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成着青色官服,一边行礼一边飞速打量了秦缨两眼, 又道:“大人昨日便交代过,说要请您帮忙查万年县衙差被害的案子, 您今日必定是为了那案子而来?”
秦缨应是, “不错,昨日崔大人已经与我说过案情。”
姜成朝外看了一眼, “大人应该也快到了,下官陪您等候片刻。”
秦缨径直道:“你先将卷宗拿来给我看吧,等崔大人来了,正好议事。”
姜成略一犹豫,终是不敢违抗,“是,下官这就去拿卷宗。”
秦缨懒得耽误工夫,姜成倒也利落,不消片刻,便捧来了几本文册,又命人搬来书案方便秦缨查看,秦缨目光一扫,先从去岁重阳第一起案卷开始看起。
足足小半个时辰之后,崔慕之才带着两份文册赶到了衙门,一听秦缨早已经到了,他脚步生风,直往秦缨所在的偏堂而去,刚走到堂门口,崔慕之脚步微顿。
秦缨今日着雪青绣兰纹湘裙,肩上披着件碧青斗篷,因偏堂阴冷,她斗篷未褪,只专注埋头于书案之间,几件案子的卷宗皆摊在长案上,秦缨又命人取来了笔墨,此刻一边看着卷宗,一边在宣纸上写着什么,窗外天光仍不见晴色,但这小小一方陋室,却因这一抹碧青令人眼前一亮。
崔慕之的目光扫过秦缨纤细有力的握笔指节,又一转,落在了她欺霜赛雪的侧颜上,而这时,一旁侍墨铺纸的白鸳看到了他。
“县主,崔大人来了——”
秦缨写完最后一笔,抬头便见崔慕之已跨入门中,崔慕之从袖中拿出两份文卷,“今日上朝,又去拿了这两份述职的奏疏,便耽搁了时辰。”
他将文卷放在长案上,又回头吩咐,“崔阳,去沏热茶来。”
如今已是深秋,再加上昨夜下过雨,这偏堂内的确凉飕飕的,秦缨写了许久,此刻指节微僵,掌心也发凉,她将笔放下,“见你不在,我便先让姜大人取来了卷宗,眼下我已看完了,这几件案子的确是同一人所为。”
话音刚落,外头姜成抱着两本文册,和周显辰一起走了进来,周显辰拱手行礼,又道:“知道今日县主要来,我和崔大人已经紧赶慢赶了,没想到还是让县主久等了。”
秦缨道“不妨事”,这时姜成将两本文册送上,“县主,这是您要的——”
崔慕之目光落在文册之上,姜成道:“适才县主看了文册没多久,便让下官将最近三年连州和锦州送入京中的囚犯名册送来。”
崔慕之和周显辰皆是一惊,周显辰道:“县主已经有想法了?”
秦缨看了看两侧的敞椅,“都坐下说话吧,先将案子理一理。”
几人闻言才纷纷寻了椅子落座,秦缨目光扫过案卷,“受害者皆是衙差,而凶手四处流窜作案,可见不是对某一人有私仇,而是憎恶衙差这一差事,何人会如此憎恶衙差?”
周显辰立刻道:“是被衙差抓捕过的囚犯?”
