看完,堂内众人皆默然了片刻,这时谢星阑道:“除了查办卢国公府,当年办案之人都会被追责,包括当年的捕头郭仲耘,他虽然回了老家,但我们的人已经将此人找到,不日便会押解入京。”
那卷宗上证词与案情经过繁杂,只看这些,也知道衙门费了不少功夫,方氏一听那郭仲耘也难逃制裁,立刻起身拉着罗永成跪了下来。
“多谢县主,多谢几位大人,此番能为槿儿讨回公道,全靠县主和谢大人明断是非,民妇拜谢县主,拜谢谢大人,民妇一定让槿儿弟弟以后也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秦缨见状连忙去扶方氏,倒引得康修礼父子和袁守诚也跪了下来,众人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康修礼道:“小人本没多少年好活了,幸好在死之前,将素琴的冤屈了了,此番凶徒位高权重,小人明白,县主和谢大人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小人位卑言轻难以答谢,但县主和谢大人公义严明,小人铭记于心……”
康修礼年近半百,说完此言,颤颤巍巍地伏身叩首,谢星阑看着这一幕,心腔一热,连忙上前将他父子扶起,康修礼又作揖半晌,直令谢星阑有些无措。
直等到两炷香的时辰之后,康修礼父子和罗永成夫妻方才告辞离去,袁守诚因还有罪在身,要再回到金吾卫牢房之中去,但临走之前,谢星阑将他叫到后堂偏厅,将那巴掌大的玉砚交给他看,“这是当年范玉蘋要买来送你的,底上刻着小字。”
袁守诚适才在卷宗之中便已知晓了玉砚的存在,此刻看到实物,眼瞳一阵轻颤,待指尖抚上那“守诚”二字时,先前都未红眼的五尺大汉,竟捧着那玉砚无声悲泣起来,谢星阑走出偏厅留他独处,半炷香的时辰之后,袁守诚方才平复心绪走了出来。
谢星阑站在廊下,袁守诚走到他身前撩袍便拜,“小人拜谢大人,此番小人夙愿已了,无论如何判处小人,小人都甘愿承受,若来日大人有用得着小人之地,小人愿听大人驱使,刀山火海小人都义不容辞——”
前堂中,李芳蕤正同情几家人的惨处,秦缨目光一晃,见谢星阑神色肃然地从后堂走了出来,方君然和崔慕之几人已经告辞离去,秦缨便上前道:“袁守诚会如何判?”
谢星阑道:“多半会判流放,但流放去何处,可得商榷。”
李芳蕤回忆袁守诚的模样,感叹道:“就是他伪装了我的‘尸首’啊,看着沉默寡言的,却不想如此深情,实在是可惜了。”
耽误了半日,时辰已经不早,李芳蕤是出宫后便跑来的,看了眼天色提出告辞,又对秦缨道:“明日中秋宴,我也早些入宫找你……”
秦缨应好,先送了李芳蕤几步,待她走远,秦缨便问起了卢氏贪腐之事。
既无外人,谢星阑便知无不言:“昨夜拢总之后发现数额不算太大,但陛下最厌贪腐,此事算是触了陛下逆鳞,还是同昨日与你说的那般,此番会令礼部众官员变动极大,便是礼部尚书韦崇也要受斥责,最终如何定罪,还要看三法司如何审断,今日的这位方少卿,力主重判,若如此,卢氏其他人少不得连坐之刑。”
秦缨微微蹙眉,“这个方少卿是出自哪个方家?”
谢星阑摇头,“他并非世族之后,本身为黔州人,是寒门出身,靠着科举入仕,他是贞元十七年的探花郎,做的一手好学问不说,对大周刑律亦倒背如流,因此很得陛下看重,前岁便入了大理寺任主事,去岁拔擢为少卿一职。”
秦缨想着方君然的模样,点头道:“倒是仪表堂堂的才子模样,也不苟言笑,像个主刑名的,但连坐之刑也得看如何连坐,若是与案子无关却受重刑,实在不妥。”
谢星阑不知怎么皱了皱眉头,语气亦硬了一分,“他是寒门出身,对世家自不会手软,但三法司多是世家之列,最终如何还要等定案。”
秦缨不觉有他,目光一扫,看到了他褶皱的袖口,她抬了抬下颌示意,谢星阑低头一看,一边抚平褶皱一边道:“康修礼满心感激,抓着人便不愿放。”
他这语气更显僵硬,秦缨不由露出丝笑意,“能查办卢国公府很是不易,他们是真的感激你,这感激虽然不能令谢大人加官进爵,但老天有眼,定会为谢大人带来福报——”
秦缨一本正经,说得真真的,谢星阑瞟了她一眼,眉眼不为所动,唇角却弯出一丝弧度,而此时的谢星阑还未想到,秦缨口中的福报,真是说来便来。
第75章 福报
巳时过半, 秦缨与秦璋乘马车从长乐坊出发,直奔宣武门而去。
今日中秋佳节,御道上酒肆彩楼装扮一新, 凉风徐来,桂香满路。因要入宫赴宴, 秦缨穿了一袭繁复的月白绣西府海棠纹广袖宫裙,她发髻高挽,饰以青玉珠钗, 又因未施粉黛,格外有种出水芙蓉般的清灵明丽。
马车至宣武门停驻, 秦缨放眼望去, 入目是数十辆华盖宝车, 今日贞元帝与太后大宴王侯公卿, 显然已有许多人比他们到的更早。
“秦侯,多日不见了——”
秦璋刚下马车,便迎来一道熟稔的问候, 他转身一看,只见是一位着雪色襕袍的中年男子,此人眉目俊逸, 笑眼温文, 通身儒雅矜贵之态,一看身份便不寻常。
秦璋笑着拱手, “竟是郡王——”
来者是广陵郡王李熙,他比秦璋年轻几岁, 却因保养得宜, 看着与秦璋差了辈分一般,他上前与秦璋寒暄两句, 目光一晃看向了秦缨,“多日不见,云阳也这般亭亭玉貌了。”
同有宗室亲缘,秦缨福身行礼,李熙摆了摆手,一边与秦璋入宣武门,一边道:“云阳愈发有义川的模样了,她今岁已满十七了吧?”
