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焰眉头皱了下:“珠子。”
院门从里打开,中年妇女的声音响起:“文静回来了……你是谁?”
那叫文静的女孩做了个鬼脸:“就不给你,有能耐你抢回去啊?”
景焰脸色一变,正要当真动手,却觉那串项链在脖间不安分动了动,似乎要拉著他进那院子一般。
景焰不言语,一闪身进了院子。这院子又小又脏,还有附近垃圾堆传来的臭气。但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依然感觉到一种很舒服的气息,把他层层包围。
这里……莫非就是涟儿以前住的地方?
千年间沧海桑田,而且景焰当初只是凡人,早不能找到涟儿住处。但这里的气息如此熟悉,又靠近那条河,还能有什麽解释呢?
那中年妇女杀了进来,破口便是一阵大骂。景焰眼皮一抬,视线和她略略一触,女人脸上马上笑成一朵花:“啊,你就是景焰啊,这里就是乱了点,要是不嫌弃就住下来吧。”
文静目瞪口呆:“妈,你认识他?”
“什麽他啊他的,要叫哥哥。他是你……景叔叔的儿子,要来住一阵子──啊,你看我也没给你准备房间,我马上就去……”
“不用了。”景焰举起手,“我喜欢睡在院子里,不用管我。”
哪有人会住在院子里的?这还是大冬天。
文静已经傻了,她母亲却很理所当然地点头,张罗水果去了。景焰站在院中央,一阵风吹过,他身上薄薄的衫子下摆飘起,竟然有几分萧索。
虽然在一旁看著的文静,完全不知道萧索二字,是什麽意思。
淬神劫 七3
景焰就这样住下来,他稍微使了个法术,让文家的人以为他是文家的亲戚,也并不以他住到院子里为怪。这一对夫妻本就市侩,即使被施了法也免不了习惯。景焰只希望他们少来烦自己,扔给他们些天界的废料金条,他说什麽,那两个人就忙不迭点头同意。
景焰在院子里“种”了棵树,用法力把这一带弄干净,便每天在树旁发呆。有时候痛苦了,总忍不住自己在心口来几下子。他已经习惯,浑然不觉痛苦,只是想著破开这颗心,不知能不能看到心头上那人身影。
他五百年间不曾有半点睡眠,也不愿以自欺欺人来让自己得到一点安慰,於是这五百年里,便连梦或幻影都不曾有过。现在到了这有潋玄气息的故地,他虽然觉得未免太过便宜自己,却忍不住深深流连,再不肯离开。
他极不喜欢这一家人,但怕他们和潋玄有所渊源,也不愿用什麽手段。文静拿去的泪石很快在她母亲要求下还来,那颗泪珠本是最小的一颗,景焰穿回去後,却发现它竟然大了几圈,显得比其它的几颗还要大。
这里甚至有潋玄的泪,千年之下,仍未散去。可那个人,就算再过千年万年,天上人间,他总是找不到了。
景焰这麽想著。他来的第五天夜里,天下起雨来。他握著泪珠,在雨中呆呆站著,火焰在他身上升起,烧灼了他的皮肤。
每当下雨时,景焰都会想起他度仙劫的那一次,他把潋玄留在山上四天,间中还下了暴雨。潋玄那时为他挡过仙劫,又外伤内伤皆重,却只能赤裸著身体,被雨不停浇打。
景焰倒下去,心头剧烈疼痛使他很难保持平静,在地上滚动著。这世间活著比死要难的多,他早知道自己没有逃避的资格。这些年来,回忆早占据了他一切喜怒哀乐,他现在活著,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痛苦下去而已。
但有的时候,心头疼痛超出所能忍受的限度,体内玄火忍不住肆虐,焚烧这身体。那种烈焰焚身的感觉非一般人能受得住,即使是大罗金仙的他自己,也往往失了镇定,将痛苦表现出来。
