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亚吐了吐舌头,勾住他的胳膊:“是,是,我会乖乖地为人师表。”
“你的手艺真棒!”亚亚尝过一勺虾仁,对著言冰由衷地说:“这年头会做菜的男人太少了,能做得这么好更是难得
。”
言冰笑了:“喜欢就好,陈旭帆的手艺也不错。”
“是啊,”亚亚点了点头:“旭帆常常自夸比得过西厨,刀功、配菜都是一流的,不过,我更喜欢你做的菜,有种家
的味道。”
“呵呵,再夸我可要晕了。”言冰瞟了瞟陈旭帆:“就算不晕,也会被人打晕。”
“才不会呢,旭帆从不吃醋。”亚亚晃著手中的红酒:“不值得为我吃醋,对吧?”灼灼的目光落在陈旭帆的脸上。
陈旭帆不理会她的问话,饭桌上顿时安静了下来,最后还是言冰打破了沉默:“亚亚,你是老师?教什么的?”
“对啊,我是教美术的,不过现在只是实习,明年夏天才毕业。”
“T大的?”言冰问。
“嗯,我和旭帆同校同级,但不同系。”亚亚抬起头来:“你也是大四吧?学什么的?”
“不,我大七。”看到亚亚疑惑的样子,言冰解释:“初中毕业我进了社会大学,七年了,所以说是‘大七’。”
“是吗?可你看起来很学生气,做什么的?”
言冰指了指餐厅的顶灯:“灯具设计。”
“初中毕业就可以当设计师?”亚亚脱口而出。
言冰望著这个坦率的女孩,不由笑了:“当然不是,我刚进公司时就是个打杂的,后来自学了打字,当上打字员,然
后办公室助理、绘图员、设计助理一个个做过去,两年前才正式升的设计师。”说著,他对陈旭帆举了举杯子:“为
我庆贺一下吧,无论如何,你我也算殊途同归。”
“是哦,”亚亚高举酒杯:“为两位伟大的设计师干杯!”
三个酒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红酒沿著舌苔滑落,香醇中略带苦涩。殊途同归?简单的四个字却包含著太多的意
蕴,陈旭帆觉得言冰话中有话。言冰到底想说些什么?意外的拜访后藏著怎样的企图?这一切陈旭帆百思不得其解。
他回想起来,在北高读书的那些日子里,放学后他常和言冰到操场上去跑步,有时他们会背对著背朝向反的方向跑去
,半圈之后环形跑道会将他们带到彼此的面前,默契地击掌之后两人又各自发足狂奔,期待著下一次的汇合。陈旭帆
一度非常喜欢那红色的塑胶跑道,圆形的跑道没有终点,即便殊途,也作同归。然而此刻回望,心中却只剩疲倦。
百无聊赖地放下电视遥控器,亚亚瞥了眼墙上的挂钟,离22:00还有5分钟。
“不看了?”言冰拿下盖在脸上的杂志问。
“一个人看太没劲了。”亚亚扭过头来对坐在沙发另一头的言冰说:“北高毕业的都不看电视吗?旭帆不看,你也不
看。”
言冰含笑望著亚亚:“陈旭帆为什么不看?”
