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意识当中的,并不明显。
这次他听茗战说南宫残要雪参丸,就知道他的目的不过要自己逼出来。茗战来到西翥阁的时候澜沧也带着人过来了,一直没有进去,后来见南宫残出言相激,而茗战竟然没有带佩剑,这才制住了门外之人闯进里面。
其实,澜沧根本就不想见南宫残,他对洛阳的一切都恐惧到了极点。那个是他生命中最无法遗忘的阴影。虽然他曾经无数次为自己的怯懦感觉到可耻,但是一想起那段日子,澜沧感觉自己仿若被鬼魂追逐,永无宁日。
他突然感觉厌倦了。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茗战的一句话,只有面对了,才能最终解决。
所以他走了出来,带着刻意抑制的恐惧走了出来,站在南宫残的面前。
“澜沧教主,果然久违了。一年多没见,谁想到天地已经换了样子。澜沧教主云游五湖,气色果然不错。不像小弟窝在不周山上,整日杂务缠身,容颜憔悴。当真是可怜,可怜。”
此时的茗战听他这么说,都想一脚踹过去。
他看见澜沧其实脸色并不好,原白的苍白色的脸如今是灰白色,嘴唇也是灰色的,似乎站不稳当。刚才他进来的那一霎那的光彩全部燃烧尽了一样,比早上茗战离开的时候还要憔悴。可是反观南宫残,完全是少年正得意地样子,那他的样子和澜沧的样子一比,就知道他在讽刺澜沧。
澜沧嘴角是淡淡的冷笑,他看见南宫残这样说,这才张口,“南宫少主难道不知道我冥月教已经易主?你面前之人慕容茗战才是教主。在下早已是无官一身轻,退隐江湖码放南山了。如果南宫少主顾念旧情,就请唤在下一声澜沧,不用在尊称教主了。”
“噢,……”南宫残的声音拖着长音,“真是天地都换了样子。连慕容澜沧都向他人俯首称臣了,真是失敬失敬。”说完转身看向茗战,“看来茗战教主好手段,好方法。”
“师弟,你太过分了。”文少央突然发现自己似乎都不认识这个南宫残了。他现在分明是挑起事端。可是他终究是南宫残的师兄,目前的样子,澜沧虽然废了武功,但是茗战的功夫比当年的澜沧也差不到哪里去,要是真的动起手来,南宫残肯定吃亏,所以他想要喝住南宫残,不能让他再挑茗战的火气了。
“师兄,这里没有你的事情。”南宫残却是铁了心的要闹。
这个时候他对澜沧说,“澜沧,我有话要和你说。现在就说。”
茗战不让,说了句不行,他刚想绕过南宫残走近澜沧的时候,南宫残的扇子刷拉一打开,在他们之间一拦。
“澜沧,你不会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了吧。”
澜沧看着南宫残,然后慢慢的点了点头。这个时候茗战的火气已经快要烧房顶的时候,澜沧反而冷静了下来。
话不说不透,有什么索性今天一下子全晾出来,省得都是后患。
“好吧,我也有话想问你。”
“澜沧你,……”茗战死命拉着澜沧的手,但是他看见澜沧眼睛中的坚定,所以最后无奈之下只能放手,任由澜沧。
“残公子,你想在哪里?”澜沧的声音依然是温和的。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心里生起一种很奇怪的空茫的感觉,接着手脚都变得很轻,想是刚才太激动了,连忙定了定心神,却听见南宫残说,“……,我知道你现在的身体也不能走,我们就到那里的凉亭去吧,我不喜欢这个大殿这么阴暗的地方,……”
凉亭就在西翥阁院子外面的花苑里,那里正好地势高,可是看见远山和山谷,甚至能看见山谷里的森林和听见山谷底流水的声音。但是离这里就几步的路,并不远。澜沧看了看就点头答应了。
茗战还有文少央并不放心,跟了出来,但他们都没有靠近亭子,就站在花苑外面,茗战的眼睛紧紧看着澜沧,一刻都不敢轻心。他总感觉心跳的过于紊乱,他怕要出什么事情。
文少央拍了拍茗战的肩,“放松些,茗战,不会有事的。你应该相信澜沧。即使失去了武功,即使曾经经历过什么,他还是慕容澜沧。”
“但愿吧,……”茗战这样说,心里总是不能放心。
所有人都用十分复杂的心情看着那个亭子。
苍烟落照 三
澜沧走到亭子的时候感觉累了,他坐在护栏上,果真从这里可以看见大好山川。风迎面吹了过来,让澜沧的心开阔了很多。他转身看着对面的南宫残,南宫残的脸色有些阴沉不定,又好像在寻思什么,似乎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澜沧向旁边坐了一下,让了一个位置,南宫残坐在了他的旁边。两个人一时无话,就这样安静的坐在亭子的栏杆上,南宫残的心情也平静了很多,不复方才的桀骜和刁钻。
“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澜沧见南宫残还在犹豫,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钻山打洞般的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和你在这里对着看呀。”
“……,昨天夜里,……,我看见你和茗战在一起,……,我”此时的南宫残感觉十分的委屈,“澜沧,和我走吧。以后我保护你好吗?”
