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天没有食睡,半碗米粥只是不至于让自己虚脱而亡,江扬觉得口干舌燥。他已经用缓慢但是静绝的动作将佩枪拿出来,只是没有找到任何杂音作为掩护来上膛。他难以想象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情。尽管从小到大,江扬都是作为指挥者被培养的,这使得他能够轻易控制一些事情,并且养成了主动控制别人的习惯。而现在,被动地站在这里目睹一切发生,简直和自己历来果敢的作风完全违背。他记得自己执行过的特殊任务,在整个警卫队完全没辙的情况下,他接到指挥官的命令,出手先击中卧底同事的致命处,然后在敌方哗然的一秒内果决地干掉了匪首。但是他现在做不到。看见那个海蓝色头发的人以极其难受的姿势跪在地面,体味到自己强行接驳好的肩胛发出摄人的疼痛,感受到后背的冷汗在衣物上结了薄冰,他知道,那只因为饥饿、疲惫而不被控制地感到无力地右手肯定无法做到准确击毙波塞冬而不造成任何形式的遗憾──根深蒂固的精英教育和家国荣誉感也不能抵挡挚爱就在枪口下的深刻心痛,江扬飞速思考,仔细衡量着各方利弊,希望自己能够做出最适时宜的判断。
苏暮宇冲着张诚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拜托,请不要用这么怜悯的目光看着我,我不值得。”他勾起嘴角笑了笑,顺手把自己的靴子分别扔了出去。
波塞冬本想说点什么,却被身后一阵惊叫和躁动吓住。回头的瞬间,他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似曾相识的大衣朝自己冲过来,张诚飞也似地掉转了枪口,于是波塞冬便毫不犹豫地对准大衣的心口处扣响扳机。谁知道手腕处一阵钝痛,枪口被忽然而至的有力手指死死攥住,子弹射中了殿外悬梁,闷声落地。
根本没有时间反应为什么站在身边的一个喽罗会用如此优秀的擒拿术,波塞冬的右臂中了一枪的同时,那个人的腿又踢出了诡异的角度,狠狠踹在了他的胸骨上,而背后的苏朝宇则稳、准、狠地勒住了他的喉管──“要活的!”一个镇定而充满雄浑气的声音大吼的同时,苏朝宇已经卸掉了波塞冬正奋力试图射出第二发子弹的武器。
那个瞬间,江扬确定自己跟苏朝宇有精确而表明含义的对视,他分明看见了海蓝色眼眸里刻骨的仇恨,被结了薄冰的冷汗和血水凝成一缕缕的发丝下面,苏朝宇发红的眼球只在江扬的面颊上停留了一秒。
不会放过他……苏朝宇的心自言自语:是他,抢走了暮宇无法挽回的十四年,也是他,让暮宇经历了这辈子最不堪的事情!如果他活着,暮宇今后会永远被“海神殿”三个字笼罩。这些念头只一闪,甚至在江扬交换眼神以前,苏朝宇就已经下了决定。
江扬到底晚了半步。脊骨骨节错位的声响在张诚射杀其它喽罗的、有节奏的枪响里格外刺耳,苏朝宇奋力站稳身体,肩胛抵住波塞冬的后脑勺,右臂死死箍住他的喉管,肘一挑。陆战精英赛里,这个可以瞬间致死的动作是列为绝对禁区的,哪怕是它的预备动作都会被立刻叫停,但是现实里,没有人拦得住。
最后一个喽罗贴着雪白的积雪堆滑下去,后心口的血口汩汩涌着冒热气的红色液体。波塞冬失神的眸子里最后一抹精光褪去,抽搐到扭曲的身体从苏朝宇坚实的臂肘之间软下去,无声摊倒在地面。江扬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攥成拳头的双手青筋毕露,头脑里轰然响作一片。[qiu/ding]
40(死寂)
“贝蒂,好样的。”苏暮宇蹲下去抚摸了刚从殿外悬梁上跳下来的小猴子的头顶──它被万飞集训了三天,知道要在扔靴子的暗号以后,用人所不能及的动作挂着大衣冲过悬梁──并且把拴在它身上的那件属于万飞的长大衣解下来。
“抱我,好么?”他说着,却不理睬贝蒂惊吓后哆哆嗦嗦的眼神,自顾将那件被诸多射击高手打穿的万飞的大衣紧紧裹在身上,“我想要你抱着我。”
