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黛从云时手中将人给接了过来。
“还能坚持得住吗?我先带你们去房间里上药。”
李盼儿咬牙点头。
“去……我弟弟那……”
李景舟从小习武,少不得摔跤受伤,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名贵药材。后来他引气入体、开始修炼,李父更是不知从何处寻来了许多灵药,几乎堆满了他的库房。
最初刚知道所有真相的时候,李盼儿也曾伤心欲绝,觉得父母偏心、重男轻女,但现在想来,李景舟其实也挺可怜的。
毕竟他直到死也不知道,他从小敬仰的父亲其实一点儿也不爱他。
既然女儿可以是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那么儿子也可以是他李冀用来“操控”自我命运的替身、是他实现梦想的木偶;必要的时候,甚至就连相濡以沫这么多年的妻子也可以成为他向上攀登的垫脚石。
归根结底,他只爱他自己。
……
因为今日李府之事,整个启玄镇都乱成了一锅粥,短时间内估计很难平静下来。
云时心细,留在前院帮忙,徐岷玉则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后院。明黛抱着李盼儿,奇安慢吞吞地跟在她身边,徐岷玉则拿着他的小铁剑在前面开路。
在李盼儿的指引下,他们很快便找到了李景舟的房间。
但由于那屋里的尸臭味是实在是太重,别说了几个小徒弟了,就连明黛自己也有些受不了。
于是她毫不客气地扫光了所有灵药,转头又带着小徒弟们回到了李盼儿自己的院子里。
到处都是红灯笼、红窗花,放眼望去喜气洋洋的,但细看之下却又莫名地冷清空洞,让人不由得心头发闷。
进了房间后,放眼望去同样也是大片大片的红,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地上散落的那些链条和四处张贴的黄色符纸——上面没有灵力波动,却足以看出这个家曾经有多令人窒息。
这回,连一向跳脱的徐岷玉也难得沉默下来。
“那是我母亲去民间一座有名的道观里求来的。”见众人都在看那符纸,李盼儿不由得哑着声音多说了两句。
这些天来,她想尽各种办法逃离,忙活了这么久,兜兜转转又回到这个房间里,一时间,她竟然也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只觉得一切仿佛都变得很遥远。
当初李盼儿离家出走的时候并没有同任何人提起。
包括她后来一时心软、和家人恢复联络以后,也一直没有提起她离开的原因,只说自己已经拜入剑宗,摈弃香脂与罗裙,成了一名成天只会打打杀杀的剑修。
在李氏看来,她的乖女儿这三年间之所以性情大变,多半都是受了什么邪祟侵袭。所以她特意跋山涉水去那远近闻名的道观住了几日,求来了这些驱邪用的符。
之后李父便传信到青山峰,说是李氏病重、恐怕时日不多,让她赶紧回家。
李盼儿心急如焚,却因为修为不够、不能御剑,只能老老实实地赶路、近乎不眠不休地奔波了大半个月,最后好不容易到了家,迎接她的却是这一屋子的驱邪符和一身冰冷的喜服。
徐岷玉听到一半,闷声不吭地扑过去把所有符纸都扯了,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奇安见状拿尾巴偷偷拍他,示意他动静小点——同样是离家在外,他想得比较远,毕竟这东西就算再不好,也是二师姐母亲留下的,他怕师姐看见了又胡思乱想,所以想让徐岷玉低调一些。
却不想徐岷玉误以为他也生气,于是又狠狠踩了几脚,算是帮他把气也出了。
奇安:“……”
好在明黛挡住了李盼儿的视线,并未让这师兄弟二人干扰到小姑娘。
她安慰道:“别想了,都过去了。”
李盼儿点点头,轻声说:“谢谢师叔,我没事的。”
话虽这么说,但她眼眸深处透露出的神情却明显有些疲惫和落寞。
说到底,也还只是个小姑娘而已。
明黛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开口。
她若无其事地让徐岷玉先带奇安去隔壁房间里等着,自己则留下来给李盼儿上药。
等两人都已经离开以后,她又才转过头来说:“想哭就哭吧,他们都出去了。”
李盼儿闻言愣了一下,好半晌才低声说:“……没事的,师叔,你放心吧,我真的没事。”
这话像是在说给明黛听,又像是在说给她自己听。
语气拘谨又客气。
于是明黛也没再多说什么。
有些事情,别人说再多安慰也没用,只能等她自己去消化。
处理伤口的过程并不轻松,有些伤口深得甚至可以看见骨头,李盼儿疼得满头冷汗,却全程咬着牙一声没吭,心性坚韧地完全不像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
明黛很配合地假装什么也没发现。
直到上完了药之后,她又才认真说:“什么都别多想,先好好睡一觉,把精力养回来再说。来日方长。”
“你两个师弟都在隔壁,有什么事你就喊一声,他们都能听见。”
“……那师叔呢?”
