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那,一张姣好的面容沉静得像是冰冷的雪粒子似的,又像是一把锐锋利的冰刃,天地为鞘,日月作芒,让人不寒而栗。
但宋寄词见状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还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头乌黑的长发在楼阁上肆意飞舞,谈笑间,精致的面容上隐隐浮现出一道古朴而繁复的紫红色花纹,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她摸着自己精致的脸庞说道:“长老不必担心,本座可不是什么不分好歹、恩将仇报之人。念在这么多年同门情谊的份上,楼上的那些师兄师姐,还有你那两个徒弟,都还活着呢。”
“毕竟——”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唇角微微翘起,潋滟的眸扫过堂下众人,晃眼好似菩萨低眉,眼中却无半分慈悲。
“——要留活祭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忽而再度打响一道惊雷,惨白的闪电映亮了整个客栈,与此同时,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似乎再也不堪重负,嘭地一声砸落下来,任由冷风冷雨呼呼地往里灌。
大门外,夜幕不知何时悄然降临,滂沱大雨顺着屋檐倾泻而下,宛若瀑布一般,细密的雨丝与暗黑的血水混杂在一起,不一会儿便满地成河!
明黛就站在那雨泊中,长发被狂风吹乱,目光却越发沉着。
银色的闪电照亮了她大半张脸侧脸,也映亮了她漆黑的双眸,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其中酝酿,看得人没由来地心悸。
哪怕是宋寄词也不例外。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为了今日之事,她已经准备了太久。
她自信自己的计划钩织得天衣无缝,否则此时此刻,她也不会如此悠闲地坐在这里,看场下那些昔日同门乱成一片。
甚至于就连应承安的死,也是她计划中的一环——哪怕对方这些年来鞍前马后的,也算帮她出了不少力。
但那又如何呢?
在她看来,应承安会死,不是因为她宋寄词心狠,而是因为他太蠢。蠢到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发现他自己其实只是一个工具。
打从一开始,宋寄词就没打算信任任何人,自然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底细交给一个活人。
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如今,是时候收网了。
她听见明黛问:“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宋寄词:“目的?”
她眨眨眼,歪下脑袋,像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脸上却露出诡异的笑:“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方才长老似乎也问了应承安同样的问题?”
“怎么,对于长老而言,这个问题就那么重要吗?”
明黛:“是。”
宋寄词:“可惜我并不想说~”
她温柔地笑道:“依我看,与其究问这个,不如好好珍惜这最后几分时光,与你的好徒弟们好好道个别吧。”
说完这话,她忽然又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又变回那副单纯的作态,懊恼地说:“哎呀,抱歉,时辰似乎已经到了。都怪我,没早些提醒大家。”
“不过不用着急,如今整座三界城已经沦为道场,你们师徒情深,可以黄泉路上慢慢再叙~”
说完这话,她哈哈大笑。
霎时间,天崩地裂,排山倒海!
天边倒悬的金钩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血色,脚下大地颤动着裂出道道深渊,瞬间便卷走无数生灵,暗夜中,浓郁的魔气狂舞着直冲天际!
与此同时,有人惨叫一声:“有、有什么东西好像要钻出来了!”
第159章 ◎强者挥刀向更强◎
那一瞬,天昏地暗。
徐岷玉从小自诩胆大妄为,除了师叔和师兄师姐,天底下几乎没有他会怕的,却不承想,时隔多年以后再想起这一天的场面时,他还是会忍不住地心悸。
火,到处都是黑色的鬼火。
漫无边际。
大地怒吼着震颤,几乎快要将整个城镇都撕裂,无数魔气争先恐后地从那裂缝中喷涌而出,好像滚滚岩浆一般,不过片刻的功夫便筑起一道火海!
一座座房屋顷刻垮塌,一条条道路被天堑斩断。无数人影仓皇逃窜,呼救和哀嚎不绝于耳。
但这还不算完。
大雨不歇,魔焰不熄。
只见那黑色的火焰在颤动中不断翻腾,缓缓站起一道道佝偻的身影,宛若地狱来使——
“魔!是魔!”
