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辰:“……”
他皮糙肉厚的,这轻轻一拍,打在他上就跟在掸灰尘没什么区别,仿佛有一根羽毛在心口轻轻挠了挠。
太夫人笑出了声,整个人都透出一种愉悦。
这三言两语间,雅座里略显压抑的气氛也跟着轻快了起来。
“娘,太夫人,你们放心,我会安排好的。”楚元辰在“放心”这两个字上落了重音,“我和阿颜先过去了。”
他轻松自若的态度,足以安抚静乐心底的不安。
她目送着两人出去,忽而一笑,向着太夫人说道:“您瞧瞧,孩子一长大,我就想着去依靠。”明明楚元辰远在北疆的时候,她还能独自扛起一切,而如今,儿子一回来,她就像是放下了重担,做事反而有些束手束脚。
“因为阿辰能干。”太夫人笑道。
静乐暗自叹了一声:“再能干也还是孩子。还没成亲呢,可不是孩子吗!”
她还是得努力一把,让阿辰也能来依靠她。
太夫人有些恍惚,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这有什么不行的,你是他娘。孩子长大了,可不就是让我们依靠的吗。阿辰有他媳妇和共进退,你啊,等着好好当你的老太君就成了。”
她带着一种调侃,引得静乐抿嘴轻笑。
太夫人看着正从福满楼走出去的两人,用微不可闻地声音道:“要是曜哥儿还在,应该也跟阿辰一样,快要娶妻了吧……”
酒楼离皇觉寺很近。
一路上,挂满了各式花灯,这些花灯会在圣驾到来后再一同点燃。
盛兮颜喜滋滋地说道:“都没有我的猫儿灯好看!”
“我们以后养只猫儿。”楚元辰发现她很喜欢猫,连给他的“压岁钱”也是猫儿。
“好啊!”她愉快地应了。
没走几步,他们就到了皇觉寺,皇觉寺的寺门前已经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搭出好几个竹棚子,全幅武装的禁军围在四周。
还有禁军列成几队,严防死守和四下巡逻。
皇觉寺前已经到了不少的百姓了,在禁军的控制下,他们秩序井然地站在那里,等着叩见圣驾。
“王爷。”
禁军向楚元辰拱手,退到了一旁,让他们俩进去。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随驾的,也有一些勋贵宗室们的儿女大多没有差事,他们会先候在这里,以待圣驾。
盛兮颜一眼就看到赵元柔,赵元柔也看到了她,两人目光对了一瞬,就再也没有理会彼此。
楚元辰他们到得不早不晚,他刚替盛兮颜把斗篷拉拉好,免得吹了寒风,就听到远远地响起山呼万岁的声音,明黄色的龙辇由远及近,缓缓而至。
百姓们纷纷跪下,叩首山呼。
皇帝是带着一众文武百官来的。
由禁军开路,文武百官在前,龙辇后是一众手举华盖的宫人,圣驾出行,哪怕只是从皇帝到皇觉寺,随行也有千人,声势赫赫。
皇帝已经罢朝许久,楚元辰也有一阵子没有见到他,如今瞧着精神头倒是比年前好多了。
迎驾圣驾的仪式还是相当隆重和繁琐的,待到皇上坐下后,楚元辰就和盛兮颜过去问安。
“是阿辰啊。”皇帝态度温和地赐了座,“朕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楚元辰谢恩后坐下,笑着回道:“臣带阿颜去看花灯,见圣驾到了,特意过来请安。”
他会这么好?过来请安?是特意过来气自己的吧?!
皇帝现在光看到他们俩,就浑身不舒坦,总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他相信这不是他多疑,眼睛不时地朝楚元辰的身上瞥。
楚元辰这种在战场上历练下来的将领,五感远比一般人要敏锐的多,自然感觉得到皇帝在瞥他。
“阿辰,你们……”
皇帝正要打发他们退下,至少别在自己的眼前晃,楚元辰就已先一步说道:“皇上,您近来龙体可安泰?”