“残,让我说多少次,这里是我的家,我不能和你去不周山的。”南宫残的语气很柔软,所以澜沧也不自觉地放柔了口吻。
“是为了茗战吗?”
澜沧仔细的想了想,然后才说,“为不为他我不知道,但是斜琅山这里是冥月教十几代人居住的地方,你怎么能让我离开呢?”
“如果说我喜欢你呢,我想和你在一起。”南宫残突然抓住了澜沧的手,“澜沧,我原来以为你根本就不可能接受任何一个人的感情,但是现在看你和茗战,……”
“够了。残公子,这个问题我不想再说了,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那么在下就不奉陪了。”澜沧一下子挣脱了南宫残的说,却被他的手劲在手腕上勒出了一道青色。澜残有些烦躁,他不想和任何人讨论他和茗战的关系,更何况南宫残和他的关系是如此的复杂。
“澜沧,我用湛泸剑相赠你都不屑一顾,如今则么独独对慕容茗战青睐有加?不但让他一掌击碎了你的筋脉,让他篡夺了你的教主位置,更甚至,……,甚至于,你……”
“还不如一剑杀了你。你看看,你把自己作践成什么样子了。曾经名震天下的慕容澜沧如今像个女人一样在他的身下辗转承欢。这样的人有什么脸面再活下去!”
“如果天下人知道了,你们冥月教还能在武林立足吗?兄弟骨肉之间可还有一点人间正常的规则,……”
第一次被别人指着鼻子骂的这么难堪,澜沧原本就慌乱的心这个时候跳的毫无节奏。对呀,这些都是澜沧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是他们又是如此真实的横亘在澜沧和茗战中间。
“那你呢,难道你对我就安了什么好心吗?我就不信你不是一样的心思?”
“南宫残,我怎么得罪你了?我是欠南宫世家的,但是我不欠你的,别忘了,在不周山你的命还是我救的。”
“……,你还记得,你还记得。”南宫残开始笑,笑的很张狂,但是不知为什么,眼角笑出的是眼泪,“你说过你会救我,你会保护我,可是一转眼你就没有影子了。我仅仅是留你在不周山住一段日子,可是你说你惦记你家小弟,他从来没有离开你这么久,你着急回来。结果呢,结果呢,……”
南宫残兹拉的一声扯开了澜沧的衣服,露出苍白的身体,他指着澜沧的琵琶骨,“这里还是他亲手一掌击断的。”
“澜沧,你究竟为了什么?你又得到些什么?你醒一醒呀澜沧,……”
南宫残的双手摇晃着澜沧的双肩,晃得他牙齿直打颤。
远处的茗战在南宫残扯开澜沧衣服的时候就要闯过来,但是身边的文少央拦着他,说,“她们有话早晚都要说清楚的,这也是澜沧的心病,让他们说完,……”
“不行,他会伤了澜沧的,他会伤了他的。”茗战叫着澜沧的名字,“澜沧,澜沧,你过来,和他没什么好说的。澜沧,……”
澜沧听见了茗战的声音,猛地一挣,一下子挣脱了南宫的掌控,南宫残只是看着眼前的澜沧,并没有近一步相逼。澜沧都不顾的穿好衣服,他把自己的衣襟随便一搭,转身走出了凉亭。茗战一见这样赶紧跑过来,想抱澜沧,却被澜沧一把推开,他好像魔障了一样,一直走,谁也不理,直直走进了西翥阁。
后面的南宫残,茗战,文少央赶紧跟了进去,刚到门口却看见澜沧拿着那个装着雪参丸的沉香木盒子走了出来。
这个时候的澜沧眼神有些不对,但是他们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澜沧,你,你怎么了?”茗战试着接近澜沧,但是澜沧没有反应,他只是把那个盒子直接塞给了南宫残,对他说,“这就是雪参丸,也是文柏远给我救命的药。就算我上辈子欠你的,你拿着这药,带上你的人赶紧下山。从此冥月教和南宫家再无瓜葛。斜琅山不欢迎你,你走,……”澜沧硬是把盒子往南宫残手中塞,可是这个时候的南宫残看见澜沧这个样子,更本就不接。