“魔物从地底下钻出来了!”
慌乱中也不知道是何处传来的惊呼,正忙着飞身救人的徐岷玉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却见白色的闪电正巧劈下,映亮了一张张麻木而狰狞的脸!
那是怎样一种情形啊!
有人、有兽、有被啃食到一半的无名残躯,也有鬼气森森的白骨……无数道身影自那魔焰中沉默现身,呆滞的眼中凶光毕露,明显是走火入魔!
甚至就连前不久徐岷玉才救下的两个伙计和掌柜也在其中!面色狰狞而麻木,好似行尸走肉一般。
“小心!”
身旁忽然传来一道惊叫,徐岷玉心觉不好,下意识地将人往旁地里一甩,转而引剑应敌。
却不想就在他回过头的同时,一道锐利的剑芒从眼前闪过,空中顿时响起一道凄厉的惨叫,尖锐不似人类。
徐珉玉只来得及看到一张不知道是狼还是人的魔脸,和一张近在咫尺的血盆大口与森森獠牙。
很显然,对方是冲着他来的。
若是再慢上一瞬,徐岷玉或许就成了它的嘴下亡魂。
但此时此刻,那魔物却停了下来。
一点剑尖从它的胸膛处露出,正好抵在徐岷玉的额头上方,分寸不差。
紧接着下一刹那,那道小山般的黑影骤然坍塌,像是被敲碎的冰像一般,自那剑尖所在之处起开裂,眨眼间便碎成无数个小块,落在地上,消弭不见。
与之相替的,则是站在那魔物身后的另一道人影,和他手上那把薄剑。
来人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雨水顺着他的斗笠大颗大颗地往下滚落,砸落在地上。
随着他的抬头,斗笠下便露出了一双如寒星般沉静的眼,叫人不由得心神一怔。
徐珉玉喜出望外:“闷狐狸!”
江淮声:“……”
青山峰众多弟子当中,唯独徐珉玉向来同他不太对付,要是换作平时,他少不得要怼上几句,但今日情况特殊,他绷着脸,全当没听见。
“你师叔呢?”
“师叔——”徐岷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朝客栈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了一片残垣断壁。
周围各方人马乱作一团,到处都是灵力与魔物厮杀的场面,哪里还有明黛的身影?
可这时,方才被徐珉玉出手救下的那人却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连忙回答道:“唐长老应当是去追那个妖女去了。”
“妖女”指的自然是宋寄词。
一大一小同时转头看向说话那人,这才发现对方也不过十来岁,身上穿着灰扑扑的道袍,明显是应家人的打扮。
先前徐珉玉救人的时候也没留意谁是谁,只不过是看见有人身处险境便随手捞了一把,这会儿突然发现对方是应家人,他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
江淮声注意到了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但并不在意。
他只关心他家小姐。
“哪个方向?”
“应该是那边……”那个小孩儿抬手指向了客栈的西北方。
江淮声在这三界城中待了已有半月有余,城里城外的各处地势早已烂熟于心,见那小孩儿抬手往西北方向指,他的脑子里便迅速浮现出一个名字。
无名双山。
并非那两座山无名无号,而是那两座山本来就叫做无名。
早些年间,三界城还不叫三界城的时候,此处与西海境之间原是由一座险峻的大山阻隔,直到上一次魔灵大战的时候,那大山被人合力劈开,连通了西海和南苍两境,这才有了如今的三界城。
但这并非“无名”的由来。
山路虽开,却并非条条都能通,也并非人人都能走,这些年来,那悬崖峭壁之下,不知道葬有多少尸骨。
时间一长,亡人终究被世俗淡忘,只剩山路入口处一道无名之塚慰藉亡魂。
由此可见其地势之险峻。
一想到这,江淮声的眼神变了。
无名双山易守难攻,他若是宋寄词,便一定会在那里设下埋伏,守株待兔。明黛这一去,定然凶多吉少。
他随手斩落另外两只意图扑上来的魔物,面色凝重地说:“徐岷玉,立刻通知其他宗门的人带队撤离,莫要恋战。”
“此间阵法已经启动,灵气正一步步被魔气蚕食,这样的魔物只会越来越多,你们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
还有一句话江淮声没说。
如今出现的这些魔物,充其量只能算作“魔兽”,当中甚至连一只地魔都没有。
但现在没有,不代表一会儿也没有。宋寄词所用的阵法,是要以城内所有生灵为代价,召唤更多的魔。
拖的时间越长,情况对他们就越不利。
当务之急,是要让他们尽快撤离,否则下一个被魔化的可能就是他们自己,到时候可就不仅仅只是魔物这么简单了。
徐岷玉心头一惊,连忙重重点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找人!”
