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元帅乐呵呵地跟儿子又说了几句话,问程亦涵的休闲时间都干什么,问他喜欢去哪儿玩,总之仿佛是把相亲前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才挂机,然后十指交叉坐在他的大转椅,意味深长地说:“程非啊,程非。”
程非迷茫,凌易也迷茫了。江扬明明什么都没说,听起来,一切正常啊,程亦涵只是因为太忙而没有时间去找女朋友,但非工作时间很丰富,常常跟同事一起玩,过得非常愉快--这番话在江元帅那里又另外一种解释,并且直指另一个核心:程亦涵的感情生活有问题。
“毕竟是我儿子,我看了他二十多年,”江元帅喝了一口茶,很满意地露出一个微笑,“他用来噎我的方法无极限,而且他很讨厌我过问他和他兄弟们的私人生活,从情感到爱好。”
凌易点头:“儿子都一样,但这和亦涵没关系。”
“有关系。”江元帅保持他老谋深算地微笑,“他只有在撒谎的时候才这么热心肠地回答问题。”程非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心里却乐开了花,很想问问面前这个威严的元帅:您这么养儿子,养出这么个儿子,会不会太累?“那他会说……?”忍不住,还是要问一句。
“他会直接说‘下官从不过问属下的私生活’,然后立刻挂电话。”江瀚韬苦笑,“相信我,亦涵有问题。”
凌易叹了口气,程非默默点头。两人对视,一面赞叹江家教育的百转千回的成功,一面不知所措。同性结婚事小,后继无人也不算大事,可怕的是在这种节骨眼上,如果江氏集团军的指挥官、副官、飞豹师的副师长之一统统高调宣布了这种关系,于舆论来说,无疑是抓到了最好的八卦和炒作素材,从此之后,边境基地将不得安宁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大家对这段新闻失去了关注的热情,同时,还不得不考虑那些早就觊觎江家权势的其他力量。
程非站起来:“我会尽快低调地问一下相关情况。”
江瀚韬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其他的意思,赶紧摆手:“只要处理得当,并非死结,你也不要着急做什么。”
凌易忽然咬牙痛恨:“难不成,这几个算计好了?”
江瀚韬笑道:“不至于,只是爱情也会传染。”正说着,副官进来说在会客厅摆好了了一个简单的午饭,江元帅便邀请两人一起吃。自从各自独立事业门户之后就很少如此聚在一起的老兄弟并肩出门,却都有心事--这一天终于到来,儿子已经不在掌控,不会屈从,不能弯折。凌易落座的时候已经有了决定,而程非更是直接拨通了程亦涵的电话,并没质问,也没挑明,他问儿子最近如何,程亦涵伸个懒腰说很不错啊,就是没有休假,等过阵子回家。
江瀚韬自斟一杯,凌易见了,凑过来陪他喝。程非站在窗口和儿子通电话,正午阳光刺眼,让三人互相能够看见对方的神情、容貌,甚至连心情都不能隐藏--再也不是当年。
盛夏时节,布津帝国大学的校舍里却因为抢修管道而意外断电断水,无数学生离开寝室,涌向图书馆和带中央空调的教室,为几个座位争得满头大汗,苏暮宇却不着急。作为一个帝大的正规学生,他虽然有候鸟保驾护航,但学号是自己扎扎实实申请、考试得来的,因此格外珍惜,早就发愿要把大学完整读完,因此即使是这样的囧况,享受惯了的他也没有回家去。
此刻的苏暮宇正带着助理工作证在教务处核查今年的申请表格和缴费详单,顺便处理一些七零八碎的学生工作,比如开证明,比如报名补考,比如转学分--最享受的是,老师们都非常喜欢这个高个子帅小伙,让他坐在空调旁边,还独享一个窗台。
最近刚刚把头发染成了黑色的苏暮宇才给一个满脸委屈的女生补了一张校园卡,趁空隙喝了一杯水,只听滴滴两声,不知道哪位又把空调拨低了两度,让他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寒,打了个哆嗦。他常年住在山里,阳光充足的月份只有三四个月,海神殿的建筑都是石基,冬天即使再好的保暖系统也会觉得有点儿从脚底向上的寒意。坐了几分钟,实在忍耐不住,苏暮宇站起来摆了一块“暂停办公”的牌子,走向卫生间,却在门口一转,躲进了楼梯间,直直爬上顶楼。
夏天的太阳实在没有什么美好和温暖的享受可言,毫无遮拦的暴晒,苏暮宇只觉得非常舒服,仿佛身体的寒气都被逼退,剩下充实的躯干。手机上有13个未接来电,一律是隐藏号码,苏暮宇本来是从不在学校谈海神殿相关事务的,但近期实在因为事情有变,不得不破例。不过波塞冬从来不把电话回拨,他发了个短信到非常普通的号码,说“我下课了”,不久,身处边境省会城市的候鸟便听见了苏暮宇温柔冷静的声音:“那边热吗?”
