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焰拼命向潋玄身体内输送仙力,但完全输不进去。潋玄身上皮肤被血色覆盖,血慢慢滴下,在地上汇集成一洼。景焰只觉怀中越来越轻,潋玄脸上带着笑容,似乎是很安稳的睡了。
慢慢地,这样的笑容笼在一层白光中。在景焰拼命拥抱的动作中飞散成无数光点,没入空中。最後几滴血落下,竟然凝成了珠子。而地上那一洼血迹,也凝成血玉般一块,极为鲜艳。
景焰渐渐软倒,连喊都喊不出来,握住那几颗珠子和玉,“哇”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没入那红色珠玉中。
蓝馨却起来走近,站在景焰身前,冷冷看着他。
“那把剑,是可以杀仙人的吧?”景焰抬头看她,眼里竟是希翼。
蓝馨缓缓摇头,声音古怪:“你想解脱?不,怎麽能这麽便宜了你……”
景焰闭上眼。是啊,怎麽能这麽便宜了自己?若是这麽死了,哪里还能感觉到痛苦?
他已经是仙人了,日後还有千万年的寿命。每一天每一刻,都该在悔恨和痛苦中煎熬。这样,才算是他应得的。
这样,才配得上潋玄最後对他的恨意。
景焰只觉体内火焰在烧,燃尽他眼底泪水,烧光他喉间鲜血。他将血色珠玉小心收入芥子戒指中,慢慢地站起来,脸上一片木然。他看着蓝馨,忽然道:“你不是涟儿。”
“我想我应该不是。”蓝馨点点头,很乐於为景焰的痛苦再添砖加瓦,“四百多年前,我已经苦恋他至深,怎肯为了什麽情劫,就抛去记忆下界,和其他人产生什麽感情?要知道,在下界的时候虽然没有记忆,可回来之後,是会有的。”
“是他替你下去的……可能是他元神的一部分,和你的身体。”景焰怔怔道,脑子从来没有这麽清醒过,“他一向体贴,自然不愿你为了他而遭劫……然後,他就遇上了我。”
蓝馨的劫数是情劫,但既然称得上劫,自然不会是什麽团圆情事,很可能是两厢成仇。但因为实际上的灵魂是潋玄,虽然一样的没有记忆,却多出许多变数。
变数就是蓝馨该有的情劫实际上消於无形,却落去潋玄身上。因为在人间,忘了自己是神仙的潋玄抵不住景焰的纠缠,爱上了他。
恢复记忆的那一刻,潋玄想了些什麽?潋玄深知景焰极为憎恶男人和男人之事,於是留下这身体原名给他。又怕他来个殉情什麽的,干脆留给他修真法诀,至少也是个目标。
潋玄应该想不到他会这麽快飞升。也许潋玄本来是认为他会在漫长修真途中渐渐淡了爱恋吧,这样对谁都好。可不想他四百年後便杀上天界,将爱人当作情敌,又把情敌当作爱人,终於铸下大错,再无法挽回。
“为什麽要对我这麽好呢?”景焰摇摇晃晃在屋里走着,把潋玄的衣服收好。就在几个时辰前,他亲手从对方身下脱下的衣服,如今却不能再为他穿上了。
“你一直担心我吧,为我张罗度劫丹,连度仙劫的时候都赶来察看……你是救我吧,为什麽我一点都不去想,把那都当作是理所当然?”景焰把衣服放在床上,他自己躺下来,缩在床的一角,“你一定很累了吧?好好休息……”
“自欺欺人。”蓝馨冷笑声音响起,“他死都死了,当作人还活着,你就能好受是吗?你以为你还能等到什麽?不过自欺欺人。”
“至少我还有回忆。你,什麽都没有。”景焰扫她一眼,道。
是的,回忆,他有无尽的时间来回忆。
回忆那个人对他多好,回忆他对那个人怎样折磨。幸福是怎样在他手边,却被他毫不珍惜地撕碎。他有回忆,可以每天想着他是怎麽强迫那人的,即使对方憔悴无比,即使对方昏过去,也不肯罢手。
他有千万年,可以把每一点细节都回忆出来。那个人永远活在他心里,对他说“景焰,我再不想见到你,再不想与你言语,不愿和你再有纠缠……就这麽散成千万缕,没有一片再爱你,该多好……”
景焰闭上眼,没有困意,仙人是不需要睡眠的,他想,他应该再也不会入睡了。