“我一会儿还得去一趟前院。”
虽然李冀设下的阵法已经失效,但为了防止日后再生什么变故,还是再仔细检查一遍,彻底毁坏比较好。
在这方面,明黛一向比较谨慎。
李盼儿撑起精神应了一声“好”。
其实她心里还有许多问题想问,但短短一天之内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确实也有些累了。
紧绷的弦一旦放松下来,取而代之的便是铺天盖地的疲惫。
这会儿忙也忙过了,药也上完了,上下眼皮不停打架,很快她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一对好看的细眉仍旧无意识地紧皱着,也不知梦里究竟安不安稳。
明黛替她掖好被角,又守着她坐了一会儿,等她睡熟了以后才轻轻掩上门去了隔壁的房间。
相比起这头那似有似无的压抑,隔壁可就热闹多了。
徐岷玉这会儿正在自告奋勇地帮奇安清理伤口,看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倒也有模有样。
但实际上他下手老是没轻没重的,弄得大虎一阵抽搐嘶气,最后忍无可忍,差点没转过头去给他一口。
徐岷玉也急了眼:“奇安你别乱动呀。你瞧,药粉都洒了!”
奇安:???
明黛看得头大:“……还是我来吧。”
她从徐岷玉手中接过药,转头又吩咐他去打盆热水过来。
因为有活干,徐岷玉倒是没多想,噔噔地就跑出去找盆去了,丝毫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倒是奇安闻声抬起脑袋来看向她,喉咙里呜噜呜噜的,一双湛蓝色的眼睛里写着几分控诉,看起来委屈极了。
这还是明黛头一次见到奇安反抗告状,稀奇的同时竟然还觉得有几分欣慰。
明黛忍不住在他那毛茸茸的虎脑袋上狠狠挼了把,安抚道:“没事,岷玉其实也是好心,只不过不小心办成了坏事,一会儿师叔帮你教育教育他。”
“这次任务你做得很棒。没想到才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我们奇安也是个能够保护别人的大英雄了。”
……大英雄?
大虎被她挼得有点懵,陡然听见这话,甚至差点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当时明黛叫他去缠住李景舟的时候,他脑子里其实什么也没想,只当作是师叔交代的任务,所以才拼尽全力地想要去把它给做好——虽然他做得一点也不好就是了。
即使是这样,也能被叫做英雄吗?
“为什么不能?”仿佛是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似的,明黛一边帮他梳理毛发,一边认真地说:“英雄之举,无关能力与结果。敢于舍己为人,就是英雄。”
她顿了顿,又说:“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和你沟通,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奇安微怔,打起精神。
明黛:“今日那李大老爷的作为,你也看见了。师叔想问问你,对于他这个人,你是怎么看?”
他怎么看?