江扬几步抢过来,波塞冬的瞳孔已经开始散开。帝国少将抡起右臂狠狠出手,苏朝宇立刻被打得一趔趄,膝下一软就摔在地下。“怎么可以……”江扬的声音梗在喉咙里,被牵动肩头肌肉而引起的剧痛打断了。
张诚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把枪口在衣服上轻轻蹭干净,抬头的时候,苏暮宇已经捡起一把散落的钢刀走过来。江扬忍痛飞身拦在张诚面前,字字铿锵:“这是我的人。”
苏暮宇并没有停下脚步,被一巴掌震到头疼的苏朝宇也有一瞬间的失神。
“对不起。”张诚毫无感情地声音这样说,仿佛对自己,仿佛对江扬,仿佛对苏暮宇,也仿佛对着空气,“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海神殿的最后一声枪响结束了狙击精英的生命。尽管用左手,尽管是毁灭性的自我射击,张诚却保持了一个帝国军人良好的作风,用最为果断和大无畏的方式将两分锺前还混乱不堪的局面彻底理清。
卷着散雪珠和血腥味的寒风吹起了苏暮宇身上裹着的万飞的长袍,依旧站立着的人只剩下海蓝色头发的双胞胎兄弟和帝国少将江扬。奇怪的是,三人并没有任何眼神和心灵的交换,只是各自伫立于诡异的静谧中,奋力呼吸,仿佛停止一秒就会窒息而死一样。
清脆的耳光声在打破了死寂后迎来了新的死寂。江扬身子一晃,面颊上只留下淡淡的手印,而大幅度颤抖着的暮宇、笑起来眼睛会弯弯的很好看的暮宇,跪在地上,眼泪落进地面尚有体温的血洼中。
半下午的太阳换了一个偏低的角度,光线也意外柔和起来。因为骤然失去了雪壁的防护,高耸的海神殿台阶上豁然灿烂。三个长长的身影如同碑文般清晰,盖住了地面蔓延的深深浅浅的血色,仿佛是黑夜提前降临的碎片,慢慢扩大,最终凝成深浓的死寂。
苏暮宇的手臂把苏朝宇拦在飞机舱门外,一脸坚决:“他不行。”
“暮宇……”苏朝宇肩上扛着张诚的尸体,勉强抬头的时候,看见江扬已经带着波塞冬的尸体钻进机舱里,“他并非你想的那样,给我十分锺,我解释给你听,好么?”
“没有十分锺了!”飞行员从机舱里探出头大声呵斥,“磨磨蹭蹭!通讯中枢都毁了,没法联络地面!付我的租金高也不行,我还有正经班次要飞,你们快点!”
苏暮宇的蓝眼睛在张诚的尸体上瞥了一眼,便一言不发地钻进机舱后部的厨房里去了。江扬已经系好了安全带,正在把随手捡来的兔皮坎肩裹在受伤的左肩上。苏朝宇把正在慢慢僵硬的张诚的尸体放在波塞冬身边的瞬间,飞机开始滑翔;当他蹲在江扬身边说话的时候,苏暮宇提前租来的隐形小客机已经直冲云霄。
“这就回去了,江扬,坚持一下。”苏朝宇紧紧握住江扬的左手,用力一攥。
江扬没有说话,只是回以一个抱歉形式的微笑。许久,他才在安全带过紧的束缚里挣扎了几下身子,声音里带着轻微地颤抖,轻声说:“我想拥抱你,朝宇。”他看着对方高高肿起的半边脸,满目愧疚:“我太冲动了,朝宇。可你也不应该……”
苏朝宇忽然欣然一笑,撑起身体,不顾衣装褴褛、浑身伤痕,搂住了江扬的脖子,仔仔细细吻着他因为几日断食而变得突出的锁骨。他的嘴角因为肿胀和流血而发烫,皮肤上有汗渍,咸涩,也不似平日那般顺滑,但是苏朝宇吻得专注投入,并不在意,用沉默的方式表达劫后余生的后怕和狂喜。
“没想到,我们还活着。”江扬的声音在渐渐恢复镇定,右手却不自然地抚摸着苏朝宇已经打缕的头发,“可是波塞冬……这事儿没完呢,苏朝宇上尉。”
“是,长官。”苏朝宇的唇吻上了江扬的面颊,“回到了首都,随便你罚。”说着,两片温暖湿润的唇便移向江扬略显苍白、甚至暴起干皮的唇上,“只是我再经不起任何失去,暮宇也一样。我不能让一个恐怖分子再次毁掉暮宇的生活──你知道,他如果活着……”
“他就是波塞冬,唯一一个波塞冬。”江扬说得缓慢而清晰,“苏暮宇永远是受害者,跟海神殿权力层没有任何关系。”
