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氏未语先笑:“王爷,盛大姑娘……”
她的声音忽然一顿,先是露出一抹讶色,随后笑容又温婉了几分:“原来是姑娘您啊。侯爷,您还记不记得咱们刚到京城的那日,外祖母一不小心从马车上跑了下去,就是这位姑娘帮咱们照顾了一会儿,不然的话,这京城咱们人生地不熟的,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她有些后怕地轻轻拍了拍胸口。
娄氏这么一说,安平侯也想了起来,再次作揖感谢道:“多谢姑娘了。”
又是一番见礼,众人才一一落坐。
楚元辰端起茶盅,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明知故问道:“世伯这是刚到京城吧。”
“几天前刚到。”安平侯感恩戴德地说道,“皇上真是想得周到,还给咱们准备好了宅子,真是君恩深重。”
这宅子是他们到京前,皇帝让工部把一座废弃的侯府重新修缮,又赐他们的。
安平侯又道:“我去给皇上请过安了,皇上说,过几日带我一同去祭拜父亲和母亲。”
他口中的父母自然指的是薛重之和王妃。
他说道:“这些年来,我们在老家只能拜祭父亲和母亲的牌位,也着实有些不孝。”
盛兮颜就坐在一旁,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嘴唇含笑,看着就是位世家贵女。
她认真听着安平侯说话,闻言挑了下眉,这嘴上说着“不孝”,又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楚元辰,他们尽了嗣子供奉香火的责任了。
这位安平侯看着老实,倒是挺会说话的。
楚元辰含笑道:“世伯刚到京城,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安平侯忙道:“多谢王爷。”
两人有来有往地说了几句,安平侯又道,“我家两个小子一向仰慕王爷,王爷若有闲,也见见吧。”
楚元辰道:“那正好。”他说着,又向盛兮颜道:“阿颜,您去瞧瞧太夫人吧。”
盛兮颜含笑应了,问道:“侯夫人,这个时候,太夫人应该还没歇午觉吧?”
如今正好巳时。
肯定已经起了,也还不到午膳的时辰,当然不可能歇午觉。
娄氏迟疑了一下,和安平侯对视了一眼,这才温柔笑道:“外祖母刚用过早膳,盛大姑娘,我领您过去吧。”
太夫人在内宅,若是安平侯以不方便为由,楚元辰确实不能擅闯,这才专门带了盛兮颜来,而且还算准了时辰,让他们没有办法以午歇或没起来搪塞。
盛兮颜福了福身,温言道:“多谢夫人。”
娄氏与她一同出了正堂,盛兮颜转身的瞬间向楚元辰快速眨了下眼睛,示意让他放心。
娄氏在前头领路,往后院走去,和善地说着:“盛大姑娘,外祖母就住在后头荣福堂里,她有些……”
她叹了一口气,似是难以启齿。
盛兮颜就接口道:“上次我见太夫人形容呆板。是病了吗?”
“对。”娄氏忧心忡忡道,“外祖母这病也有十几年了。”
“十几年?”
盛兮颜在心里头算了一下,岭南王府是在二十年前遭遇那场灭顶之灾的,其后,先帝“怜惜”薛家满门皆亡,薛重之无人供奉香火,亲自为其过继了嗣子,这件事当时在朝中和民间引来一片赞誉。
也就是说,太夫人是在嗣子过继后不久,病倒的。
“太夫人一开始就病得这般重吗?”盛兮颜面露忧色,故意套话。
娄氏叹了一声,说道:“一开始只是不认路,然后就变得不认人,再后来就越来越糟了。像现在,跟她说话,说上好久都得不到回应,谁都不愿理会。一不小心还会自己跑出去,跑出去后偏又不认得路……”
她揉了揉眉头,似是为了太夫人操碎了心。
“盛大姑娘您也瞧见了。我们初来京城,才一晃眼外祖母就险些跑丢,京城不比老家,人若是走丢可怎么办呢。”说到这里,她又叹了一声。
盛兮颜挑了挑眉梢,不可不说,她这叹气叹得实在有些多。
