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冰也抬起头来,冲著陈旭帆友好地笑笑,但方才的温柔已荡然无存。
“在画像啊?让我看看。”陈旭帆盘腿在言冰身边坐下,拿过画板,竭力用轻快的动作掩饰心底的不快。
这是一副即将完成的素描,画者运笔娴熟、明暗得当,女孩的俏丽天真跃然纸上,称得上赏心悦目,陈旭帆看了却只
觉得心烦意乱。
许沁盈也凑过来看画,垂落的发丝无意间略过陈旭帆的胳膊,带来一阵麻痒。
“怎么样?”言冰托著脑袋问。许沁盈也扬起脸来,大眼睛里满含著期待。
“不错。”陈旭帆的吐字有几分艰涩。
“哦,这么简单啊。”许沁盈不依不饶:“再说一点么,哪里好,哪里不好?”
“画得很好,模特不好。”陈旭帆的回答招来一顿粉拳。
望著眼前笑闹的两人,言冰嘴角轻扬,陈旭帆忽然觉得他已看穿了自己的嫉妒与虚弱。
6
放学回家的路上,言冰和陈旭帆并肩走著,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近他们常常会陷入沉默之中,画像的事已过去整整
一周,表面看来这件事对他们的关系并没造成任何影响,但无话可说的尴尬已在悄悄腐蚀友谊的基石。
再拐过一个街角就要道别了,言冰忽然停下了步子:“我有东西给你看。”说著他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画,
交到陈旭帆手中。拿掉缚在上面的橡皮筋,陈旭帆展开了手中的铅化纸,一幅水彩半身像出现在眼前。画中的女子约
莫二、三十岁的样子,脸型和许沁盈有几分相像,神情却完全不同,她的表情相当温柔,眼眸间含著几分轻愁。
言冰靠近一些,伸手遮住了画像的眼睛:“像许沁盈吧?下半部的轮廓特别像,尤其是下巴的线条,简直一模一样。
”望著陈旭帆的困惑的表情,言冰轻声道出答案:“这是我的妈妈。”
陈旭帆愣住了,言冰从他手中接过画像,慢慢收拢:“我一直很想为妈妈画一幅像,但总是无法下笔,我画不出她柔
和、美丽的模样,她去世前病得很厉害,我想到的都她痛苦中憔悴的面孔。”说著他咬住了嘴唇:“前些天我和许沁
盈谈起这件事,她说愿意做我的模特。这个办法真管用,就在画她的过程中,妈妈生病前的面貌一点点浮现出来。”
绑上橡皮筋,言冰轻抚画卷:“这种感觉真好……就好象重新握住了妈妈的手,很温暖也很安心。”
陈旭帆皱了皱眉头:“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言冰抬起头来望著他,半晌平静地开口:“我不希望你误会许沁盈……我和她没什么。”
没什么?!不曾对自己提及的烦恼却可以告诉许沁盈,这叫“没什么”吗?
陈旭帆很清楚,虽然言冰说过自己是他最好的朋友,自己可以问他任何问题,但他们之间仍然存在一座无形的屏障,
有些话题无论是言冰还是陈旭帆都不愿触及,比如言冰的悲伤、再比如他为什么那么讨厌与人肢体接触,陈旭帆并不
是不好奇、也不是不关心,但他隐隐感到那道神秘的帘栊背后藏著自己无法直面的危机,可是许沁盈居然轻巧地撩开
了言冰内心的大幕,虽然只是一角,但那却是陈旭帆从未窥探过的世界,想到这里陈旭帆心中不由浮起一股莫名的烦
躁。他甩了甩头,冷笑一声:“有什么好误会的?我跟她也没有什么。”说著他冲著言冰挥了挥手:“我走了,再见
。”
陈旭帆一口气走出很远,才悄悄回过头去,隔著车水马龙他看到言冰站在原地,默默地注视著自己。夕阳贴著地平线
缓缓地沉落,暮色里弥漫著伤感的味道,那一刻陈旭帆忽然有种感觉:自己和言冰将永远被这车流人潮阻隔,再不能
回复到从前。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进入11月天气日益寒冷,言冰和陈旭帆的友谊也踏入了冰冻期,虽然在众人面前他们依然说说笑
笑,但两人的眼中再没有会心的微笑,彼此的默契支撑著他们把这场友情戏扮演下去。也许他们的演技太高超,周围
的人都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裂缝,就连常常夹在他们中间的许沁盈也浑然未觉。这段时间许沁盈和他们混得越来越熟
,放学回家也是三人同行,陈旭帆明显感到许沁盈对言冰抱有好感,她更愿意和言冰说话,走路的时候跟言冰也挨得
更近一点,看著那谈笑的两人,陈旭帆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一个局外人。
这种感觉在这一年的11月7日达到了顶点。
那天放学之后,陈旭帆、言冰照例在校门口等候许沁盈,不一会儿许沁盈出现了,陈旭帆发现她的笑容格外灿烂,双
手背在身后,不知藏著什么东西。
许沁盈走到言冰的面前继续微笑,言冰不由打趣:“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忽地许沁盈把一条纯白色的围巾套上了言冰的脖子,望著满面讶异的言冰,她笑微微地轻启朱唇:“生日快乐!”