他怎么关心起自己的龙体了?肯定不安好心!皇帝呵呵一笑说道:“朕近日好多了。也是太累,休息休息就好了。”
“那臣就放心了。”楚元辰一副为了皇帝的安康操碎了心的样子,话锋一转,问道,“皇上,您打算什么时候,亲审先帝勾结南怀一事?”
他说得若无其事,就像是在问什么时候会下雨一样。
皇帝刚刚端起茶盅的手一抖,差点就把茶水给泼了。
果然!他就知道,楚元辰没安好心!简直哪壶不开非要提哪壶!
这大好的元宵灯会,偏就他要来破坏自己的心情。
皇帝放下茶盅,转了转拇指上的红珊瑚扳指,沉声道:“这信的来历不明不白,朕以为定是有人伪造了先帝笔迹……”
皇帝这么一说,楚元辰也跟着点头:“确实。”然后又笑眯眯地接着问道,“那皇上,您打算何时亲审,伪造先帝笔迹一案?”
皇帝:“……”
他就知道,楚元辰生来就是专门克他的!
自打楚元辰从北疆回来,他就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真是恨不得把他赶回北疆。
最初听说楚元辰元宵灯会没有来伴驾的时候,皇帝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丝毫没有去计较楚元辰的不敬之罪,就是压根儿不想见到他!
没想到,楚元辰居然还是来了,还是专门来气他的。
皇帝的眼底阴沉沉的,他默默地盯着楚元辰,面无表情。
楚元辰依然笑了,姿态闲适,显得有些吊儿郎当,似乎只是在和皇帝闲话家常。
竹棚的动静引来了四周不少侧目,如今这朝堂上,谁都知道,皇帝和镇北王水火不容,不由心道:这会儿工夫,该不会又闹起来了吧?
皇帝不想当着这么多人跟他置气,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朕会查的。”
楚元辰微微一笑,说道:“多谢皇上。”
他居然这么好说话?皇帝还有些不太习惯。
嘭!
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绽放出了一大朵玫瑰,绚烂夺目。
紧接着,一朵朵烟花接二连三的炸上了天空,一片姹紫嫣红中,四周的花灯也在同一时刻点燃了,皇觉寺前,灯火绚烂,美不胜收。
百姓们连连的惊呼和赞叹。
立刻就有御使上前,拱手道:“大荣国泰民安,乃是皇上英明,大荣之福。”
此言一出,就有众臣子纷纷应和:“国泰民安,大荣之福。”
百姓们也被这种氛围所笼罩,再次山呼万岁。
一阵阵“万岁”几乎掩过了烟花炸开声。
皇帝被气得冒烟的心顿时舒坦了不少,他的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在看了一眼楚元辰后,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冷哼,勾起嘴角也不免添上了些许嘲讽。
楚元辰啊楚元辰,看到没有,朕才是大荣之君,一国之主。
枉你多番作为,挑拨离间,百姓们认得还是自己!
他的心里涌起了一种说不上来的畅快淋漓。
他笑着,对着楚元辰道:“阿辰啊,你看,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民就是民。”
这是一道永不可跨越的鸿沟。
楚元辰没有反驳,只淡笑道:“皇上说的是。”
皇帝紧紧地注视着他,有些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皇上!”
锦衣卫指挥使陆连修快步过来,躬身禀道:“监察御史张林求见,有人敲了登闻鼓!”
登闻鼓?!
皇帝微微一怔,他既位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敲过登闻鼓。
他让陆连修把张林带了过来。
大荣设登闻鼓,在登闻鼓前有检察御使値守,今日的值守者就是张林。
张林忐忑地行了礼,就听皇帝在上头问道:“是谁敲登闻鼓?”
“是柱国大将军容宣之嫡妻向氏。”
容宣?向氏?
容宣这个名字让皇帝有些耳熟。
柱国大将军容宣……
对了!
皇帝猛地想了起来,岭南王妃姓容,这容宣是岭南王妃的亲父,那么向氏就是她的母亲?!
她不是已经痴傻多年了吗?不对!
皇帝猛地扭头看着楚元辰,一团邪火在心中翻滚。
是楚元辰!
薛北落狱后,他想着反正是个痴傻的活不了多久的老太太,就让楚元辰带回去奉养了。
难道向氏是在装疯卖傻?