“他啊,他说电视节目无聊,浪费生命。可是不看电视时间就会停止了?怎么都是浪费,与其一个人对著图纸,还不
如陪我一起浪费。”亚亚说著撅起了嘴。
“吱──”地一声,客房的门开了,陈旭帆走了出来,亚亚上前搂住他的胳膊,回头对言冰一笑:“可以休息了,晚
安。”
目送陈旭帆和亚亚步入主卧,言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关上顶灯,银白的月光爬上客厅的地板,借著月色言冰把杂志
、遥控器收拢起来,一一放入电视柜中。屋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从主卧流泻出的笑语听来格外清晰。
推开落地窗,言冰走到阳台上,踩著冰凉的铁栏杆,他将大半个身子悬到空中,张开双臂,闭上了眼睛,夜风从楼下
翻卷而上,鼓动著他白色的衬衣。
那夜,有只受伤的海鸟于城市的茫茫滩涂搁浅。
3
下午的课临时取消了,周围的同学尚在抱怨不迭,陈旭帆已拿起课本走出了教室,与其在这里发毫无意义的牢骚,他
宁愿到图书馆去坐坐,昨天翻到的德文版洛可可建筑集值得一看。
沿著花木扶疏的小径,陈旭帆朝图书馆走去,秋阳温柔地洒在肩头,校园里静悄悄的,似乎连时间都放慢了匆匆的脚
步。忽然有人低著头迎面急行过来,险些与陈旭帆撞了个满怀。
“傅教授。”陈旭帆停住步子微笑,傅衍哲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走路不看人,他那明亮的大脑门被各种设计思路、教
学方案所占据,撇开建筑学知识不谈,这位渊博的老者基本称得上是生活白痴。
“陈旭帆,”傅衍哲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你来得正好。TBS青年建筑设计大赛下个月开始,看到通知了吗?”
见陈旭帆点头,傅衍哲追问:“你有什么打算?时间是紧了些,今年的主题也比较偏,不过我很希望你去参加。TBS和
去年的UC不同,UC只面向大学生,而TBS只要是35岁以下选手都可参与,有机会和职业设计师一争高下。”傅衍哲推了
推眼镜:“当然,你的长项是大型公共建筑,幼儿园这样的小型主题对你来说可能有点陌生。要得奖非常困难,但我
觉得这会是一次很好的锻炼。”
陈旭帆抱著课本沉思,他有过参赛的打算,但用自己的弱项去跟别人的长项比拼实在没有意义,陈旭帆从来不是一个
盲目自信的人,自信的基石是自知,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疆界,也有明确的人生规划,他为自己预设的主攻方向是大
型共同建筑,对于幼儿园设计他兴趣不大。
“上次的谈话你其实并不服气,对吗?”傅衍哲的小眼睛闪动著狡黠的光芒:“幼儿园的主题最能检验设计师是否具
备关爱与温情,如果你能在设计过程中发现自己的不足,那将是一大收获。”拍著陈旭帆的肩膀,傅衍哲笑得别有深
意:“年轻人,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教训是最好的财富。”
陈旭帆抬起头来:“您觉得我一定会失败?”
傅衍哲微笑:“不,只是成功的几率不大。”
“好,我会参赛。”陈旭帆目光坚定。
和傅衍哲的谈话改变了陈旭帆当天下午的行程,他没有去看那本德文版洛可可建筑集,而是把一堆最新国外幼儿园设
计图集抱回了家。全力应对挑战时,陈旭帆要求绝对的安静与自由,在这两方面学校图书馆都无法和家中的工作室相
提并论。
推开工作室的门,陈旭日愣了愣,言冰背对著他坐在电脑桌前,双手抱住头,指间夹著一支烟。看到这样的情景陈旭
帆不由心头火起,走到写字桌边,他重重地将手中的图集拍在桌上。
言冰的手指动了动,半晌慢慢抬头,两人的视线相遇,陈旭帆发现言冰的脸色有点苍白,黑幽幽的眼睛也显得黯淡。
“回来啦?”言冰的嗓音听来有些沙哑,他揉了揉太阳穴:“我睡著了,几点了?”
“三点。”陈旭帆仔细一看才发现言冰手里的那支香烟并没有点燃,房间里也闻不到呛人的烟味。
注意到陈旭帆的目光,言冰抬起手来:“放心,我没在屋里抽烟,就是闻闻,提个神。”伸手翻了翻陈旭帆放在桌上
的图集,言冰皱了下眉:“这么多资料,你要工作啊?用电脑吗?”