“比较凉快,大人。”候鸟在办公室里,能听见电脑机箱呼呼的声音。“打扰您了,但是最近形势非常不好,尤其是杨霆远一级上将全歼毕振杰一支,我们越来越被动。”
“特克斯守不住可以扔了。”
“边境已经打扫干净,”候鸟选词很谨慎,“现在属下以您为中心转移,有几件事虽不得不做,还是需要请您示下。”
苏暮宇笑了一声:“不得不做,还要请我的主意,听起来实在蹊跷。”
候鸟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解释:“大人请原谅,属下的意思是,若要海神殿千古,那么有些事恐怕不得不做,若大人决定遣散属下,有些事……”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敬意、后怕和无奈,“就可以随心所欲。”
“说吧。”苏暮宇皱了皱眉头。
“第一件是资金不够周转,边境事小人情大,属下向其他几部申请了填补,大概他们也紧,便一直没有解决。”
苏暮宇心下盘算,然后说:“这个容易。下一件。”
“第二件是前日信件里提到的,现在已经压不住,请您拿主意,放进去的钱和人情已经足够,只是那候鸟分量毕竟不足,除非……”
苏暮宇知道这是要政府要员办事,眼前来来去去晃着的都是江立的影子。虽然夏日炎炎,情意绵绵,但苏暮宇非常清醒:“此事断了吧,我一时也转不开人脉。”
“之前的投入也就……”
“无妨。”苏暮宇干脆利落地回答,“尽力挽回些也就罢了。”
“第三件是关于苏朝宇先生和您在各处的记录问题,除去一些永久存档和死档之外,属下已经清理干净了。”这是苏暮宇唯一想要抹杀他和苏朝宇之间的血缘关系的时刻,兄弟俩海蓝色的长发和苏朝宇出色的历史档案让苏暮宇觉得莫名危险。在这个发达的世界里,任何蛛丝马迹的信息都可能招来麻烦,他并不为自己的过去感到耻辱,却怕自己这个能救命的波塞冬身份让哥哥难过--这简直是一定的,鬼知道江家会不会在哪一天忽然全灭,或者他和苏朝宇不得不出席同一重要场合,用的却不是哥哥以及失落又被寻回的弟弟的身份呢?
苏暮宇听到清理干净的消息便觉得放心许多,又忍不住叮嘱了几句才收线。回到楼下的时候,办公桌前已经排了至少20个人,有个老师临时过来替他,见苏暮宇来了,怜爱地拍他肩:“大小伙子,别没事儿就抽烟,听见了吗?”
“我知道了,老师。”苏暮宇笑着带好证件,重新开始处理拉拉杂杂的事务。千万里之外的边境,一笔数额不小的银行转账开始办理,同时有一些因受贿问题被双规的候鸟官员接到了可以自杀或者招供的命令,波塞冬的世界里风云突变,可谁又知道,坐在大学里打印成绩单的那个年轻人掌握着他们的命运呢?
学弟学妹们的目光都在苏暮宇脸上扫来扫去,他个子高,皮肤因为基因的缘故,比一般的男生要白一些,让人在出门之后还忍不住要谈论几句。不知道工作了多久,苏暮宇已经习惯了不抬头看人,直接面对电脑屏幕处理各种数据。一个接一个的杂事,他有些倦意。
“麻烦师兄,我想开一份成绩报告单。”
“用途?”苏暮宇看着屏幕,已经点开了相关的系统。
“出国留学。”
“哪一届的?”
“我是特招……”
“学号。”
“201109。”
苏暮宇键入这六个数字,很快,系统就搜到了此号码下对应的成绩单,并且跳出对话框提示:该学号成绩单已过期。
“对不起,过期了,我这里不能直接开,右转第四个门,找学籍处的老师问一下吧。”
“那师兄帮我开一份往届生就读证明吧。”
“好的,稍等。”苏暮宇始终保持视线和屏幕平齐,却在打开201109的学生档案的瞬间差点站起来。照片上有个熟悉的人脸,比刚相识的时候嫩一些,笑容灿烂,姓名那一栏里分明写着:江立。
17.事不过三
“那师兄帮我开一份往届生就读证明吧。”
“好的,稍等。”苏暮宇始终保持视线和屏幕平齐,却在打开201109的学生档案的瞬间差点站起来。照片上有个熟悉的人脸,比刚相识的时候嫩一些,笑容灿烂,姓名那一栏里分明写着:江立。
没错,站在面前的也是江立,一副“好师兄,帮帮我”的模样,虔诚地看着苏暮宇身边正在吐纸的打印机。苏暮宇眨着眼睛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左手递证明,右手纸门口,微笑送客:“下一位。”江立乖乖地拿着纸走了,还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句“谢谢师兄”,苏暮宇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笑出来:为了伪装大学生,他居然还特意背了一个双肩包!
好在江立之后排队的人就剩五六个,苏暮宇很快就办好了,把所有的东西归类,交还给教务处的阿姨,非常敬业地把工作证放在门口的盒子里,然后挥手:“明天是另一位学妹值班,老师再见。”转身的瞬间,就看见江立抱着一本书站在右手边第四个门的门口读,双肩包还背着呢,十足的学生模样。苏暮宇走过去关心地问:“办好了吗?”
