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动作迅速收起锦囊,却并未收剑,反而眉眼微沉,再度引剑朝自己脖颈间斩去——
“盼儿!”李氏吓得再次惊叫!
锐利的剑锋从少女稚嫩的脸颊边擦过,划出一道血痕,三千青丝簌簌落下,如雪如瀑。
李盼儿冷眼看着面前神色各异的二人和室内瑰丽堂皇的种种,只觉得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从未如此沉静过。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儿不孝,只能削发还母,从此我与李府——恩断义绝!”
说完,她转身破门而出!
“拦住那个孽障!”
李父沉着脸色大吼一声,院里立马冒出几个暗卫朝着李盼儿所逃的方向追了上去!
风声烈烈,杀气逼人。
檐壁之上,少女咬紧了牙关,心法运转到极致!
说不紧张是假的,哪怕她先前挥剑挥得决绝,此时也同样没由来地感到恐慌。
曾经的温馨片段在奔跑的过程中慢慢破碎风化,取而代之的,是厚重的枷锁与无边的恐惧。
家,于她而言,就像个巨兽。
披着温柔的假面蛰伏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张开血盆大口,意图将她吞噬殆尽。
不,她不能停在这里!
她必须逃出去!
李盼儿心中暗自发狠,可惜她实在是太年幼了,就算跑得再快,也始终比不过成年人,更别提这里还是李府。
为了防止她逃跑,李父不惜花费大代价,从江湖上请来了不少有灵根的护卫。虽然修为不算太高,对付她却也绰绰有余。
“在那——”
眼看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马上就有人快要追上来了,千钧一发之际,旁地里忽然扑来一只猛虎,直接压倒一片追兵!
“是你!”
李盼儿喜出望外。
她不知道这白虎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却知道对方已经一再救过她两次,显然是极通人性。
李父为了防止她逃跑,已将她困在房间内有月余,先前若不是这头白虎帮忙,她恐怕连自己的房间都出不了!
“小心!”
“吼——”
……
前院。
随着吉时将近,众宾客纷纷入席,说笑攀谈,好不热闹。
训练有素的丫鬟小厮端着美酒好菜穿行在人群间,香气四溢;不远处的戏台上,丝竹声声乐舞靡靡,一派欢乐祥和。
“这是唱的什么词?”嘈杂中,有一女声问道。
周围人回答道:“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唱的是送嫁。”
女子点头:“倒是好词。”
同席的人闻言也开始攀谈起来。
一人说:“听说这位李小姐这些年一直都在中洲外家陪伴二老,这回嫁的也是那边的青梅竹马,想必李老爷李夫人心里是极为不舍了。”
另一人问:“那李小姐大多年纪?”
那人回:“十二?十四?多年未见,记不得了。”
“年纪这么小?!”
“说是那边亲家催得急,所以才早早出嫁的。不然李老爷李夫人估计也舍不得。”
“听说李家小少爷天赋卓绝,这位李小姐应该也不差吧?”
“好像是四灵根还是五灵根来着,反正和这家小少爷比起来,天赋并不高,李老爷心疼女儿受累,便没让她修炼。”
“那可真是好福气啊,以后有她弟弟帮衬,夫家肯定不敢乱来,想想咱们镇上,哪个女儿家出嫁能有这么气派——”
那人正一脸艳羡地感慨,却不想话音未落,戏台上忽然传出一阵尖叫,瞬间屋檐垮塌!
紧接着一道娇小的身影从台上一跃而下,身侧伴着一只黑白猛虎,无数追兵紧随其后!
“别跑!”
“抓住他们——”
“什么情况??!”
一眨眼,瑶琴被踹翻、仆从被撞倒、宾客四下逃散,不过须臾间,整个前院乱作一团!
但李盼儿此时却无暇顾及那么多。
大门就在眼前!
“大虎,我们直接冲出去!”
少女脚下生风,眼中再度亮起光芒,可就在她即将冲至门前的那一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直接将她震飞!