但这院子本不大,景焰折腾半刻,头重重撞在墙边小屋门上。那屋子破旧不堪,纵然景焰全不用力,也给他撞出一个大洞来。景焰半身进了屋子,神智却也有片刻清醒,静静等疼痛过去,不再挣扎。
他知道这屋里住著一人,不过文家几人显然不愿提起,景焰对这种俗事本也不在意,也并未询问。只是这人既然住在潋玄故地,景焰自然不愿过分惊扰,便努力忍耐。
疼痛这种东西,发泄出来远比忍著的好。景焰脸贴在地上,心里闪过的尽是潋玄当日长敛眉眼,身体不由得不停抽搐,竟是停不下来。
那人对自己的爱恋,也就是在这样的暴雨之间,渐渐熄灭的吧?而恨意生出,以至於他宁可魂飞魄散,还庆幸於从此可以不再相见。
景焰低低念了两声“潋玄”,却知那人早已没有半分留在世上,不由伸了手,去握胸上项链。
不知怎地,在相触的瞬间,项链再度散落开来。景焰用来穿起泪珠的仙气显然不足以抵消它们所受引力,只是这一次,却不是一颗珠子掉落,而是所有的。
景焰大惊,心下火向上冲,吐了口血,人却站起来。只见那些泪珠在地上弹了几下,向房中一张破木板搭成的、略高於地面的床上滚过去,最後停在床上少年手边。
少年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这屋子屋顶根本不防水,他举手整了整头上套著的塑料袋,挡住不停落下的水滴,安静坐著。身下的破烂被褥早被他收起,免得被淋湿。珠子便在木板之上,发出微微的光。
景焰见到这一幕,忽然心中一阵刺痛,不知为何,阔别五百年的泪水立时流了下来:“潋玄……”
少年似乎听到声音,微微转过头来,一张脸对著他。
淬神劫 八1
八
少年面容有些熟悉,景焰怔了下,模模糊糊想起他是曾在河边见到的人。那天晚上他在水里,景焰竟然没有发现他身上有任何潋玄的气息。
其实现在探查,也不过极淡。少年身上隐隐有潋玄的气,实际上很少,但相比其他人,包括文家那三人,已是多出许多。
但是没可能。
景焰看著少年,泪眼中也看得清清楚楚。虽然身上有那麽些许的潋玄的气息,但他不是潋玄。少年显然是个凡人,气息微弱根骨平凡,没有丝毫仙人的迹象。
最重要的是,景焰很清楚潋玄已经死了,是魂飞魄散,最彻底的死法。便再存了侥幸之心,也绝无重生或转世的可能。
那人恨他极深,又已心如灰死,不肯给他自己留下半点生机。若是心存侥幸,怀了希望,又怎对得起他这一死?
景焰挥手,暗将少年头上的雨遮住,柔声道:“抱歉,我认错了人……撞坏你的门,对不起。”
对神仙来说,不在就是不在了。相貌这东西,神仙随手便可幻化出来。身上的气息虽然麻烦一些,但是对方用过的物品总会沾染一些,弄个相仿也不难。
但魂飞魄散就是再不能相见,自欺欺人是太轻松的活法,就算现在在打理北君府的蓝馨同意,他自己也不答应的。
这少年不是潋玄,只有第一眼看到会有种错觉,随即便知不是。潋玄死得那般决绝,这少年该是在此地停留太久体质又相符,甚至有什麽潋玄用过的古物,才造成这样的结果吧。
只是对这样一个人,景焰自然忍不住照顾,连声音都尽量放柔。少年头微微抬著,向他这边看过来,却没有出声。
景焰走近几步:“我的项链散开了,你能把这些珠子还给我麽?它们对我很重要……”
虽然经过文静和她父母的蛮不讲理,但景焰直觉这少年不是那样的人──和潋玄气息相似的人,自然该不一样的。那三人身上只有勉强沾染的气息,实在差太多了。
可少年并未回答他,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疑惑,半低下头,手在木板上摸索著什麽,忽然缩回手。景焰正有些失望,便见他指间有鲜血流出。
景焰一惊,一闪身上前抓住少年的手:“怎麽了?怎麽留血了?”