陈旭帆摇摇头:“不用电脑。”
“哦,那我把电脑关了。”言冰说著转身去关电脑,陈旭帆瞥了一眼电脑屏幕,正在运行的是一个制图软件窗口,看
样子言冰正在完成一份灯具设计稿件。
“你在做兼职?”陈旭帆问。
言冰笑笑,关闭了电脑:“没有,好玩而已。”说著他站起身来,不知道脚下绊到了什么,言冰忽然一个趔趄,陈旭
帆一惊,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言冰急躁地甩掉陈旭帆的手,后退两步,撑住桌子,终于站稳了。难言的尴尬在
空气里弥漫,言冰低低地说了句:“我先出去了。”头也不抬地走了出去,从外面掩上了房门。
陈旭帆在桌边坐下,翻开了一本图集,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屋子里静得让人心慌,纸页间的线条、色
彩渐渐模糊起来,脑海中的某些回忆却如翻腾的浪涛直逼到眼前。
那是知了在树梢高歌的初夏,此时距言冰转入北高刚好是两个月的时间,言冰已完全融入了新的集体,即便是一开始
对他抱有抵触情绪的阿宝也很快和他打成了一片。当然,言冰最好的朋友还数陈旭帆,他们都爱好美术、学习优异,
就连运动方面都是同样出色,陈旭帆为自己能找到这样一个旗鼓相当的伙伴而感到深深庆幸,言冰弯弯的笑眼、活泼
的言谈都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近他,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陈旭帆都觉得言冰像一只爱可爱的小猫,调皮而温顺。然而在
那天的体育课上,陈旭帆见识了言冰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那是一节篮球课,班上的男生分成两组进行对抗赛,陈旭帆和言冰分在同一组,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那天的黄金搭档,
言冰传球,陈旭帆扣篮,直看得围观的女生连连惊叫。比赛结束,陈旭帆和同组的成员击掌庆贺,却不见言冰,一回
头他发现言冰正独自朝场边走去,看著言冰略显消瘦的背影,陈旭帆的胸中忽地涌起一股热流,他跑上前去,伸出双
手搂住了言冰的脖子,试图用肢体语言传达自己的喜悦。不料怀中的身子猛地一僵,随著胸肋传来的钝痛,陈旭帆被
重重地甩在了地上。
陈旭帆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众目睽睽之下,他四仰八叉摔了个正著,后脑勺磕得生痛,眼前金星乱冒。言冰显然也
慌了神,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说著,他向陈旭帆伸出手来,要拉他起身。陈旭帆没有理睬言冰,
他挣扎著自己爬了起来,在一片窃窃私语中跑出了体育馆。
冰凉的自来水哗哗冲在头上,羞愤的红晕渐渐从陈旭帆脸上退去。关上水龙头,他甩了甩脑袋,仿佛要把难堪的记忆
连同水珠一起甩到脑后。
“对不起。”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陈旭帆没有回头,转身朝浓荫深处走去。言冰追了上来,一把拉住陈旭帆的胳膊:“我不是故意的。”
陈旭帆试图抽出自己的手,言冰却死死地攥住他不放。陈旭帆又气又急,对著言冰怒吼:“你不是故意的?我们换一
下好不好?你也让我推一下,当众出一次丑,怎么样?”
