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的一位故人。」那人慢慢道,「是很亲近的人。」
「那是兄弟吧?我就说嘛,陈小将军肯定也不是一般的人。」老王在鞋底磕了磕烟袋锅,将它别回腰上,接着说道:
「说起来,也挺怪的。前些日子,突然的来了一些人,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来了之后就要找陈小将军,陈小将军就
住在原来的衙门里,那不,就在那边……」老王探着身子朝衙门指了一下,那人也跟着向那个方向看去,「然后,不
知怎的就在那衙门里打起来了。等我们听见动静过去的时候,陈小将军已经受了伤,那个血流得啊,哗哗的。我们仗
着人多,把那些人都围住了,可陈小将军让我们放他们走,那我们哪儿干啊。我们都扛着家伙呢,还能便宜了他们?
不过陈小将军非让我们放了那些人,我们不放,他就不治伤,我们耗不起啊,那血都流一地了,早知道陈小将军救不
回来,怎么着,也不能就这么放过那帮家伙了不是?」
老王说得慷慨激昂,可那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老王接着说道,「还有更怪的呢。陈小将军过身前,吩咐
过要把他埋在城外,不砌坟也不立碑,我们看着都不落忍。可他的那些手下还真听他的,最后就这么办了,你说说,
人这一辈子,到了头了,连块碑都没捞上,这算什么事儿啊!哎,我说公子,你要不要去陈小将军的坟上看看啊?再
过些日子,怕是都找不着了。」
那人抬起头,「不了,我就不去了。」
老王仔细地瞧着他脸上的表情,讪讪道:「不去也好,省得看了闹心。」
那人苦笑道:「我是怕他不想见我。」顿了一下,他又问道:「老人家,伤了陈将军的,是些什么样的人?」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不是我们这样小地方的人。哎,对了,其中有一个公子模样的娘娘腔,好像是他们的头,其他
人都听他的。」说到这儿,老王压低了声音,「公子你说,那些人会不会是皇上派来杀陈小将军的?」
那人失笑:「不是吧,皇上有什么理由要杀他?老人家,你为什么会有如此猜测?」
老王疑惑道,「要不是皇上派来的人,其中怎么会有一个娘娘腔呢?不过他虽然说起话来怪怪的,可那作派却又不像
是个太监……可要不是太监……」老王搔搔头,越说越迷糊,「真是怪事……这太监也不是哪里都有的啊……」
那人附和道:「是啊,真是怪事呢……」
老王皱着眉头,好像这样他就能想出个所以然来,猛地抬头,他叫了一声:
「哎呀,天儿都这么晚了,不和你说了,回去晚了我家老婆子要骂的!」说罢,提起工具,向那人点了下头,就这么
匆匆走了。
看着老王走远,刚才那人向前几步,走到了庙前。
这庙其实很小,也很矮,里面只有一座目眦欲裂,身着铠甲的将军像。
这尊像,并不像他。那人心里暗道。他的脸上,从不曾有过这样凶恶的表情。
大多数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面无表情的,就算是开口说话,声音也是淡淡的。
就如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个一身玄衣的少年,挺直着脊背跨坐在马鞍上,扫视过一望无际的草场,回头一字一句地
对他说道:『为臣之道,在于心。』
这年十月,左丞长子因谋害朝廷命官,证据确凿,斩立决。丞相纵子行凶,连降三级,鸿嘉皇帝再次下诏废后。从此
,皇后之位空悬。
第十章
这年的秋天似乎特别的长。
席婺独自一人在御书房,眼光掠过眼前堆积的一摞摞奏章,望着角落木架上的那支断箭,不自觉地竟发起呆来。
樊平端着茶点推门而入,席婺看着他脸上的细纹,突然间竟说道:「朕的寝陵……该建了吧。」
樊平闻言一惊,赶忙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一旁,躬身就要下跪,席婺笑着挥手打断他,「行了行了,你就会说那些好听
的虚话。朕不想听。」
樊平尴尬地站直身子,也不知皇上今天愿意听的是哪些话?