但随即他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那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我去救你师叔。”
说完这话,江淮声低头将自己手中的那把剑抛给了徐岷玉:“拿着,防身。若是有人不信,便将这剑亮给他看。”
那动作,仿佛他只是随手卸下了一件普通兵器,而不是他自己的本命剑。
徐岷玉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片刻后又反应过来不对,“你把剑给我了,你怎么办?”
江淮声没有回答。
只见他头也不回地背过身去,脚尖一点,踩着几个魔物飞身而跃,身影再度没入重重雨幕当中。
而在他离开的瞬间,以那几个魔物为圆心,周围数十米的魔物全部僵在原地,片刻之后,轰然坍塌。
原本还身处鏖战中的众弟子们纷纷看傻了眼,不明白自己的对手怎么突然一下就没了。
这……就是顶级的剑修吗?
徐岷玉看着江淮声远去的方向,又看看自己手中那把朴实无华的无鞘剑,不由得紧紧地皱起了眉,眼中多了些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复杂与担忧。
小孩子眼中的世界大多非黑即白,在他们看来,“爱”和“憎”应该是两个界限分明的概念。
徐岷玉也不例外。
他原本以为江淮声是讨厌他的。
毕竟他们俩从刚见面的时候就不怎么对付。
误会解开之后,其他师兄弟们都觉得江师兄是个好人,但徐岷玉却不这么想,只觉得这家伙居心不良,妄图拐走师叔。
所以当江淮声来青山峰帮他们训练的时候,徐岷玉便卯着劲儿地挑衅对方;相应的,他也成了众多弟子当中输得最惨烈的那一个,并且次次都不例外。
徐岷玉一直觉得对方是在公报私仇。
可现在,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江淮声却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本命剑交到了他的手中,留给他护身。
那一刹那,徐岷玉的大脑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心中就像是打翻了调味料似的,瞬间五味杂陈,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
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被血染红的山坡。
他爹也是这样将随身的铁剑交到了他的手中,让他赶紧离开,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另一个方向奔去,以身作饵……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那把无鞘剑微微颤鸣,毫不客气地撩动剑穗朝他手臂打了一下,像是在催促。
徐岷玉连忙回过神,朝着御兽宗所在的方向跑去——御兽宗所住的客栈距离他们最近,辨识度也高,找起来最方便。
江淮声虽然是让他通知其他人尽快撤离,但徐岷玉不可能自己挨家挨户地去跑。
毕竟他人小腿短,没能力跑完全城,更没那个本事让所有人都信服。
他需要其他人的帮助。
而眼下拥有大量灵兽可供驱使的御兽宗便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就在他刚要迈出脚步之时,身后却再度响起先前那个应家小孩的声音。
“等一等!”他跛着脚追上来,又惊又喜地问,“你、你是应枕溪,对不对?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的!”
徐岷玉脚步微顿:“我不是。”
那小孩脱口而出:“不可能!我不会认错的,你若不是枕溪堂弟,安叔也不会是那个反应——”
他顿了顿,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还在记恨当年我们欺负你的事?对不起,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