秦璋笑着应是,李熙便道:“等哪日该去秦侯府上喝喜酒了。”
秦璋打哈哈,“不急不急,儿女自有儿女缘,倒是郡王,何时有你的好消息?”
李熙掩唇轻咳一声,“我要先面见陛下,秦侯呢?”
秦璋失笑,“我先去见太后,稍后再去面圣。”
李熙面庞微松,待走到仪门岔道处,施施然与秦璋作别,秦缨在后听得狐疑,“父亲,这位郡王要续弦?”
秦璋笑着摇头,“不,他不是要续弦,他是至今未娶。”
秦缨惊了一跳,又去看李熙离去的方向,宗室男子大都以传承香火为重,这位郡王却性情恣意,秦璋见她好奇,便道:“他今岁三十五,按理早该成亲了,但因父母故去的早,除了陛下和太后,无人说得动他,早两年太后和陛下还提了几次,他一直不为所动,到了如今,陛下和太后已经对他放任自流了。”
秦缨眉眼间还有疑惑,秦璋这时低声道:“坊间都传他有龙阳之好,他府上也的确养着几个男子乐伶,但到底如何外人也不得而知。”
这位广陵郡王奇异的紧,秦缨不予置评,父女二人直朝着永寿宫去,路上只见宫人仆从来往忙碌,而越往永寿宫去,遇见的女眷越多。
等到了永寿宫,便知前来给太后请安的宗室女眷以及诰命夫人们不少,小太监入殿内禀告,秦璋带着秦缨入内见礼。
一入殿门,秦缨便见文川长公主李琼与朝华郡主萧湄早已到了,在二人下手位,还有平昌侯裴家的太夫人萧氏与侯夫人王氏,信国公夫人顾氏,郑明康的夫人李氏与女儿郑嫣亦陪在对面,除了这几位,还有七八位夫人小姐皆陪坐在侧,偌大的殿阁内衣香鬓影,华裳楚楚,秦缨刚入内,十多道目光都看了过来。
太后多日不见秦璋,少不得问候几言,但满殿内皆是女眷,秦璋不好在此久留,请安之后便告退离去,只留下秦缨在此作陪。
郑太后令秦缨坐在身边,又看向平昌侯府太夫人萧氏,“这卢氏在百年前乃是六姓七宗之首,哀家还记得宫里流传着一个小故事,说当年文宗陛下的明乐公主,看上了卢氏一位中了探花的小公子,有意嫁与其为妻,可没想到那小公子心高气傲,却婉拒了前来说合的宰相,转头娶了你们萧氏的一位姑娘,此事气的文宗陛下不轻,却硬拿卢氏没有办法。”
萧老夫人是裴淑妃的生母,闻言惶恐失笑,“此事也只有太后娘娘敢拿来取笑了,当年萧氏几位曾祖,多半也是吓得不轻的,哪有不愿做驸马的道理?”
太后唏嘘道:“这便是门阀世家啊,从前世家婚娶,不计官品,只尚阀阅,连公主都不放在眼底,这么些年下来,已大不如前了,莫说你们,哀家也生在世族长于世族,对着明康他们也是同样的教诲,怕的便是居功自傲。”
平昌侯夫人王氏道:“卢氏若明白您说的道理,也不会有今日之祸端了。”
秦缨听了半晌,此刻终于明白,原来还是在论卢氏之倾覆,大周立朝之初多依仗世族,这其中“六姓七宗”最为显赫,卢氏便是六姓之一,但此番卢炴两兄弟罪大恶极,卢炴又犯了贪腐之过,等着卢氏的,抄家或许都是轻的。
正说着话,苏延庆捧着两尊玉雕走了进来,一尊是和田碧玉的龙凤呈祥,一尊是和田羊脂玉的鹤鹿回春,苏延庆道:“太后娘娘,世子南巡不得回京,这时刚刚托人送来的中秋礼,两尊玉雕,一尊奉予您,一尊奉予陛下——”
苏延庆说的世子正是信国公世子郑钦,信国公郑明跃如今镇守西疆不得归朝,郑钦又被陛下派去南巡,因此今日只有顾氏一人前来赴宴,看到这礼物,顾氏便道:“这孩子走之前便说中秋没法子来给您请安了,这礼也备得急慌。”
郑太后笑得很是满意,“他在外为皇帝办差,还能全了礼数,已很是不易了。”
目光在两尊玉雕之上一扫而过,郑太后道:“将鹤鹿回春送给皇帝吧,这和田玉,他独独喜欢羊脂玉,碧玉送给他他也不会赏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