席婺起身走下龙椅,打开一旁的小柜,柜子里端端正正摆放着的,正是那日从陈昔处取回的铠甲。
虽然时常仔细地清理着,但那锁甲上的光泽还是慢慢地黯淡了下去,不经历沙场的铠甲,永远也无法发出那种耀眼的
光芒。
「朕是想将这套铠甲放进去。」席婺依旧笑着,可说出的话却莫名的让人感到悲凉,「朕只是想让他陪在身边罢了,
两口棺椁,永不分离。」
樊平回想起临别那日陈中回身时的那个笑容,心中不由唏嘘,轻轻地走上前去掩上柜门,他道:「时候不早了,皇上
就在这里传膳么?」
席婺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笑道:「你真是老糊涂了,现在要传,是午膳还是晚膳?」
樊平转头看看天色,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巴掌,「皇上圣明,小的真是老糊涂了。」
席婺回到桌案前,随手拿起一本奏章,翻看了一下又扔回到桌上,「朕也是老了,最近总想起以前的事,现下的事情
倒是都怠慢了。那南罘二王子的事,朕到现在也找不出合适的人去走这一趟。若是他还在……若是他还在……」轻轻
叹了一口气,席婺低喃,「朕真是老了,总是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
抬头看见呆站在一旁的樊平,席婺又笑,「行了,没你的事,下去吧。」
樊平犹豫着躬身行礼,「小的……告退。」
待樊平退出去后,席婺又走到木架边拿起了那支断箭。当初它是被掰断的,断处参差不齐,席婺惯性的把两截木棍仔
细地对在一处,若是忽略那浅色的裂纹,它就又变成了一支完整的箭。只是一松手,断箭仍旧是断箭,它再也无法还
原成那支可以搭弓骑射的箭。
可是,人总是会不断地犯这样的错误,他们总是想要把已经毁坏的东西再变得完好如初,却不懂其中的那道裂痕,是
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愈合的了。
五年前被陈中俘获的南罘二王子一直被软禁在宫苑中,如今南罘新主即位,新皇修书一封,要求遣换被扣押的王弟。
席婺不想在这些事情上与南罘纠缠,一看到那二王子,他就会想起陈中。所以这还二王子殿下他并没有异议,只是要
派谁去押送着实也让他头疼了一阵。
虽说只是押送,但南罘一向好战,这一去不知能否与其讲和。若是下能讲和,自然也不能不战而退,可说起打仗,他
又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应对。
最终,席婺还是决定派出年轻的右拾遗之子,武探花出身的宋于义。
这个忠心而耿直的年轻人,不苟言笑时确有几分像是陈中,只是能在二十岁时官拜二品柱国将军的年轻人,却是再也
没有的了。
那个曾伐南收西风光一时的少年将军,现在正孤独地躺在那个边远小城冰冷土地的下面,他把另一个孤单的人,扔在
了这深深的皇宫之中。
席婺扔下笔,用手遮住了突然发痛的眼睛,脑中清晰的画画宛若重现。
那天,他骑着骏马,毫不留恋地飞奔而去,只留给自己一个微小却清晰的背影,在往后的数年中,这个情景被反覆地
回忆着,不断地在眼前闪现着,那……竟是自己见他的最后一面!
腰上当初被泪水濡湿的地方像是被刻上了永恒的烙印,每一次想起他,那片小小的肌肤便会变得疼痛难忍,为什么当
时自己没有回头?为什么没能看见他的泪水?
为什么?