“再无瓜葛,……,亏你说的出来,……”南宫残自嘲般的冷笑了一声,“澜沧,你不是一直在意洛阳的事情吗,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出主谋是谁吗?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那些都是我找人做的,是我找人做的,你明白吗,你知道吗?”
“澜沧,既然你说什么都不会和我去不周山,那我也要你恨我一辈子,我要你每次想起我就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我要你记住我,就算恨我也可以,我就要你记住,我们的纠葛是一生一世的,至死方休!”
“果然,果然还是被你说出来了,……”澜沧此时的样子更像一个木偶,傻呆呆的,眼睛中充满了灰暗和绝望。“刚才我都不想问了。”
啪的一声,澜沧手中的盒子掉到了地上。
“苍天,这是对我的惩罚吗?我一生杀戮过重,唯有两次心慈手软,一次是救了我家小弟慕容茗战,结果我二十多年的功力,一生的心血尽数毁于他的一掌之下,……”
“还有一次就是你,……”澜沧的手指指南宫残,此时的他仿若醉酒一般,眼前的一切开始出现模糊,他开始感觉天旋地转,“……,残,那次我救了你,结果在洛阳你让那些禽兽那么作践我,……”
“作孽呀,真的是作孽呀。一定是原来死在我剑下的冤魂拿着这些和我开玩笑,真是报应,报应,……”
澜沧的耳边传来了棠棣诅咒一般的声音,“做过的孽,迟早都是要还的,……”然后是他的父亲慕容无极的样子,一张惨败的脸,手中的剑不断挥舞着,向他扑过来,……
然后他好像闻见了白色曼陀罗花的香味,河水哗啦哗啦流动的声音,老巫师用古老的语言唱着古老的经文,……
雪山,梅里雪山仿佛就在眼前了,山麓里花开繁茂,而山峰顶永远都是皑皑白雪,就像圣洁的女神的笑容,……
藏族女孩子高亢明亮的牧歌回旋在他的周围,他看见了,……
母亲的笑脸,正向他走过来。
他感觉自己笑了,伸出手去,好像抓住了母亲温暖的手,身后是温暖的怀抱,母亲和蔼的笑着,对他说,孩子,你累了,睡吧,……
从来没有过的平和让他昏昏欲睡。
突然,他好像听见了大河彼岸有人叫他的名字,澜沧,澜沧,你回来,澜沧,我是茗战,我是茗战,澜沧你回来,你不能走,你不能睡,你回来,……
如此的伤心,如此的绝望,就像泣血的杜鹃。
不管了,他要睡了,他感觉太疲惫了。
手中握住了温暖,他也躺在一片温暖的怀抱中,轻轻叹了气,呻吟了一声,我回来了。
黑暗抓住了他的全部意识。
文少央看了看被紧拥在茗战怀中的人,伸手探向那只没有被茗战握住的手臂,号脉,然后安静的放下。
“茗战,……,节哀顺便,准备后事吧。”
“不,他还有呼吸,他还有呼吸,他的身子还是热的。少央,你不能这样,你是神医,你是阎王避,你连阎王都不怕,难道还怕据魂的小鬼吗?你,……”茗战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看着澜沧的脸。“他还在笑,还在笑。”
“茗战,他是心力衰竭,没有救了,即使现在没有断气,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支撑不过今天晚上去了。还说什么阎王避,先父也是江湖神医,最后还不是死了。世上哪有阎王避呀,……”
“我回去就把我家的匾额摘了,从此再不行医。咳,真是,……”
一片空寂。
把酒凌虚。
翌年,中秋。
南宫世家,不周山,薄云亭。