大虎毫不犹豫地龇了龇牙,亮出利爪表明自己的态度。
明黛见状莞尔一笑:“我也一样。”
“但话又说回来,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循循善诱地问。
大虎很快便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收起爪子若有所思。
可惜他无法出声回答。
于是明黛等待片刻后又才正色说道:“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驯兽师,所有的欲望和情绪都是住在我们内心的猛兽(1)。只不过有的人能够控制住它,甚至驾驭它;有的人却只能任它摆布,最后彻底丧失人性。”
“奇安,师叔知道你这段时间其实都一直很在意自己的外表与其他人不同,所以才总是躲着那些补习的师兄们,不敢在人前露面——放轻松,我说这些不是想要批评你。”
见他瞬间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明黛忍不住无奈地笑了。
平时板起脸来训徐岷玉训惯了,倒是忘了眼前这个大块头是最不禁吓的老实人。
于是她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语气温和了许多:“甲之蜜糖乙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性格和处世方法,没有什么是标准答案,所以在这一点上,师叔完全尊重你的做法。”
“但除此之外,师叔还想告诉你的是——”
“身为野兽其实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沦为野兽才是。所以你完全不用那么小心翼翼。”
她拍拍自家徒弟的虎脑袋,语重心长地说:
“是人是兽,不在外表,而在你的本心。”
……
“师叔,热水来啦!”
明黛话音刚落,那头徐岷玉便大大咧咧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手中端着一个铜盆,肩膀上还搭着根帕子,边走边往外溅水,那傻气腾腾的笑容,让明黛耳边不由得响起了“小鸭子的故事”。
好在徐岷玉没有说出什么“师叔洗脚”之类的话。
他把那盆水往旁边一放,然后就两眼放光地盯着他师兄那一身脏乱不堪的绒毛。
他好奇地问:“是要帮奇安洗澡吗,我来吧!”
清洁术虽然能够祛除脏污,但对于奇安这个情况显然不太适用。许多伤口附近的绒毛都和血肉黏在了一起,若是贸然施法,反而会使得伤口恶化,只能一边清理一边治疗。
但奇安一听徐岷玉这话顿时虎躯一震,明黛可不敢让他上手。
可另一方面,徐岷玉也确实是好心(当然,不排除其中一部分原因是觉得好玩),这种时候净说大实话的话,容易挫伤孩子的积极性。
于是她说:“岷玉,给你一个重要任务。”
徐岷玉果然来了兴趣:“什么任务?”
明黛一本正经地忽悠:“介于大家平时战斗实在是太容易受伤了,光磕灵药怕是不够,所以之后我打算给你们开一门急救实践课,你先来帮我试一下课,看看能不能听懂我的讲解。”
徐岷玉:“啊?又听课?”
明黛:“嗯?”
徐岷玉立马改口:“我是说太好了!本来以为这次出门就上不了课了,没想到又能听课了!”
明黛一听他那浮夸的语气,就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不过这会儿她懒得计较。
“认真听讲。”
“第一步,清理创面。”
……
为了养伤,明黛一行人在李府一共住了三天。
这三天的时间里,为了确保邪阵没有遗漏,他们将整个李府都掀了个遍。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什么也没发现。
除了一节用红线串好的小指骨。
这一节小指骨是云时在第一天进门时,从被炸开的废墟里找到的。
他知道自家师弟打出的过热蒸汽有多恐怖,堪称瞬间灰飞烟灭也不为过,李冀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当时又正好从那侧门里出来,正好和徐岷玉的攻击对上,在没有任何灵力护体的情况下,他应该什么也不会剩下才对。
但现场却偏偏出现了这根小指骨。
呈乳白色,表面镀着一层光泽,看起来像是玉石一般。
明黛打量了半天,最终确定这节小指骨应该是属于李景舟的。
自从李冀死了以后,李景舟就像是被取了发条的木偶一样,维持着那一瞬间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正好谢惊安也在,她便将那指骨也递给他看了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东西应该就是驱使傀儡的关键?”
谢惊安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说:“这是个骨哨,应该是用来控制他的。”
明黛皱眉:“但之前我们并未听见任何哨声。”反倒是听见李冀在动手前喊了李景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