“结界?!”有人惊呼。
而就在那人话音落下的同时,周遭的天色忽然黯淡下来,紧接着阴风大作,竟是不知从何处刮来无数白色的纸钱!
阴风习习,铃声幽幽。
满天飞舞的纸币间,一抬白色的喜轿晃着往生铃从天边飞来,最后稳稳停在李盼儿面前。
“吉时已到。”
“请新娘上轿。”
第71章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一时之间周围仿佛是被谁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喧嚣和慌乱都定格在了这一刻。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那抬白色花轿
竟是纸糊的。
昏沉沉的天色下,府中的红色灯笼与满天飞舞的纸钱形成鲜明对比,摇曳跃动的烛光殷红似血,明明是炽热的颜色却森热刺骨,看着宛若鬼火。
火光衬得那纸轿的颜色越发惨白,也跟着如同阴曹地狱索命勾魂。
“吉时已到,请新娘上轿。”
那道没有感情的声音再度响起,阴恻恻的没有欺负波动。
无形中带着一股威压,听得人后背发凉。
霎那间狂风偶然吹起轿帘,隐隐能看见一双精巧的绣花鞋,白色的鞋面,红色的杜鹃,颜色深浅不一,越过绣鞋再往里瞧,则是一片虚无与空洞。
李盼儿狼狈地跪倒在地上,抬头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纸轿,指节慢慢收紧,因为太过用力骨节也泛白。
手指深深抓进地面,漆黑的眼眸中充满了不甘。
小时候,无论寒冬酷暑,弟弟总是天不亮就得起来习武,她却什么都不用做,每日只需写诗作画呷茶赏花,哪怕她多走几步,母亲脸上都会露出心疼的表情。
众人都说她好命,包括她自己也曾深信不疑,哪怕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更羡慕自己的弟弟。
直到后来某天无意间听见父母的争吵,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因为她是纯阴之体。
不必修行,因为注定要成为炉鼎。
不能悉心教习,因为将来注定活不过成年。且若是懂得太多,反而不好掌控。
面对权贵的诱惑,父亲主动物色人选将她献上,母亲哭闹怨骂却不敢阻止,看似无辜的弟弟则在沉默中接受了所有靠她才换来的资源。
全家人围绕他们各自的利益做出了看似艰难悲痛的取舍,唯独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
但李盼儿自己知道——
她不愿意。
三年前不愿,三年后亦不愿!
众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晃了神,少女却忽而从地上跳起来,趁着追兵们没反应过来,猛地往另一个方向冲去——
“快,拦住那个孽障!”
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竟是李父快步走了出来。
他身边跟着还在抹泪的李氏,再之后,几个奴仆抬着一个步撵,步辇之上,穿着华服的少年仰头闭目、坐姿端庄,仿佛是在闭目养神一般,但仔细一看,却是用丝线绑在椅背上的,像一个精致的木偶。
“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护卫们如梦初醒,连忙起身去追。
可还没等他们走出几步,耳边忽然再次响起那诡异的铜铃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仿佛催命一般!
“吉时已到,请新娘上轿。”
铃响三遍,阵法开启!
瞬息之间,快到没有反应,万千红线冲破轿帘,朝四面八方如利剑一般射出!
李盼儿正朝着侧门全速前进,听闻身后动静,心下一惊,手腕一动,连忙拔剑回身抵挡!
“吼——”
屋檐之下,白虎全速飞奔,长尾如棍,利爪如刃,周身灵力隐隐波动,竟是瞬间撕破一道天光!
猛兽的嘶吼声震天动地,风声烈烈,混沌之中那道光亮破云穿风,快若闪电。
然而还是太慢了。
一线断,万丝生。
万千红线如一张遮天的巨网,而他们就是被网在其中的猎物,铺天盖地,难以抵挡。
这样密不透风的攻击,一人一虎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毕竟哪怕他们再怎么拼命也只是练气期,也不是那幕后之人的对手。
线似长剑又如利刀,削铁如泥,见血封喉。
不过须臾间他们便添了数道伤口!