宋于义率精兵三千,护送南罘二王子回国。沿途各郡及边城均接到圣上密旨,调集军需,整顿军队。
宋于义在抵达边城后收到探子来报,南罘大将率兵十万驻扎在五十里外,迎接王子殿下回国。宋于义得信后紧急上书
,恳请皇上下令,召集各地方兵将共御外敌。席婺准奏,宋于义临阵挂帅,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情势已是间不容发
,十万火急。
正在宋于义焦头烂额之际,突然有一年轻男子在营外求见,宋于义不耐与闲杂人等纠缠,挥手只说不见,可片刻传令
兵却又去而复返,屈膝跪倒在营帐前,「将军,那人手中有圣上御赐的九龙玉佩,下官不敢阻拦。」
宋于羲闻言一惊。
鸿嘉帝席婺曾赐出过唯一的一块九龙玉佩,这他是知道的。只是那持佩之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了。难道是在他死
后有人得了这九龙佩?可是究竟是谁拿到了,又会胆大包天的来军营求见圣上御笔钦点的将军?
想到此,宋于义掀开营帐,正欲开口唤传令兵去带那人过来,抬起头却猛然间惊见一精瘦的年轻男子正立在他的帐前
。
男子见他出来,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在那掌中紧紧扣着的,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碧绿玉佩。
那玉佩的正面,雕着五条栩栩如生的飞龙,宋于义知道,这玉佩的背面,也雕有五条龙,可是细细的数过去,这块玉
佩上却只有九条龙。因为玉脊上的那条龙,正反双看,各成一条。
这样精致的东西,九五之尊的含义,明眼人只消一眼,便可得知这玉佩的来历。
宋于义抱拳下跪,那男子收回手臂,只是淡淡道:「将军不必多礼。在下求见将军未允,此举实属无奈。还望将军不
要见怪。」
宋于义道:「先生客气了。请问先生……」
「在下陈中。」
闻言宋于义又是一惊。
陈中这个名字他也是听说过的,这个曾官拜二品柱国将军,后又以男子之身高居皇后之位的少年,在朝堂市井的流言
之中,已成为一个传奇,然而,他的死,他那个远在边陲小镇的无碑荒坟,更是为这个传奇人物平添了几分悲凉的神
话色彩。
但是现在,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就站在自己的眼前,手持着当今圣上唯一赐出的九龙玉佩,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已不在人
世的时候,突然来到了这军情危急的边城。
这个人,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真的是曾经的柱国将军陈中么?
宋于义从未见过陈中,虽然他能认出此人手上的九龙佩乃是真,但众所周知的是,陈中在两年前已经死了,物是死物
,无论落在谁的手里,它依旧是代表着当今圣上的圣物。可如若此人不是真的陈中,他又怎敢明目张胆地手持玉佩出
现在这里?
宋于义心中困惑,不免细究般地盯着陈中打量了一番。只是眼前之人神态自若,眉目间也未曾夹带丝毫的慌张与闪躲
,见状宋于义不禁对他的话信了几分,张口时语气却又透出了些许的生硬与疏离。
「不知陈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陈中淡淡地开口答道:「陈中此番前来,乃是为了那南罘二王子交还之事。」
宋于义眉头轻蹙,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眼,「陈将军英勇善战,宋某早有耳闻。只是这一次南罘来者不善,将军又久不
曾带兵迎敌,宋某是决计不会临阵退缩、推托己任的。此战无论成败与否,都理应由宋某一人承担。」
陈中上前几步,直直对上宋于义的双眼,「将军只道是要上阵杀敌,可如若有方法化解这场战事,将军又当如何抉择
?」
宋于义毫不退缩,「能避战和解固然是好,可若是要自折身段,捐我军威以求一时安宁,宋某宁可背水一战!」
陈中看着眼前坚决的青年,恍若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轻轻后退一步,抱拳下跪,「陈中越矩了,请将军命人备好