皇帝的脑子一片混乱,向氏痴傻是薛北告诉他,而薛北……
“皇上。”张林小心翼翼地道,“向氏已经敲响了登闻鼓。”
《大荣律》有云,无论是谁,一旦敲响登闻鼓,皇帝就必须要接,并且必须亲审。
皇帝面有不快,他所有的好心情,和刚刚的意气风发,全都被打断了。
他心里涌起的是满满的不耐和烦躁。
他和这皇觉寺,简直就是犯冲!
咚咚咚!
明明在皇觉寺前,根本听不到午门的动静,皇帝总感觉那鼓声仿佛近在咫尺。
登闻鼓已经有数十年没有响过了。
今日本是元宵灯会,又有圣驾驾临,家家户户的百姓们几乎全都出了门,登闻鼓被敲响的事,很快就有人听说了。百姓们都是议论纷纷,若非有天大的冤屈,谁又会拼着三十廷杖去敲登闻鼓?
不少人涌去午门,一传十,十传百,短短的时间里,就在整个京城传开了。
一个头戴方巾的学子脚步匆匆地跑进了福满楼,他大喘道:“你们听说了没,有人敲了登闻鼓!”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又用力喘了两声,跟着道:“是岭南王妃的亲母,当年柱国大将军容宣的夫人向氏!”
福满楼的一楼是一众学子们,他们一早就候在这里,就等着圣驾来时,去为岭南王请愿。
没想到等来的居然会是这个消息。
也有不认得向氏的,不由问了一句,池喻为他解惑道:“你可知华黎国当年北侵,连屠七城之事?”
三十年前,岭南的心腹大患不是南怀,而是华黎国。
“当年是容宣将军带着一城百姓死守,再又佯降,与岭南王援军里应外和,剿灭了华黎国大军,守住了岭南。并且他还率军打进华黎国,趁胜追击,灭了华黎。”
华黎国亡后,岭南太平了近十年,其后才有南怀的崛起和犯境。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对于大多数年轻的学子们来说,那个时候,他们远还没有出生。
不过,为了科举,他们本就是要读万卷书,这么一说,也都想起这件事来。
池喻说得慷慨激昂,一时间,学子们肃然起敬。
池喻又补充道:“容宣将军在二十年前,和岭南王一同葬生在了沼泽中。”
他轻叹一声,又语调抬高了几分:“没想到,容夫人居然还活着!”
有人不由问了一句:“容夫人为何会去敲登闻鼓?”
“莫非是和我们一样?”
是想为岭南王府请愿?
他们看看彼此,心中充斥起了一股热血沸腾。
池喻感叹道:“容夫人今年应该也快满七十了?不知道能不能熬得住这三十廷杖。”
凡敲登闻鼓者,都需杖三十,三十廷杖打下来,别说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就连青壮年都要去了半条命。
说不定容夫人当场就会被打死!
“我们过去看看。”
“无论如何,得为容夫人请命。”
“这三十廷杖决不能打!”
众人纷纷应是,一众学子们奔向皇觉寺。
而这时,太夫人已经被人带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本来是想立刻回宫,然后再处理这件事的,没想就这一会儿工夫,向氏敲登闻鼓的事已经在京城里传开,还有些不识趣的百姓,非要请愿,让他当场亲审。
楚元辰更是阴阳怪气地说自己心虚。
让他激了几句后,皇帝脱口让人把向氏带来了这里,这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结果又被楚元辰给拿捏住了“君无戏言”。
这楚元辰简直一天都不肯让他好过!
皇帝盯着太夫人苍老的脸庞。
当年岭南王妃容氏姿容绝俗,可想而知,向氏年轻的时候也曾绝艳无双,只是现在,都被满脸的沧桑所取代。
皇帝阴着脸问道:“向氏,是你要告御状?”
“是。”太夫人的脊背笔挺,回答得毫不迟疑。
“告谁。”
“先帝秦霄!”
“放肆!”皇帝火冒三丈。
太夫人目不斜视地看着皇帝,平静地说道:“太祖当年立下登闻鼓,就是为了与民申冤,《大荣律》中并未说,民不可告君,既然无‘不可’,那自是‘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