就从这一刻,开始回忆。
到……无尽的尽头。
淬神劫 七1
七
每个繁华城市都有它黑暗的角落,几十年前的建筑群,破旧的平房,发臭的垃圾,还有,骂骂咧咧的男女们。
这一带已经是城市边缘,靠近垃圾场,住户成分又杂,前些年的拆迁大军始终没有把手伸过来。现在地产热潮已去,这片地就更没人打主意了。
巷子里靠近垃圾堆有一家院子,後墙已经倒了大半,在墙边有间破烂小屋,房间墙皮极薄,四面透风,天花板渗水严重。这样的屋子,并不像是能住人的。在21世纪的城市里,这样恶劣的环境也谈不上太多了。
房内称得上是床的家具上,坐著一个少年。少年身体瘦削,穿著极为不合身的破旧衣服,五官颇为秀丽,只是双目无神,竟然是看不到的。
床上摆著塑料花茎,和成堆的绢布。少年敛眉,用手缓缓摸索,将绢扎成花,固定在花茎上。此刻正是冬日,他手冻得发青,动作却熟练而平稳,似是做过不知多少次。
做著做著,他侧耳听了下,似乎听到什麽声音。果然,片刻後,门“当”一声被推开,一中年妇女端著一个碗走过来,重重放下:“饭!”
少年全无焦距的眼看过来,微一点头,手伸出去,摸向床边小桌。女人的手尚未拿开,少年的手和她相触,忽然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臂,平静的脸上现出几分痛楚,却没点声音都没发出。
女人呸了声:“也不知道我做了什麽孽,生了你这个又瞎又哑还不让人碰的废物!”
少年听她骂著,只是端起饭,缓缓往嘴里送。
饭不过一口,只有米饭,还是放硬了的锅底。现在应该是晚上了,吃下这点,做完活就睡,应该能撑到明早吧。
少年很能明白这名他该叫做母亲的女人的怒火,在这个时代,越是贫穷,往往越是抱著“生男孩继承血脉”的念头,非要生个男娃出来。少年确实是男的,但一出生便又盲又哑,一旦和人肌肤相触便会不停挣扎,疼得厉害。
刚做了父母的小夫妻几乎就要直接把这孩子扔掉,但这里也算城市边角,街道的人上门做工作,言道这孩子是有补助的,而且他这情况,国家允许生二胎。最重要的是,不管弃婴还是故意致死,都是违法的。
夫妻不过是升斗小民,听到违法二字就吓掉半个胆,无奈只好把孩子养著,有一顿没一顿的,却诡异地长大了。奇怪的是,少年明明没读过书,更没学过盲文,却能用手指来“看”书和报纸,甚至过了两年,竟然能提笔写几个字。夫妻大为惊奇,少年用笔解释说,墨迹沈淀会有凹凸感,摸久了也能摸出来。
而他房外便是垃圾堆,破书废报纸还是很多的,甚至有小孩子的识字书练字本。
夫妻都不是有什麽知识的,也就信了。何况少年很少写字,他向来知道他的父母是不会给他什麽的,而他本来也不打算去要。
在五岁那年,他几乎被生生打死。因为夫妻生了二胎,却是生了个女儿。这时的计生委比前些年要敏锐的多,孩子一落地就赶过来给母亲作结扎,就算想超生,也是没能力了。
盼著儿子的夫妻把所有失望和怒火都发泄在长子身上,若不是想著他还有补贴,或者长大後也可以找个女人给他生孩子。不至断子绝孙,夫妻真恨不得生生把他打死,省得还要照料他。
虽说,两人其实也没照料过什麽。
少年从小便极为安静──当然,他本来也不会说话。不过他也很少爬来爬去,在不知不觉间就学会了走路,学会了用耳朵和触觉判断周围情况,在恶劣环境下坚强活下来。
等长到六七岁的时候,夫妻更是拿来一些不太复杂的手工,让少年来做。起初,少年的手总是被扎得青青紫紫。渐渐做惯了,一天却也能挣上个十块八块的。少年每日花费绝超不过一元钱,这麽算下来,也算一笔收入。於是夫妻便一边骂他,一边把他放在这房间,由他自生自灭。
少年始终是浑不在意的。醒著的时候,他就一边做事一边发呆,也不知都在想些什麽。有时“看看”书“读读”报纸,说起来,倒比他的父母,更了解这个时代。