身后响起几声轻佻的口哨,陈旭帆双手插在裤兜里冷冷看著这一幕,许沁盈的行为无疑宣布了自己在这段三角关系中
已经出局,明天类似“校花当众表白”、“陈旭帆被甩”的话题将传便全校,也许根本等不到明天。
陈旭帆走到街沿,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不等言冰和许沁盈反应过来,他已钻进了车中,他无力勉强自己做个大方的失
败者。
这天晚上陈旭帆卧室的灯一直亮过午夜。书桌前少年静静坐著,视线漠然地落在桌上,早失去了焦点,假如将他涣散
的目光聚焦,他眼中那片斑斓的紫色将变成一本水彩风景画集,之所以是紫色的,那是因为画册封面的主题是晚春的
紫藤园,正是在那馥郁的累累藤花下,陈旭帆第一次见到了言冰。买下这本画册已经两个月了,除了在书店匆匆翻过
的那几页,陈旭帆再没看过这本画集,他总以为会买下这本书只是出于一时的冲动,但当许沁盈将围巾套在言冰脖子
上的瞬间陈旭帆突然发现了自己心底蛰伏的渴望──想在言冰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影像,想看他欣喜地接过画册的表
情。陈旭帆不由闭上了眼睛,意识渐渐模糊,睡梦中他仿佛看到言冰走了过来拿起了桌上的画册轻轻翻动,白皙的手
指滑过挺刮的铜板纸,无邪的动作却意外地煽情,一阵奇异的战栗沿著脊椎扩散到四肢百骸,陈旭帆惊得睁开了双眼
,那一刻他窥破了自己的秘密。
这之后的两个月间,有关陈旭帆、言冰、许沁盈三个人的流言成了那年冬天北高最热门的话题,比之窃窃私语的众人
,三个当事人却表现得相当坦然,许沁盈照例大大方方地走在两个英俊的男生当中,自在地与他们谈笑,传说中横刀
夺爱的言冰没有任何嚣张得意的举动,而集众人同情、怜悯于一身的陈旭帆更是意外地超脱。期待中的陈言对决始终
没有出现,流言的制造者、传播者多少都有些失落。阿宝几次三番地在陈旭帆耳边长吁短叹,表示要打抱不平,陈旭
帆总是装糊涂或者干脆一笑而过,他很清楚,阿宝他们想找言冰的麻烦与其说是同情自己不如说是为了发泄对独占校
花的言冰的不满,这样自私的恩惠,陈旭帆当然不会领受。
然而陈旭帆也知道他们三个人的关系中确实埋藏著不安的因素,眼前奇异的平衡并不是一个稳定的状态。他们仿佛正
围坐在一个火山口上,眼前虽是一派平和,然而地底深处却涌动著滚烫的岩浆,说不定哪一刻便会喷薄而出、灰飞湮
灭。但是陈旭帆没有料到火山的喷发会来得那么迅速,就在他生日的那一天。
陈旭帆的生日在1月24日,他清楚地记得那天窗外始终飘著细细的雪粒,坐在开足了空调的客厅里边吃冰激凌边欣赏著
落地窗外的雪景,客人们都显得相当兴奋。陈旭帆靠坐在沙发里,听著耳边喧嚷的音乐和人声,表情淡漠,如果此时
有个陌生人走进来一定猜不到这个眼神清冷的少年就是这场生日party的主角。
“不高兴啊?寿星公怎么不说话?”阿宝一屁股陷进沙发里,边往嘴里塞冰激凌边嘟囔著问。