秦缨道:“如果只是与某几个衙差结仇,凶手大可对那几人展开报复,但他如今四处杀人不留踪迹,更有后背刻马腹图画的嚣张姿态,我怀疑他不是与某处某几个衙差结仇,而是被许多衙差刁难为难过,这令他憎恶天下衙差,于是流窜作案,且此人作案方式残忍,对付的还是配有兵器的衙差,我推测凶手并非头次作恶,或许也不止一人,于是我想到了从各地押送入京的囚犯——”
“各处州府寻常自治判罪,但每年也会有许多判死刑与流刑的重犯押送入京,这些押入京城之中,死刑犯在京中定罪伏诛,但流刑犯却要被押送去其他地方,这一来一去的路上要经历不少差役,期间接触的差役,是一般私仇和小案子难比的。”
周显辰道:“我和崔大人也想过,会否是被这些衙差抓过的囚犯,但未想到是押送入京的囚犯,县主此论似乎更合情合理。”
秦缨又道:“第一起案子生在连州,这一起案子和万年县的案子一样重要,万年县是因案子还算新,但连州这个案子,乃是凶手作恶的开始,这便极有文章了,凶手若是早有计划,远途跋涉选择连州做为第一案起始点,也确有可能,但我更倾向于凶手当时所在之地,距离连州本就不远,甚至与两位受害者有过交集”
见周显辰欲言又止,秦缨拿起连州案的卷宗道:“连州品阳县的两位死者,第一位死在下值途中,但发现尸体之地距离他归家的路有些远,第二位死者死在七日之后,是死在一处偏僻后巷中,而那处后巷,距离他养外室的宅子不远,再对比后面几位死者,便可发现凶手摸清了两位死者的底细,案发之后,留下的线索也最少。”
“这两个衙差都不到四十岁,尚算壮年,又有多年办差的经验,不可能轻易被人诱骗,而一般的身手,也不可能利落地将二人割喉而亡,因此凶手必定身手矫健,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打探二人身家,又或者,他们本就不是陌生人。”
秦缨眉头紧皱,又叹气道:“但这些也只算推论。”
周显辰看向崔慕之,却见今日的崔慕之似乎格外沉默,他目光落在秦缨身上,似乎更愿意听秦缨说话,周显辰便轻咳一声道:“县主没说之前,我们其实做过各式各样的设想,乍看之下,这些设想都有可能,但要一条一条去查验却是不可能的,太耗费时间了,若按照县主所言去查,不失为一个法子。”
秦缨又看向那囚犯名册,“我只让姜大人找了近两年的名册,但很有可能凶手不是近两年有过前科,而是三年五年甚至十年,或许也不是连州和锦州,而是附近的彭州、利州之地,如今我们相隔千里,案发又过了一年之久,的确难已断言。”
崔慕之听了半晌,此刻道:“这几州府都在南边,而流刑有一流放之地便是在岭南,岭南多矿场木坊,流放去的囚犯大都在这些地方做苦力,若有表现良好者,三五年便可离开矿场自力更生,若有人被流放,而后偷跑了回来借机复仇,也算合情理。”
秦缨这时去翻宾州和梵州的奏疏,“宾州的奏疏之中,可曾提过那受伤的衙差所作证供?”
崔慕之沉声摇头,“未曾有详细证供,因此如今还不知凶手是何身形,得等他们的案卷送入京中,你看了案卷之后,可有何想法?”
秦缨蹙眉道:“暂时推断不多,给我些时间,我需得好生研磨一番。”
崔慕之点头,“不急这几日。”
秦缨粗略翻看完奏疏,继而道:“昨夜我查看了疆域图,便见凶手行凶,基本都要跨上一个或两个州府,如此可隔绝消息,不令官府以为是同一拨人所为,又可因路途遥远,毁掉其间踪迹,而最近一次就是在万年县,我仔细看凶手行凶的路途,发现了一个十分简单的规律。”
秦缨说着,拿出一张崭新白宣,又画出几条墨线,做简略地图使用,崔慕之见状忙起身走到了书案之前。
秦缨此时道:“此处是连州,连州以西是彭州,彭州西北又是锦州,锦州北面是利州与洪州,这两州以北便是梵州,而梵州和宾州之间,隔着坛州和密州,这一路下来,每一处作案之后,凶手可选择的下一个目的地其实不少,但最终却形成了如今的局面——”
秦缨说完,又画出几条更细的墨线,“这是泯江,自西向东横贯锦州与连州,这是长平江,自北向南,链接梵州与锦州,而宾州在京城西北,云沧江正是从西北面的朱雀山脉发源,其中一条支流明月江自宾州分流南下锦州,而云沧江主江,则从京城以东而下。”
崔慕之目光一凝,“这一条路上都有水路可走?”
秦缨颔首,“凶手四处流窜,且按如今的案卷,我可断定凶手并非一人,数人同伙走了这样一圈,虽说不是每一处都要查路引等公文,但陆路之上变数太多,而若是走水路,只要混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反而不引官府探查,甚至有一种可能,凶手的经历,令他走水路更为便捷隐秘——”
崔慕之瞳底大亮,“不错,凶手选择作案之地,必有对自己有利的考量,他再嚣张放肆,也不想身陷囹圄。”
秦缨颔首,“你说的不错,因此按照这般规律看下去,那接下来凶手极有可能沿着云沧江继续南下,京城以南是洛州,洛州再往南,便是蒲州、楚州、江州等地,因快到江南,这几处州府水路发达,纵横交错,而凶手第一次作案的连州,距离楚州和江州也不算远,中间只隔了一个渝州。”
崔慕之心跳得有些快,“所以你怀疑凶手接下来是要在楚州、江州等地作案?”