到了夜间便休息,他摄取的营养远远不足消耗,他向来少动,只是为了保持肌肉不萎缩,才选择家里没人的时候,在院子里慢慢跑两圈。
不过有的时候,他会在夜间偷偷摸出院子,穿过垃圾堆,走到附近一条河边。那条河经过大力治理,总算不太臭味熏天。少年会下河清理身体和衣服,不管多冷,他总是要保持身体的干净,似乎很是爱洁。
这些日子天很冷,可他那妹妹那天趁著他不注意的时候绊了他一跤,让他跌在垃圾和泥泞里。那十岁出头的女孩叫文静,可惜和她的人完全不相称。似乎因为不受父母重视的关系,从小便顽皮无比,上了学更是学得刁蛮任性。不过少年现在已经没了跟人交流的能力,他也不愿因著血缘关系去做什麽滥好人,便完全不去理会她。
只是到了夜间,这一身污浊让他觉得难受。少年便又去了河边,顶著寒风摸下水。河水寒彻骨,不过并不比这天气冷多少,少年还撑得过。
正在清洁的时候,忽然听到周遭动静。少年一惊,把身体埋入水中,冷得打了个战。
“我是路过,没事。”一个很淡的声音传来,少年又一抖,有些不知所措。
“你要做什麽尽管做,我不会看你的。”那声音继续,河边有细微的声音,似乎那人坐了下来。
少年仍有些怀疑,等了片刻,听不到什麽异动,方才慢慢游向岸边,迅速穿衣。
那人依然没有动静,少年要离开,却又迟疑了。借杂草掩去身形,他竖起耳朵,呆呆站著。
不知过了多久,风中传来一声轻叹:“千年前几度曾游,如今,这河却成了这般样子……潋玄,你若能见,不知有什麽感受。”
他静默著,半刻後,却又轻笑一声:“用蓝馨的话来说,我又自欺欺人了。你已不在这世上,我这麽说,只是给自己听罢。”
少年闻言,只觉寒风刺骨,生生打了个寒战。
身上似乎感觉到陌生视线,那人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小兄弟,天很冷,你快回家吧。”
少年顿了下,抬脚匆匆离开,没有发出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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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技术细节,都是胡说八道。。。
淬神劫 七2
在河边不知坐了多久,景焰缓缓站起身,沿著河边的路走下去。
从起初到现在,近千年了。曾经的涟儿就住在这条河边,他们在这里相识,他爱上了她,然後……
故地重游,景焰一颗心疼得无以复加。沿著河走,走不多久便看到路边挂著各种招牌的门市房们,景焰五百年修成大罗金仙,这是刚刚下界,尚且不知这些古怪的东西都是什麽,甚至连招牌上的字都认不全。略一愣神间,一个“××美×”的招牌下,两名妆画得很豔的女子对他笑著迎上来:“大哥,理个发吧?”
景焰的头发长过脚踝,黑丝柔顺,在身後简单束起,是极漂亮的发。他冷冷看女子一眼,不做声便要离开。
“小兄弟,你这是假发吧?怎麽还穿著这种衣服,是演戏吗?”一名男子从女人身後绕出来,腰如水蛇一般,扭著靠近,“想不想晚点新鲜的?哥哥算你便宜,怎样?”
景焰目光一敛,明白这个“美×”是做什麽的了。他正想赶走这群不识趣的,忽然脑中想起什麽,一瞬间全然失了呼吸。
──很久以前,也是这条河附近,他和涟儿出来游玩的时候,正好遇到画舫,是青楼的。在众多姑娘中,也有带著胭脂粉味的小倌。其中一人不小心碰到他,他大惊躲开,当即跑去河边洗了半天的手。
那时涟儿还劝他,说这些人生活不易,又没害著人,他不该这种态度。
他怎麽回答的?“女人还是无奈,男人如此,简直令人作呕。男行女事,简直是下贱以及!”