“学籍处下班了……”江立指指门口写着“周二不办公”的牌子,撇嘴:“可以去指瞎道的师兄家里吃饭吗?”
苏暮宇笑得毫不掩饰:“被人撵出来了?”
江立大点头:“爸爸今晚有个宴会,小铭昨晚发烧了,妈妈在医院陪她--我不想一个人吃勤务兵做的饭。”
苏暮宇转到他身后,拉开背包,里面是一叠叠需要处理的文件,最底下是四五盒纳斯产的水果罐头和肉罐头。两人坐电梯下楼,苏暮宇揉了揉江立的头:“你到我家是露营吗?”
“罐头是同事出差回来送的!”电梯直达地下车库,江立开了自己的车出来,苏暮宇让他停在便道上,回宿舍拿了一包早晨才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书才下来。最近要做学年小论文,苏暮宇正在认真研读纳斯记者因虚假报道引发国内交通工具安全性危机的实例材料,此时看着带着太阳镜开车的江立,十分感慨:“我毕业以后也要找个工作。”
“考公务员吧,”江家二少爷笑得十分无良,“要么怎么养家糊口?”
“养谁的家,糊谁的口?”
正过路口,红灯闪亮,江立轻巧地刹车,扭头:“至少今天喂饱我吧。”苏暮宇看着他的眼睛:“我们相比,谁更有钱?”江立听到了话里话,沉默良久,绿灯亮了的时候才开口:“我觉得是你。”
苏暮宇轻笑,靠在椅背上,扯开安全带,舒适地伸展了一下腰,然后从椅背后面摸了瓶水,拧开,喝了一口,又盖上,一切动作自然随意,完全没有任何不愉快的迹象。“财富有时候让我害怕,”江立说,苏暮宇心里震动,这话仿佛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镇静甚至略带悲凉,“我会觉得手中力量不能为自己所掌控,金条钞票本身都不是人想要的,众人追求的不过是随心所欲的支配权而已。”苏暮宇冷静地回应他:“怎么忽然讲起大道理?”
“不是……”江立强笑,“我在为你担心,哥。”
“担心我其实是波塞冬的卧底,正在伺机刺杀皇帝吧。”苏暮宇说完,还故作沉着大义状,看着后视镜。
江立大声笑起来:“波塞冬大人,我问你,最近过得苦不苦?”
“很难做。”
“缺钱,还是缺人?”
“都缺。”苏暮宇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玩江立车里的天体仪,像极了小孩子的敷衍,江立重新追问,他才缓缓回答:“缺什么都与你无关,小孩,你不是我的鱼饵,我也不是你的炸弹。”聪明的江家二少爷当然知道这是沉甸甸的保证,心里又感激又无奈:“若是我哥和我哥这样说话,大概早就打起来了。我庆幸,你不是苏朝宇,我也不是江扬。”
“我很幸福,因为你知道我过得比较难。但是,你要想到,今后会有无数的境况比这更难,我是波塞冬,而你是未来的政界主力。有一天,如果我还在,你会对我挥刀。”
“会的,我知道我会。”江立终于开不下去,把车停在路边的应急带里,“所以我不能走到这一步。”
苏暮宇猛然坐直身体:“我哥已经和江扬在一起,无论如何,江元帅百年之后,江氏集团军终究会因此有大变动,你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甚至在算,我们能在一起多久。”
苏暮宇长长叹气:“这件事你还跟谁谈过?”
“没有,”江立目光里有失望,“我不敢。”这是大胆的江家二少爷第一次说不敢,面对无法解决的问题,再聪明的人也会有一瞬间的犹豫,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对的--若选择继续,我的生命为谁而活?若此时放弃一起,给我带来生命的人,会不会觉得失落?他恍然明白了江扬的痛苦,咬牙不语。苏暮宇把手臂搭在他身上,江立滑入驾驶座小小的空间里,枕着身边人的手臂。“其实我早就是大人了,有些事情,我会自己做主。”
苏暮宇微笑:“大人?你都是大人,我怕是快要被埋了。”
江立耸肩:“我真的经历了大人该经历的所有事情,哥,我不是小孩子,从来就不是。”
“我知道,”苏暮宇揉乱他的头发又理好,“我一直都知道。”
下班的车流人流不息,江立的车停在那里,于众多归心似箭的车辆中间格外显眼。就像此时的空间封闭、时间凝固,苏暮宇伸长手臂揽着江立,假装看不见身边匆匆而去的诸多光景。等待。等什么,他们俩都不知道,等待的过程极艰苦,却极美。
昨晚程亦涵没睡,一夜都在思考江扬跟他说的事情。江元帅从首都打电话来问他的个人问题,感觉不详,家里肯定是真的安排了相亲,或是自己和慕昭白的关系已经被察觉--反正没一件是好事,程亦涵困得要死,却头脑清醒,怎么都没法睡着,思前想后直到天亮。江扬在早餐的时候就从程亦涵脸上读出了倦意:“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程亦涵把花生酱均匀涂在面包上,加了几片生菜,又扣上另一片烤面包,狠狠咬了一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