还有,这位侯夫人还一再地在强调,太夫人会“走丢”。
娄氏又接着说道:“我们刚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也真是害怕太夫人会走丢。”
又来一遍。
盛兮颜心思微动,面上不动声色,顺着她的话应和了几句“还是夫人照顾周到”云云。
然后又道:“我听静乐郡主说,镇北王府和岭南王府是通家的世交,郡主若是知道太夫人病得这般厉害一定会伤心的。”
娄氏轻轻点头,应声:“我也听我们家侯爷说过。”
盛兮颜跟着说道:“郡主常说,她幼时曾去过岭南,也见过太夫人,太夫人对她就跟亲祖母一样,呵护备至,郡主每每想起总是会唏嘘一二。我想着,可不可以替郡主请太夫人去王府住上几日。您也刚来京城,正好可以好好安顿。”
她说着话,目光没有离开娄氏人,清晰地注意到娄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只是一个非常小的瞬间,若不是盛兮颜的眼力极佳,只怕会错过。
娄氏不紧不慢地说道:“外祖母她怕生,去了王府,只怕会加重病情。哎,来了京城,许是这里太陌生了,最近这病又严重了一些,如今连我和我们家侯爷都不认得了。”
她看似若无其事,偏又巧妙地带过了盛兮颜的话题。
盛兮颜的杏眸微眯,若有所思。
在镇北王府的时候,楚元辰曾经说过,他们只知道太夫人病了许多年了,至于是真病还是有人做过手脚,就不得而知了。
这安平侯这个嗣子的为人品性,同样不清楚。
如今萧朔的确是大权在握,甚至能够蒙蔽圣听,可在这之前,他却连悄悄打听薛家事都办不到。那个时候,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哪怕到了现在,萧朔也不能亲自来见太夫人,楚元辰说是“不能”,不过他们心里隐隐都知道,他或许是“不敢”,就跟不敢告诉静乐一样。
盛兮颜定了定神,义兄都认了,这件事,她绝对会替萧朔办好的。
她伤脑筋地问道,“太夫人竟病得这般严重,夫人可有找太医来瞧过吗?”
“找了。”娄氏又是一声叹息,“我们刚到京城,皇上就专门派了太医过来给外祖母瞧了。太医说,外祖母这是老年呆症,治不好的,只能好好养。”
盛兮颜恍然地点点头,安慰道:“您别担心,京城里不少好的大夫,都可以找来瞧瞧的。”
娄氏笑着应是。
她说话细声细语,温温柔柔,举止间也是温雅讨喜。
说着话,娄氏就领着盛兮颜到了荣福堂。
荣福堂里种着代表松鹤延年的松树,还摆了不少的盆景,布置得富贵而又雅致。
院子里正有两个粗使丫鬟在扫雪,见到她们进来,连慌慌张张地行礼。
沿着青石板路走进院子,盛兮颜赫然在堂屋的门上看到了一把厚重的锁,把堂屋锁得严严实实的。
娄氏解释道:“外祖母前日才刚跑出去,淋了雪,差点得了风寒,只能先让她别出门,等晚些安顿好了以后,我再带她四下逛逛。”
她一脸孝顺,仿佛这么做是有多么的不得已。
盛兮颜心道:难怪刚刚娄氏说了一堆太夫人要跑出去的话,原来是为了现在。
楚元辰是事先递过帖子,不过,他们应该不知道自己也会来,也就没有事先安排吧。
盛兮颜心知,自己或许有些偏颇,一开始就把娄氏认作是不安好心,不过,在她看来,这位安平侯夫人也实在有些装。
而且上一世,安平侯府是满门死绝的……
娄氏让丫鬟解开锁,就领着盛兮颜进去了。
堂屋里点着碳炉,暖洋洋的,甚是舒服,靠墙是一个博古架,上头放了不少古玩,花瓶,屋角则点了熏香,正飘散着淡淡的香气。
堂屋收拾得相当舒服,看得出来是花了一番工夫的。
太夫人正坐在堂屋的罗汉床上,双手放在膝上,嘴里念念有词,见到有人进来,也没有抬眼来看。
她的眼睛浑浊而又空洞,乍一眼瞧着确实和医书里记载的痴呆症很像。
“太夫人。”
盛兮颜走到她跟前福了一礼,笑吟吟地说道,“我姓盛,是静乐郡主让我来瞧您的。”
“盛大姑娘。”娄氏在一旁说道,“外祖母不理外人的。”
的确,太夫人没有理会她,还是呆呆地看着前方。