若非在涟儿面前不好说粗话,他会用更恶毒的语言。
那时候的涟儿也什麽都不记得,可她回忆起来的时候呢?
如果、如果不是那时候的自己表现得那麽明显,那麽也许潋玄不会下定决心隐瞒事实真相。如果自己飞升後,甚至一开始就知道他是男子,也许会挣扎一阵子,但对涟儿的爱意可以胜过一切。只要为了他唯一的爱人,什麽偏见都可以消除。
可是他没给潋玄这样的信心。他让潋玄认为他爱的是“涟儿”这个表象,是属於女子的相貌和身份,而不是透过那具身体的内心。
如果、如果当时没有那麽说……
景焰的手抓在心口上,在周围人惊骇眼光中,他胸口衣衫尽碎,手指陷入胸口,抓出血淋淋几道痕迹。其中正当心口的一道抓的极深,甚至可以看到跳动的心脏,和心上渗出血的一道痕。
那些拉客男女吓得呆了,大喊:“不好了!死人了!”一边一哄而散,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景焰低著头,浑然不觉周围动静。
什麽叫做神仙?别说心上抓几道子,就算把心挖走,也照样死不了。
那样魂飞魄散,岂是容易的事情?要怎样的痛苦,怎麽被辜负,才能走到那一步?
他摇摇摆摆走著,心上的血流了一路,他竟完全不知晓一般。
这条河穿过整座城市,顺著上去,慢慢到了繁华地方。胸前伤口不再明显,看到他的人一般都会往周围瞄几眼,看不到摄像机,就当是微服出来拍照的,并未引起恐慌。
几名衣著古怪的小学女生从他身边走过,其中一人往他胸口多看了几眼,侧头跟其他几人说了几句什麽,几名女生嘻嘻笑起来,带著张扬和放肆。
另一名黄毛女生故意在他身上蹭了一下,景焰就算失神,也不会察觉不到这等凡人的碰触。他侧身一躲,忽地脖上项链似有所感,由仙力凝成的丝线有了片刻的断开,项链末端的红色泪珠滚落下来,正落到那女生手中。
女生一愣,低头看去,说了声:“粉pp啊……”
景焰一下子清醒,那是潋玄最後剩给他的东西,怎容得有失?他手微微动了动,一阵仙气逸出,便要从女生手中卷走那泪珠。
奇怪的是,他的仙气似乎失去了准头,珠子在女生手里滚动了下,并未飞来。
景焰眼神一凝,这女生是常人,凡间不可能有人躲得过他的眼,她半分法力皆无。但她和这珠子似乎有什麽联系一般,他的轻轻施为竟然没能断了那联系。
自然,景焰若真动手,那女生是没有半点抵抗力的。但景焰既然知道她和潋玄有所渊源,自然不可能来硬的。只低下身:“小姑娘,这珠子是我的,还给我好麽?”
这一带曾是涟儿住过的地方,也许他留下什麽牵扯,千年之後还能传到这女孩身上。景焰这次下界,本来就想找一些过去的回忆。如今虽然景物全非,可若能找到有联系的人,却也可以做些什麽。
女生抬头看他,一头黄毛摇得很欢:“你凭什麽说是你的?明明它是自己到我手里的!”
景焰眼中掠过一丝不悦,这五百年间,他原本那暴躁性子早已磨消。但这并不代表说他会由著别人在他眼前放肆。这女生这般样子,怎会和他的潋玄有半分牵扯?
他再试了一次,确定这女生和泪珠之间有些渊源,无奈低道:“你想要什麽?”
女生又一阵晃头,好像一时想不出来,挥挥手:“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88啦。”
她说完,跟著一群女生嘻嘻哈哈,拐入旁边一家网吧。
景焰跟了过去,在她身後看她拿一个黑色的奇怪的东西摇来摇去,在她眼前发亮的板子上有奇怪的文字和图案,景焰完全看不懂。
不过他也没什麽心思去看,只是盯著女生,直到她离开,依然跟在她身後。
景焰并没有特意隐匿形迹,不过女生显然并不擅长此道,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存在。等到家门口,她无意一回头才看到:“你怎麽跟著我?难道是对我一见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