少年急速缩回手,虽然不言语,略嫌细的眉却皱了下,显然疼得厉害,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景焰刚刚那一眼已经看到他掌心中的口子,再低头看床板,见一根木茬竖起,尖尖的,还带著碎屑。木头上有一片刺眼血迹,显然是少年摸索的时候被刺到。
景焰眼前一红,便像是看到最後那日潋玄吐血的样子。完全顾不得隐瞒仙力,他拉过少年的手,迅速把其中木刺逼出,手一翻,一盒伤药出现在他掌心,打开盒子,便是一阵清香。景焰握著少年不停颤抖的手,将伤药尽数涂抹上。
少年抖得厉害,完全是控制不住的肌肉颤抖,景焰略有些奇怪,分辨出是疼痛所致,以为他受不得这样的伤,倒也没多想。涂完药之後他手一松,少年立即把手缩回去,身体也向後移动了下,明显是在躲他。
景焰没往心里去,只道:“抱歉,你刚刚是要帮我捡起珠子吧,害你受了伤……不过这麽大的木头,你怎麽没看到呢?”
问完之後他才隐隐感觉不对,看向少年。那薄薄一层塑料对他而言完全不算什麽,他看到少年空落落的眼,不由呆了:“你,是看不到的?”
少年并不答话,景焰更觉歉疚。他这个人性子急又粗心,虽说这些年里很少莽撞,实际上还是细致不起来。本来别人对他怎麽看他是完全不在乎的,但这少年和潋玄既然有渊源,又不是外面那三人那种讨厌性子,他便怎麽也不希望这少年讨厌他。
而且他有责任照顾这少年,很显然这一家当中,真正和潋玄有牵扯的是他,不知道是不是这屋子的关系……
景焰这时才注意到周围环境,他左右打量一圈,脸上顿时显出无尽怒意:“怎麽回事?他们为什麽让你住在这样的屋子里?这里冷成这样还漏雨,原来外面就是垃圾堆,房内却什麽都没有……”他看著少年,想起那天在河边匆匆一眼,少年瘦得厉害。而刚刚握过他的手,也是皮包骨头,一点肉都没有。
景焰也来到人间有一阵子了,多少知道点世道常情。文家虽然家境不好,基本的衣食住行还是可以的。仔细想去,景焰记起这几天有时会看到文母端著一小碗饭走过来。有的时候一天她只来一次,如果忘了,甚至一次都不过来。
他知道这年头已经没有奴仆了,就算是他生活过的时代里,也没有人这麽对待下人,毕竟下人是要做活的,而吃食相比之下不算太费。
这少年看不到,难道就因为这缘故,那一家人竟然这麽对他?他又是他们的什麽人,没有别人可以照顾他吗?
景焰满心愤怒,对少年匆匆说了声:“我去问他们。”便离开屋子。
他走後,少年慢慢低下头,手在木板上小心摸索。那几颗泪珠像是有意识一般,自动跳到他手中,连那块血玉一起。
少年颤抖了几下,似乎这珠玉上有刺一般,脸上露出几分痛苦之色。他扯下头顶塑料袋,把珠子放进去,放到一边,脸上竟有几分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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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奔。。
淬神劫 八2
景焰冲出去,这时候家里只有文静一人,景焰抓住她,询问少年的来历。
由於景焰是文静带回家的,虽然不知道他怎麽成了“表哥”,但在早熟的女孩心里,这“哥哥”是他的。景焰相貌不凡,兼之出手豪爽为人古怪,看多了电视小说的小女生将他想象成现代超人,不知道跟同学吹了多少牛。她是在父母的骂声中长大的,而比她挨骂更多的就是她那哥哥。因此在女孩心里,景焰显然比後屋里那个瘦削废物,要像“哥哥”得多。
因此听景焰追问那废物,她嘟起嘴:“就是爸妈先生的那个废物嘛,又瞎又哑,都是他害我总被骂,最讨厌了!”
她却不想,若少年不是又瞎又哑,哪里会有她生出来?
景焰脸阴沈之极:“他是你哥哥?叫什麽?”
“谁知道?又没人叫他。”文静一撇嘴,“天天在家里白吃白住,真不知道有什麽用!”
景焰很想直接给这女孩一巴掌,总算他这些年深悔当初,努力训练自己凡事三思,才勉强控制得住。冷冷哼一声:“那我住去那间屋子,你们不会有意见吧?”