“没什么,每年都是这样,早厌了。”陈旭帆的声音里透著几分疲惫。
“哇,那是你命好!”阿宝用勺子指著客厅说:“你爹妈多好,空出这么大个家让你办party,还专门请了晚会公司里
布置客厅、准备吃的。全校都不会有第二个了。”
陈旭帆揉了揉太阳穴,是的,每年生日家里都会准备party,请同学好友来尽情欢闹。金钱确实是好东西,不只可以买
到巧克力、冰激凌、水果、鲜花这些有形的物品,也可以买来欢笑、羡慕、友谊这些无形的东西。空落落的家里一旦
塞满了这么多有形、无形的填充物,孤单便无处容身。多年来,常年在外的父母就这样用金钱弥补著儿子独自度过生
日的缺憾,起先陈旭帆确实满足于这虚荣、喧嚷的party,但当一切都成为习惯,当他熟知了这热闹背后的游戏规则,
寂寞便如一床湿冷的毯子紧紧地裹住了他,即便处在人群的中心,即便周遭欢声笑语、莺莺燕燕,他所能感觉到的也
只是彻骨的、无法挣脱的寒冷。这样的苦恼是阿宝永远无法理解的,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矫情,陈旭帆于是淡淡一笑
。
“看言冰那样子!”阿宝含著勺子,愤愤地说:“难怪你瞧了有气。”
陈旭帆抬眼望去,客厅的一角的钢琴前,许沁盈边叮叮地敲击著琴键边愉快地诉说著什么,言冰靠在钢琴旁听著,时
不时地给她一个微笑。
“我不明白,你怎么还能跟他做朋友?他这么过分,明目张胆地抢你的女朋友。”阿宝有些激动,陈旭帆几乎要怀疑
他吃的冰激凌是不是含有酒精成分。
陈旭帆冷冷地望著言冰和许沁盈,言冰过分吗?是的,很过分,两个人走到今天,言冰就没有一点责任?凭什么只有
自己一个人陷落,而他却超然地与女孩浅笑盈盈?如果这偏离常态的情感是犯罪,那么为什么两个人所引发的罪孽却
只有一个囚徒?
7
“教训他一下。”阿宝低声说,嗓音中带著少有的坚定,陈旭帆漠然地望著他,乌黑的眼珠如玻璃般冰冷。
“你不是也看他们不爽吗?”仿佛从对方阴霾的表情中得到了肯定,阿宝凑近了一点:“总得有人教他规矩,”他举
起手来似乎想去拍陈旭帆的肩膀,最终那犹犹豫豫的巴掌还是落在了沙发背上:“就今天,怎么样?你根本不用出面
。”阿宝抬手笨拙地做了个手势,屋角的几个男同学马上围拢了过来:“我们帮你出气,你不用参与──只要把女孩
子引开就可以了。”
陈旭帆抱拢了双臂,抿著唇没有说话,眼前的阴谋幼稚而拙劣,这些人只想借著自己的名义找言冰的麻烦罢了,他轻
扬眉头:“没必要……”
一个男生“!”地坐到了陈旭帆对面:“不会吧?你那么怕言冰?难道那些传言……是真的?”男孩说著皱了皱眉,
欲言又止的样子说不出的恶心。
“什么传言?”陈旭帆声色不动地看著对方,手心却不禁沁出汗来。
“哦,”阿宝撸了撸乱发:“你听了别生气啊,大家都说你有把柄落在言冰手里,说你是……缩头乌龟什么的,我才
不相信呢。”阿宝歪著嘴一笑:“不过,他都欺到你头上来了,你还一味让著他,连我也看不懂。你不会……真让他
抓到什么小辫子了吧?”