苏朝宇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向来公正的指挥官会在没有回到首都、甚至挨了弟弟一巴掌后做出这样的决定。这意味着,江扬要在军部会议上把苏暮宇的身份完全隐藏,这个秘密将要从他身上开始,一直延续到所有人都忘记了还有海神殿这回事。这种完全违背其作风的事情让情人感到吃惊,苏朝宇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看看自己的弟弟,对方却阴沉着脸蜷在座椅里,机械地抚摸着膝上的小猕猴。
“暮宇并没有自愿来海神殿,事实证明,自从他做波塞冬的五年来,没有任何一起恐怖袭击来自他指使。这件事情今后不要再提,我不想再看见任何人背着相关的包袱痛苦一生。”江扬一口气说完,没有给苏朝宇任何接过话茬的机会就又开口:“有热水么?我想喝一口。”
41(高空的归宿)
仅仅是苏朝宇找到纯净水、斟了一杯的瞬间,江扬已经吐得撕心裂肺。胃里没有任何食物,大口的胃液参杂着血丝翻上来,却全部折进椅背上备好的垃圾袋中。江扬镇定地握住袋子口,吐完两次后,竟再也支撑不住,沉沉地摔回椅子里。
苏朝宇慌了神,抱起江扬为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透过不算厚实的衣物,苏朝宇的指尖摸到,琥珀色眼眸的情人的身体,在这样一个寒冬里,发出不真实的热度,而这带着危险信号的热度正肆意从胸口向上爬升着。“江扬……”他用指尖冰着对方的面颊,“很快,我们很快就会降落,我们就要回家了。”
江扬努力呼吸着,花去十秒平复情绪,开口的时候却还是抑制不住声音的微弱:“呼叫这个号码……”他抓过椅背上简陋的圆珠笔,把一行数字写在苏朝宇手背上,又写了几个需要头脑转译一次的单词密码,“告诉他们,我们要降落,机上所有人员没有身份,只有命令。还有……”看着苏朝宇已经用唇形和自己的眼神核对了密码的真实含义,江扬有气无力地补充了一句,“降落区准备医护车。”
苏朝宇转身的瞬间,忽然觉得身后的气流快要将自己吸出去,机身莫明其妙地晃动了一下。他回头的时候,只看见苏暮宇死死拽住安全扶手,衣衫被疯狂的气流鼓起来。苏暮宇轻摁按钮,机门慢慢闭合后,他便从容地走到座位上,双手捧着橙汁啜了一口。
苏朝宇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狐疑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抚摸着正在啃饼干的贝蒂的脑袋。“对不起,哥。”苏暮宇在苏朝宇要走向驾驶舱的时候轻轻地说,“对不起,我无法忍受。”
海蓝色的眸子一炸,苏朝宇恍然发现,原本僵挺在波塞冬和万飞身边的那具张诚的尸体早已经不见了──他身子一震,冲到最近的舷窗边,只能看见白而密的云雾气罩住了广袤的、隐约可见的沙漠,有零星闪过的苍鹰竖起翎毛,滑翔在万里高空。
剩下的旅程里,苏朝宇始终没有和苏暮宇说任何一个字。张诚半夜里站在地牢月光下行军礼的样子,仿佛魂魇一般时刻缠绕在眼前。江扬昏昏沉沉地睡在椅子里,很难想象,这个曾经开过战斗机的人居然会在飞机偶然的晃动后吐得昏天黑地,可见体内的平衡指数已经降到了极低的标准。苏暮宇抱着贝蒂蜷坐在座位上,接二连三地灌着白开水,中途接听了几个电话,弄得本来就不算专业的飞行员在驾驶室里破口大骂。
苏朝宇听见苏暮宇妥善安抚好了毕振杰,并且“大方地”把海神殿所有剩余物资都移交给了这个帮他赢了战争的男人。“我一个人都没带,”苏暮宇说,“不需要,除了万飞和哥哥,我谁都不需要。”
城市就在眼前。
过了这么久的山林生活,苏朝宇的眼眶居然有一瞬间是胀胀的,仿佛要哭出来似的,他轻轻推醒正在发烧的江扬:“我们就要降落了,江扬。”年轻的帝国少将脸上写满了25年来所有的疲惫,抬起眼皮的瞬间,像是突然老到了50岁。江扬舔了一下唇,挣扎着将安全带又束紧了一点,勉强微笑。
守夜的晚会即将开始。