盛兮颜并不在意,她笑着又道:“太夫人,您还记得静乐郡主了吗,她是镇北王府的,她小时候,您总叫她阿妩。”
她曾听静乐郡主提过几句,说是年幼的时候,曾在岭南待过一阵子。
没有得到回应,盛兮颜若无其事地笑道:“您不记得了啊,不记得也没关系,等下次我再和静乐郡主一块儿来瞧您。”
娄氏淡然地站在一旁,客气地招呼道:“盛大姑娘,您坐一会儿吧,外祖母早已经不记得人了,不过,您要能跟她说说话,她也会开心的。”
娄氏让人上了茶,还问了盛兮颜喜欢什么糕点,似乎并不在意她要待多久。
盛兮颜拿出准备好的石青色镶玛瑙珠子的抹额,笑着说道:“太夫人,这是我亲手给您做的,我给您试试吧。”
太夫人:“……”
娄氏伸手去接:“我来吧。”
“夫人,还是请让我尽一片孝心。”盛兮颜拿着抹额走到罗汉床前,半蹲着身,温声道,“太夫人,我替您戴上试试。”
她说话细气细气,动作又轻又柔地给太夫人把抹额带上了,笑着问道:“太夫人,您觉得如何。”
她就站在太夫人跟前,在娄氏看不到的角度,借着拉手的动作,把手指轻轻地搭在了太夫人的腕间,而另一只手,还在给她整理着抹额,拉拉正,嘴角噙着笑,看起来毫无异样。
盛兮颜一心二用,仔细地辨着手下的脉搏。
三息还不够,足足花近十息,她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的异样。
从脉象来看,太夫人确实神智不明,但又的确没有肝气郁结之象,似乎……
咦?
盛兮颜露出了一点讶色,她注意到太夫人手臂上,在被衣袖掩盖住的地方,赫然是几个深深浅浅的掐痕。
她往前又凑了凑,一股淡淡的臭味涌入鼻腔,这有些像是伤口腐败后的气味,上一世她也曾闻到过类似的味道。
“盛大姑娘。”
娄氏含笑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盛兮颜若无其事地放开搭着太夫人脉搏的手,而这就在这一瞬间,太夫人反手拉住了她,然后,手腕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盛兮颜瞳孔微缩,她注意到,太夫人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似乎是在说:阿妩。
楚妩是静乐郡主的闺名。
第84章
盛兮颜再去细听,她又似是什么都没有说。
“外祖母。”娄氏似是见她贴得太近,也走了过来。
盛兮颜适时地退开了半步,又给她整了整抹额,笑得若无其事,说道:“太夫人,您戴这个正合适,我的手艺不错吧。”
娄氏见状,在一旁边笑着说了一句:“外祖母,镇北王今日也来瞧您了,正和侯爷在前头呢,这位盛大姑娘是镇北王未来的媳妇。”
太夫人始终没有理会她,眼神呆滞,一动不动。
盛兮颜送了抹额,就坐在罗汉床上,和太夫人闲聊。
一会儿说着京城好吃好玩的地方,一会儿又说着静乐郡主一直念叨着她,一会儿又提了几句最近天寒,各种漫无边际,胡扯一通。
娄氏的肩膀一开始还有些绷紧,后来就放松了下来。她堂堂一个侯夫人也不坐下,就跟个嬷嬷似的,侍立在太夫人身边时不时地低头问上几句,面带和善的微笑,态度非常恭顺。
“姑娘,请喝茶。”有丫鬟把茶奉到了盛兮颜的手上。
盛兮颜端着茶盅,喝了几口,就放回到茶几上,若无其事地说道:“太夫人,您来京城太晚了,若是再早些话,就能见到蝗虫蔽日的盛况了。”
盛兮颜微叹着摇了摇头,说道:“那天,阿辰带着岭南王夫妇的灵柩回了京城,连老天爷都觉得王爷和王妃死得冤枉……”
太夫人在听到岭南王妃的时候,混沌的眼中略微透出了一点神采,但又像是狂风暴雨中的蜡烛,一下子就熄灭了。
盛兮颜一直在细心留意着她的神情变化,问道:“太夫人。我听说世伯他们要去拜祭王爷和王妃,您要一同去吗?”
“外祖母不能去。”娄氏插嘴道,或许是觉得有些太急切了,又笑着补充道,“太夫人她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