纸墨,在下愿立下军令状。如不能化解此战,陈中自当领罪!」
宋于义转过身不再看他,口中语气越发的生硬,「现下僵局不容儿戏,还请陈将军见谅。」
陈中见状只好起身,又从怀中摸出了那块九龙玉佩,「宋将军,请恕在下无礼。南罘十万大军压境,此时稍有不慎,
将祸殃城中百姓,更有可能侵我国土。陈中既敢闯营,便是心意已决,如若无法避免此战,陈中定当提头来见!」
宋于义猛然转身,看到陈中手中的玉佩,他强压下心中的怒意,硬声道:「陈将军手握圣上御赐九龙玉佩,宋某自是
不敢置喙。但是,请将军不要忘记,城中不仅有数千计的无辜百姓,这里还有数万计誓死卫国的将士!」说罢,他扬
声道:「来人!带陈将军去休息!」
陈中只是颔首一揖,继而转身大步迈出营帐。
宋于义愤愤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回身重重的一掌拍在桌案上。深吸了几口气,他取过砚台,自己动手研起了墨。片
刻之后,宋于义将写好的书表摺起,「来人!速速将这本上书六百里加急送交皇上,如有延误,定斩不赦!」
陈中一意孤行,要在边城外二十里将南罘二于子交还与南军将土。宋于义虽疑他身份,可他有九龙玉佩在手,宋于义
也不得阻拦。上书送出后的第七日,正是陈中押解二王子出城之时。
这日午后,宋于义在帐中对着地图反覆揣摩着边塞地貌,推演战局,可陈中早间的出行让他心下躁乱,正当他心中积
郁难抑,欲出帐透透气时,帐外突然有兵士来报,说都城祁新来人已到营外。宋于义心念着皇上的批示,赶忙出营相
见,可乍一看来人,他大惊,躬身就要下跪,却被站在那人身侧的樊平轻轻拦住。
「我家大人此次出行鲜有人知,还请宋将军不要多礼了。」
宋于义闻言,复又站直身体抬手抱拳,而后他回身撩开帐帘,待那位大人抬腿而入后,他才随着进帐,走在最后的樊
平细细地将那门帘掩了个严严实实。
看到宋于义往日里严肃的面容上难掩地透出了些许疲惫的神色,席婺笑道:
「他脾气不好,又不听劝,与他相处这些时日,真是辛苦宋将军了。」
宋于义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便知道了席婺口中说的那人是谁。他一撩战袍,单膝跪倒在席婺面前,「陈将军决意要押
送二王子出城,可如果无法令南罘退兵,放回那二王子无异于纵虎归山。只要他还在我军手中,南罘自然多了几分顾
忌,但陈将军此行,成败难料,还请皇上下旨,速速派人前去支援!」
席婺上前拍拍宋于义的肩头示意他起身,可宋于义依旧静跪,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席婺见状,又笑,「宋将
军大可不必如此,朕既然来了,岂有不胜而归之理。」
宋于义大喜,「末将已命众将士在营中听令,现整装待发,只等皇上下令!」
「不必。依他的性子,不会做没把握的事。」席婺摇摇头,含笑的语气中似是透出了几分无奈,「怎么过了这些年,
他还是一点都没变。一看到你的上书,朕就知道,是他回来了。」
听席婺的话语,二人间似乎还颇有些情分,只是为何当年……收回心神,宋于义提醒自己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皇上为过去的事情所牵绊,做出对战局不利的判断。
「皇上,战场之上情势瞬息万变,若是失了先机……」
席婺抬手打断了宋于义的话:「宋将军,朕以前夸过海口,说朕这帝位无需内助辅佐,自当坐得稳稳的。不过现在看
来……」他轻笑一声,「若是有个贤内助,朕真是会轻松许多。」
宋于义愣了一下,突然的就想起了陈中曾是当今圣上的……皇后。
席婺微笑著继续说道:「朕这一次信他,想必他也不会让朕失望。」
宋于义身披战甲,与席婺一同站在城门楼上等待着陈中的消息。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宋于义的心中已是无法形容的
焦躁,抬头看看前面依旧沉稳地眺望着远方的席婺,他轻咳一声,却还是没能唤回那人的注意。
轻轻地回身,看到城门下整齐列队的兵士们,宋于义皱起眉头,陈中若是再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