这里是不周山后山,晚风送来的是八月桂树的香味。薄云亭后面的一片庄园一直是南宫世家退隐的当家修养的地方。不周山上种了很多桂树和牡丹,如今不是牡丹盛开的季节,都残了,倒是满山飘飞的细碎的桂花衬着朦胧的月光颇有几分的味道。
亭子中间有张石头桌子,上面摆了几样简单的小菜,一壶清酒,两个酒盅,还有对坐的一老一少。
老者面前有张琴,十七弦,奏出来的声音低沉回荡,颇有苍凉之感。他一面拨着琴弦,一面吟出了词的最后一句,“……,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吟完随意拨弄了两下琴弦,得到的是琴弦颤动,铛铛的响声,随即老者哈哈大笑起来,有几分豪迈。老者一身深灰色长衫,花白的头发,三缕美髯飘撒前胸。脸色红润,没有这个年纪的枯槁,反倒是鹤发童颜。
他按着琴站了起来,对这面前的蓝衫年轻人说,“澜沧,昆明大观楼的海内第一长联,果真带着苍凉悲壮,还有一丝的冰凉心事呀。”
“南宫前辈,你喜欢就好。”蓝衫的年轻人淡淡的笑着,拿着眼前的小酒盅慢慢品着酒。
老者就是南宫世家原来的主人南宫渊,而这个蓝衫年轻人则是慕容澜沧。
一年前,慕容澜沧自绝于斜琅山的西翥阁中,那个时候甚至连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阎王避”文少央都要感觉束手无策的时候,南宫残突然想起自己南宫世家有可以调整心脉的疗伤圣药,这才用文柏远制的雪参丸给慕容澜沧续命,然后他们日夜兼程赶往南宫世家的不周山。十八颗雪参丸用尽,人也刚好到了不周山。
南宫残求他的父亲南宫渊救慕容澜沧,并且把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全说了出来。
“澜沧是我害得,都是我害得,父亲,求你为了儿子的良心救救他,……”
在那一刻,慕容茗战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卑鄙。他从来也没有正视过自己下毒废澜沧武功的事情,他总是下意识的把澜沧受的伤害推向澜沧的洛阳之行,并且自己躲开。这样的心态一直到澜沧用那样苍凉绝望的声音说出,“……,我一生杀戮过重,唯有两次心慈手软,一次是救了我家小弟慕容茗战,结果我二十多年的功力,一生的心血尽数毁于他的一掌之下,……”之后,他才感觉,自己对澜沧的伤害,其实才是最具毁灭性的。
一只鹰,被生生拔了翱翔的翅膀,并且被他豢养成了金丝雀,何其绝望?
南宫渊看着眼前这些人,他点了头,却有一个条件。
慕容澜沧留在不周山一年,慕容茗战如果还想澜沧回斜琅山一年后的中秋那天上不周山来接澜沧,至于南宫残,南宫渊让他去思过崖闭关思过,一年不准离开。
茗战想也没有想,当即答应了。澜沧生命垂危,任何条件他都会答应的。
南宫渊取出珍藏多年的灵芝续命丹,总算救回了澜沧的一条性命。
如今时间也快,转眼就是一年,今天已经是中秋了。
“澜沧,这一年里,我已经把你重伤后遗留下来的病症还有心脉完全调整好了,以后虽然可如常人,但是终究要小心,不可自误。”
“怎么样,经历生死一劫,可否堪破些什么?”
南宫渊拿起酒壶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端着酒杯问澜沧。
澜沧但笑不答。
这一年间,南宫渊不止给澜沧用药,很多时候时常不断的会和他说些什么。比如很多年前南宫家的往事。还有这些年来武林的风风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