程亦涵走下基地医院楼梯的时候,慕昭白正发来短信,问调几个炮兵来放烟花的事情落实了没有。再过半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程亦涵边笑着回复短信边想,全新的一年──当首都的新任“代理”司令官走进基地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将是新的了。
夜风吹冷面颊,他站在医院大门的楼梯口长长舒了口气,听见不远处的饭厅里有大批的士兵走出来准备去狂欢,笑声喧嚣。本来,在元旦时候看望受伤官兵的工作应该是江扬做的,每年,这个琥珀色眼眸的人都会精心签每一份康复卡片,夹在花束和礼物里放在伤员床头。看见高高在上的帝国少将微笑坐在床边,任何一个官兵都会有种被宠爱到了般的错觉──而实际上,这就是一种宠爱,江扬用严苛的态度挑剔军队事项,却用包容的心对待每一个部下──大约苏朝宇不会这么想吧,程亦涵笑笑,似乎看见了苏朝宇第一次局促地站在屋子里,即使疼得要跳起来,还是坚持行礼的倔强样子,随即就想起了与自己相处与共多年的兄弟江扬,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慕昭白说,江扬那个家伙是全军的表率。当时程亦涵正和情报科这个看起来从来没正经的家伙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发呆,听见这话,只是淡淡一笑。“若不是看见他吃定了苏朝宇,我肯定不会敢把多莉的身份公开……哪怕是公开给凌寒他们……”慕昭白在冰冷的空气里舔了舔嘴唇。程亦涵有些不好意思,却又生气对方因为自己是摩羯座、又叫山羊座这个事实,就把克隆羊的名字用作了在别人面前称呼自己的代号。
想到这些,程亦涵忽然不愿意走进狂欢的队伍里去。他恍惚想起,那个琥珀色眸子的哥哥早就破解了“多莉”这个密码,曾经多次以借宿为名带慕昭白住进元帅府的客房,然后再开车送到程亦涵订的约会地点。江扬,多谢。程亦涵曾经这么说,而对方只是轻轻拍了自己的肩膀。
江扬从来都用这样淡定和从容的态度对待身边的事务,包括生死。程亦涵抬头仰望空中零星的烟火,苦笑了片刻,却接到了慕昭白催促的短信,对方已经换上了打情骂俏的私话,让自己不得不立刻迈步出去。
42(回来了)
忽然而至的一抹亮光让程亦涵那快要被新年的柔软气氛彻底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一辆医护车从黑暗里疯狂地开过来,两个明晃晃的车灯猛然刹在医院门前。被清扫后堆在一边的落雪飞起了一层,因此让程亦涵的视线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模糊。
他只看见一抹熟悉的海蓝色从门里探出来,所有的神经便触电似的一抽动,两步冲过去将那看来熟悉极了的面孔死死拥住,仿佛那人远在天边似的,竭尽全力大喊:“天哪……你!”没想到那人蜷起膝盖狠狠给了程亦涵的腹部一踢,程亦涵没有任何防备,痛得一躬身,才听见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大声呵斥:“你是谁?闪开!”
“苏朝宇你……”程亦涵扶住了车顶才站稳,话说了一半就看见两个医护兵抬着简易担架往急救室里去,而另一抹熟悉的海蓝色正慌慌张张地跟在身后。
仿佛看了个电影,程亦涵眼睁睁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苏朝宇”追着远处的那个走了,忽然反应过来担架上有可能是谁,却发现自己拔不动脚。手机不识时务地响起来,慕昭白狡猾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程亦涵佯装镇定地接听,开口却说:“江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