“怎么可能?大家朋友一场,我不想做得太绝。”听到这样的回答,陈旭帆对面的男生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陈旭帆悠然地把腿搁到茶几上,冷眼望著面前的少年,勾了勾嘴角:“不过……既然你们有心,玩玩也好。”
在一片喝彩声中,陈旭帆吹熄了蛋糕上了蜡烛,言冰递过餐刀,示意寿星切蛋糕,陈旭帆笑了笑,并不接刀:“我从
来没把蛋糕分匀过,今年你代劳吧,免得又有人说我偏心,分多分少。”
言冰愣了愣,阿宝趁机起哄:“言冰分的话,我要他给许沁盈的那块。”
女伴们“嗤嗤”地笑了,许沁盈顿时飞红了脸,陈旭帆淡然一笑,对女孩子们说:“哎,你们几个不是一直说想看我
妈收集的香水吗?趁他们分蛋糕,我带你们去看。”许沁盈以为陈旭帆是在帮自己解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陈旭帆
却快速地调开了视线。
目送陈旭帆引著女孩们上楼,言冰按当天的人数把蛋糕均匀地切开,小心地逐块装到纸盘中。阿宝看著蛋糕啧啧赞叹
:“嗯,不错么,果然摆得很平。”另一个男生也凑了过来:“言冰的本事可不止这点,摆平蛋糕算什么?人家连校
花也摆得平。”阿宝咧嘴一笑:“摆平校花算什么?连兄弟的老婆也摆得平!对吧,言冰?”
言冰抬头看著面前这几个嬉皮笑脸的男生,眉宇间透著少有的严肃:“话可不能乱说。”
“乱说?”阿宝挑起一根眉毛:“好,咱们不说话,吃蛋糕。”说著拿起一盘蛋糕对准言冰的面门砸去,言冰闪身避
让,两个男生一左一右夹住了他,蛋糕虽没拍到他脸上却滚落在制服上,雪白的奶油沾在黑色的外套上相当地刺眼。
言冰重重地推开身旁的男生,怒视著阿宝:“今天是陈旭帆的生日,别太过分!”
“噢,你还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啊!”阿宝欺近一步:“跟许沁盈卿卿我我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呢?告诉你,今
天我们就是要帮陈旭帆讨个公道。”
言冰冷冷一笑:“如果你对我有气,尽管直说,不必借著陈旭帆说话。”说著他拎起了自己的书包:“我先走了,你
们尽兴。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一定奉陪!”
不等言冰走到门口,阿宝已冲了过去拦在他的面前:“不行,今天就得把话说清楚!”那几个男生也围拢上来,把言
冰逼到了屋角。
“你想怎么样?”言冰的眉毛压地低低的,声音中蕴藏著怒火。
“哥几个最讨厌偷嘴的人,要我们放过你也简单。”阿宝说著勾了勾手指,一个男生把整盘的生日蛋糕端了过来,阿
宝托著蛋糕抵在言冰眼前:“把这盘蛋糕吃完,再吐干净,这事就算过去了。”
言冰轻笑一声,手肘猛地撞在一名男生的腹部,趁那个家伙吃痛弯腰的瞬间冲出了包围圈。阿宝把手里的蛋糕一扔,
扑了过去死死抱住言冰的腰,另外几个男生也冲过来帮忙,合力将言冰按倒在地。望著被几个人强压在地却依然表情
凛然的言冰,阿宝重重地唾了一口:“你狠啊!我看你狠到几时?”说著抓过地上被碾得稀烂的鲜奶蛋糕没头没脸地
往言冰头上抹:“别看你平时笑咪咪的,早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了,你压根就没正眼瞧过人!你当大家都是傻子啊,
我呸!什么好东西你都要抢,刚到这个学校就抢了我的座位!现在居然连别人的女朋友都抢!最恨你这种表里不一的
小人!!”涂完了脸,阿宝还嫌不够,伸手去撕言冰的外套,嘴里忿忿地骂著:“我倒要看看你的心是不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