言冰咬住了嘴唇,他注视著陈旭帆点了点头:“好──只要你肯原谅我。”
不知道是由于剧烈的运动还是因为太著急了,言冰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水,棕色的发丝湿漉漉地搭在前额上,益发
衬出了皮肤的白皙,而发稍下的双眼更是漆黑如墨。望著言冰认真的模样,陈旭帆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下来,他看得出
来言冰非常重视自己。
“算了吧。”
听到陈旭帆这么说,言冰如释重负地笑了:“谢谢。”
陈旭帆叹了口气:“你也太敏感了,抱一下又怎么样?居然打人。”
言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不说话了。
“那么讨厌别人碰你?”陈旭帆试探著问。
言冰咬住嘴唇:“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控制不住。”
陈旭帆皱起了眉头:“怎么会这样?被人抱住你有什么感觉?”他回想起来,言冰确实很少跟人有肢体上的接触,赢
球之后,大家会拥抱欢呼,而他总默默地走开。
“有点恶心,还有……害怕。”
“你讨厌我吗?”陈旭帆说著朝言冰走近了些,言冰摇了摇头。
“我想抱你,你不会觉得我恶心吧。可以吗?”陈旭帆望著言冰问,不安、恐惧、犹豫如走马灯般在言冰的眼中闪过
,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点头。
陈旭帆伸出双臂,将言冰揽到怀中。时值六月,天气奥热不已,可言冰却直打冷战,他抖得那么厉害,以至于陈旭帆
都开始害怕了,他第一次知道温暖的拥抱却会让某些人如此畏惧。起先陈旭帆也想过要放开言冰,但不服输的个性占
了上风,在单纯而无畏的少年眼中,世界上不存在“不可能”三个字。陈旭帆用他所知的一切温柔方法抚慰言冰,不
断在言冰耳边重复“不要怕、不要怕”,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言冰在怕些什么。
鼓噪的蝉鸣响彻碧空,香樟环绕的小树林构筑出一个秘密的世界,陈旭帆清楚地记得那天斑驳的阳光,花草的芬芳,
言冰始终没有停止过细微颤抖的身体,还有他那怀绕在自己背上的、传递著深深信任的手臂。很多年后陈旭帆才明白
那么坦然、诚恳的拥抱一生只有一次。
4
合上厚重的原版图集,陈旭帆按摩著鼻梁叹了口气。这一周来他把所有能找到幼儿园建筑图籍都看了个遍,却始终找
不准感觉,过去他也曾在设计中遭遇瓶颈,但像这样全无头绪,连个大体构思都拿不出来的情况,却并不多见。陈旭
帆多少有点懊恼,但他决不容许自己后悔,更不会轻易放弃,即便是不感兴趣、不擅长的题材,既然选择了参赛,他
就要求自己做到最好。陈旭帆坚信只要投下时间、心力,没有什么事是他无法完成的,对于自己的能力,他有著充足
的信心。
站起身来,陈旭帆看了眼手表,时针已指向23:00,亚亚肯定等得不耐烦了,想到这里他不由苦笑,最近自己忙得焦
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亚亚,她却来得格外勤快,以前她每隔两、三天才来一次,这周却几乎天天都来报道。
刚打开工作室的门,轻快的笑语便飘进了陈旭帆耳中。
“真的吗?那么好玩?”亚亚背对著陈旭帆歪倒在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她对面的言冰盘腿而坐,神情悠然,两人
之间的茶几上散落著一堆扑克牌。
听到开门声,言冰瞥了一眼陈旭帆,把牌扔到茶几上:“老大来了,收工。”
亚亚转过身来,望著陈旭帆惊讶地问:“这么早?”瞄了眼墙上的挂钟又一迭声的惊呼:“啊?十一点了?!”
看著陈旭帆无奈的样子,言冰嘴角轻扬。
熄了灯钻进被子,掰开在自己腰际游走的小手,陈旭帆翻过身去,把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亚亚,别闹了,我很累
。”
“设计不顺利?”亚亚从背后温柔地缠了上来。
“嗯。”陈旭帆实在没有交谈的兴致,脑袋被各种方案塞得发涨,此刻他急需休息。
“周末去郊游吧?放松一下,怎么样?”
“嗯。”简单地应付了一声,陈旭日刚要陷入梦中,亚亚却忽然收紧了环在他胸前的手臂:“叫言冰一起去吧,他真
的很有意思。对了,我打听到很多你的秘闻哦。”
黑暗中陈旭帆睁开了眼睛,他握住亚亚的手指,随意地问:“什么秘闻?”
“你说呢?”亚亚蹭著陈旭帆的后背:“你在中学做过什么坏事?快自己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