“你住过去?为什麽?”文静瞪大眼睛,“他不会说话,一天到晚闷得要死。那屋子又破又烂又脏──不过还是比住在院子里强。”
她想到景焰一直都是在院子里发呆,还以为景焰的意思是嫌院子不好,於是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其实前屋还有空房啦,爸妈偷偷说你给的金子很多,我都听到啦,你要是住进来,他们一定不会说话的。”
这句“前屋还有空房”让景焰脸色更是大变,看这前屋虽然谈不上华贵,也总算墙身厚实,不虞风雨之欺,更有若干奇特物品,如里面有人的盒子之类(电视)。相较之下,少年那间屋子,就算拿古代贫穷农家房间相比,也很难会更差。
而这前屋,居然是有空房的。
景焰狠狠哼了一声,拂袖而去,直接进了後屋。
这时候雨基本上已经停了,景焰进得房间,见少年在摸索著铺床,那被褥都是极旧极薄,恨不得一触就变成碎片。少年看不到,动作小心无比,却也熟练。
景焰只觉一阵心酸,随即却有些心惊:多少年来,这颗心只为潋玄起伏,将其他人事完全忽略。今天这又是怎麽了,情绪波动这般强烈。
他认错过一次爱人,现在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将其他人当作他的替身。没有人能取代潋玄,就算作替身,也没有人配得上。
不过想到这里,他心中多少有点芥蒂,不再表现得亲近,只语气淡然道:“你应该是听得到的吧?我想住在这里,可以吗?”
少年手中动作停了下,似是在思考。景焰沈住气不去追问,由他自决。过了半晌,少年方才轻轻点了下头,略微发呆。
景焰很高兴,上前按住少年的手:“你不要铺这床破被了,我要换床换被子……”
少年猛地一缩,向一旁退去。
奇怪,这时代的人好像很开放,而且大家都是男人,他怎麽碰一下手都好像是被刺到一般?
景焰微觉奇怪,随即想到这少年大概没和外人接触过,对外人害怕一些,却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拿起被子扔到一边,手指简单一动,便是一床浅绿秀竹散花绫床面。少年赤著脚,正站在绿色绣纹竹子之上,显得一双脚小巧白皙,极为可爱。
但少年猛然跳起,似乎是踩在火上一般,一脸疼痛不停跳起,完全不敢停留。
景焰大惊,连忙收了幻化出的床面,少年方才定下来。景焰再想起刚刚疗伤之事,心生疑惑:“难道有我气息的东西或者我,你碰了会疼?”
少年迟疑片刻,比了几下手势,又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一直如此。景焰只觉一阵寒气心头吹过,心道这一个又瞎又哑,偏生又禁不起别人碰触的少年,是怎样在那般薄情的家人“照顾”下活到这时候的?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但少年既然不能用他幻化出来的东西,自然只能去买了。景焰想了想,问少年:“你可愿意离开这里?和我。”少年立刻摇头。
景焰也知少年这般情况,定是不肯离开熟悉地方的,何况他和少年才是初识。他告诉少年在房中等著,他去去就回,便跑去问文静,这附近店家在哪里。
两人颇费了一段时间交流,景焰大体弄明白了,便飞到附近一家“超市”,把认识的不认识的感觉需要的东西尽数塞进芥子戒指,然後跑去收银台,直接在收款员面前扔下一块金子,也不管对方什麽反应,径自离去。
想到那屋子破烂不堪,景焰又去搜罗建筑材料。只是他那见识眼光著实与众不同,看什麽都是不顺眼,最後竟然跑去市中心几栋仿古建筑那里,把人家的“伪.汉白玉阑干”和大理石卸下来,才一闪身回了文家。
芥子戒指有一般好处,便是其中物品不染戒指主人的气息。景焰拿出被子让少年摸一摸,确定无事,方才开始布置起房间来。
将大理石用仙力压成薄薄一片,房顶和墙壁便都有了。知道少年受不住仙力,景焰将墙弄得很厚,不至於著凉。这屋子并不大,景焰将原本的一些垃圾扔掉,摆上自己拉来的床,供少年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