秦缨颔首,“不错。”
崔慕之神色一肃道:“那刑部立刻往这几处州府发公文,令他们小心行事。”
秦缨点头,“防患于未然。”
崔慕之看向姜成,姜成忙道:“下官这便去准备!”
姜成快步离去,崔慕之看向秦缨的目光更显信服,但这时,一个文吏快步走到门口,禀告道:“大人,金吾卫的谢大人来了——”
崔慕之眉头一皱,秦缨则有些意外,她看向那文吏,先开口道:“谢大人来做什么?”
文吏面露难色,“龙翊卫那个韩钦使此前查办的一桩要案出了差错,而早前已有案卷送入刑部,今日谢大人是来刑部问我们失察之罪的。”
听见这话,秦缨唇角禁不住地扬了起来。
第104章 江州
崔慕之没想到谢星阑竟来问刑部失察之罪, 正觉不悦,眼风一错却见秦缨牵了牵唇,他心底“咯噔”一下, 尚未开口,便见秦缨站起身来——
秦缨绕过书案, “谢大人在何处?”
文吏见秦缨朝外走,忙道:“就在外头。”
秦缨意态松快,再不复先前理案子的沉肃, 待跨出门去,果然看到不远处谢星阑站在廊下, 正和一个刑部主事言谈, 待见秦缨出门, 他仿佛有感应似的, 立刻看了过来,秦缨眼底滑过一丝笑意,谢星阑对那主事说了一句什么, 抬步朝她走了过来。
文吏虽未细说,但秦缨最明白谢星阑因何事来问罪,想到冯昀父亲的冤屈终于要被洗清, 她心底自然愉悦, 眼看谢星阑越走越近,崔慕之从门内走出, 站在了秦缨身后。
谢星阑眉眼微凝,上前来先对秦缨道:“你怎在此?”
秦缨也不敢当真喜形于色, 正声道:“来帮忙查一件新案子。”
崔慕之此刻上前, “谢大人是为了文州贪墨案而来?”
谢星阑应是,“今晨祝钦使上书, 直言韩歧此前查文州贪墨案时,为了揽功构陷了许多与贪墨案无关之人,他手握实证,引得陛下大怒,陛下已将文州贪墨案交给祝钦使复查,又令我看看此案背后可有其他朝官作祟,我自先从刑部入手——”
崔慕之语气不快,“因此谢大人来刑部问罪?”
谢星阑轻嗤一声,“问罪说不上,但章程总要走的,若刑部无人与韩歧勾连,那崔大人也尽可放心,不会冤枉了你们刑部众人。”
崔慕之凉声道:“文州贪墨案牵涉甚广,早前亦送来了多份与诸罪臣有关的案卷,但此案乃是龙翊卫查办,而龙翊卫受陛下直掌,权限在三法司辖制之外,刑部收卷宗也是章程,并不好详加复核,这一点,我相信没有人比谢大人更清楚。”
谢星阑眉头微扬,仿佛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点,他语气微松,又从袖中掏出一张名册,道:“崔大人此言也有理,既如此,我走个过场便是,与这名册有关之人的证词涉嫌作假,崔大人找出来我带回金吾卫,别的便不再追究了。”
崔慕之只觉谢星阑是来寻衅,但见秦缨与谢星阑颇为热络,心底又生出几分古怪之感,他接过名册,又叫来接待谢星阑的主事,吩咐道:“去找出来——”
主事拿了名册离去,周显辰出来与谢星阑寒暄了两句,又叹道:“谢大人不知,此番案子凶手太过张狂,竟专门挑衙差下手,杀了人不算,还在死者背上刻画,还画的是恶兽马腹,实在是丧心病狂——”
谢星阑一听便道:“马腹?可是那专门以捕杀人类为乐的马腹?”
周显辰微愕,一旁秦缨亦忍不住问道:“你知道此凶兽?”
谢星阑凝眸道:“马腹为传说恶兽之一,人面虎身,灵智超常,以设陷阱扑杀活人为乐,凶手若刻下此画,那当真是放肆无疑,若我不曾记错,在岭南一些以捕猎为生的少数部族之中,会以马腹做为图腾,想借马腹设陷阱捕猎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