“抓住他们!”
众多护卫紧随其后,场面再度陷入混乱!
红线和剑刃相撞剧烈,带起细碎的火星,同时也震得少女浑身颤抖。
几息过后,李盼儿手中灵剑被击落,哪怕她竭尽了所有的气力,然而最终还是没能逃脱。
“大虎!继续往前跑!”
危急时刻,奄奄一息之间她也只能来得及说这么一句。
檐下白虎闻声猛地回过头,却已然来不及。
一切都只发生在眨眼间,红色的丝线猛然绞紧,拽着年幼的少女急速朝后飞去,缠绕在她脖子上瞬间沁出一道血痕,勒得人近乎窒息!
濒死的那一瞬间,李盼儿忽然觉得浑身都轻了起来,只剩下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走马观花地浮现,一片片,一帧帧,极光掠影,飞速闪现,快到瞬息万变,看不真切。
而最后停留下来的,竟然是昔日在青山峰上的种种。
虽然师父总是神龙不见尾,三天两头见不到人、修行道路艰难,只能靠自己摸索;
虽然师弟们总是惹人生气,要么胆大妄为、要么见她就躲,关系根本算不上亲近;
虽然那个时候山上的日子过很艰苦,没有之前那般安逸……
那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完美,那么不尽人意,但她此时此刻却是无比的怀念。
怀念师父,师弟,落日朝阳,一草一木……
不是什么工具、也不是任何人的附庸,那是她作为“李盼儿”这个人,堂堂正正活过的时光。
那样肆意风发的日子——
以后,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周遭的声音顺着逆流的风涌入耳朵,有父亲的厉喝,也有宾客们的惊呼。
嘈杂的、慌乱的脚步、催命的铜铃……
真吵啊。
连让她死也不死得安生。
李盼儿眼睫微动,缓缓闭上眼,颤颤巍巍好似无力振翅的蝴蝶,无声地等待审判。
然而,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她感觉身上束缚忽然一松,身后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李盼儿心头骤然一颤,还没反应过来,却已然落入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紧接着,她头顶上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虽然我师兄目前联系不上,但既然是要娶我们青山峰弟子,好歹也得问问我这个师叔同不同意吧?”
青山峰……师叔?!
李盼儿猛地睁开眼,抬头看见一张陌生又略显熟悉的侧脸。
无数红线被斩断,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宛若三途河畔飘零的彼岸花。
女人单手提剑,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李氏夫妇,那双眼眸似笑非笑,张扬间却又带着比夜色还凉薄的冷意,让人心生畏惧。
狂风吹乱她的碎发,非但未损气质半分,反而衬得她越发英气逼人。
那一瞬间,李盼儿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来形容自己内心的震撼与激动。
但多年以后,她仍然会时常想起眼前的这一幕。
散落的红线、破碎的纸轿、荒诞的喜宴、满脸惊怒的父母,以及那道手握断剑、逆光而立的身影。
清冷似月,却也挺拔如松。
恍惚间,心中有一处隐秘的柔软被微微触动。
……
然而,和李盼儿相比,某些人的心情就没那么美妙了。
尤其是在明黛一剑斩破那纸轿红线之后,李父顿时神色大变,眼中泛红、几欲喷火!
他沉声大喝,“来者何人?竟敢如此造次!”
“剑宗,唐明黛。”
她瞥了眼身边的李盼儿,淡淡开口:“这孩子的师叔。”
话音落下的同时,不远处的人群中隐隐传出一阵骚动。
“唐明黛?好耳熟的名字。”
“剑宗那个!不是说已经废了么……”
“嘘——”
李盼儿原本还沉浸在被救的喜悦中,可一听周围人的对话,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瞬间沉了下去。
差点忘了,师叔身上的伤……
她下意识地看向明黛,隐隐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