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楼将它一点一点吻干。
那只酒碗又伸了过来,“倒酒……”
藏楼笑著将软得一塌糊涂的爱人抱在怀里,空出一只手给他倒酒。
“玉儿,你知道吗,我感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想不明白,上天何以如此厚待我?我手上沾了那麽多人的血……”
“有时候我真害怕,怕遭报应,怕失去你……”
“……不准你比我先死。”
仿佛感应那句话,一阵强风吹来,地上的枫叶卷舞直上,在半空中纷乱翻飞。
藏楼一阵心悸,变了脸色,抱紧了怀里意识飘悠的爱人。
握紧他的右手,心念动处,一道红芒在被握的手心里一闪而逝。
“这是我的九重魔印。”藏楼轻吻爱人的额发,稍稍安心,“生生世世,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休想离开我。”
仿佛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玉虚子的右手一空出来,就摸索著找酒碗,嘴里含糊不清的喃喃,“倒酒……”
直到喝光了整整一坛,玉虚子才沈沈睡去。
藏楼扶他枕在自己腿上,笑看爱人醉颜,自斟自饮,无限满足。
真希望就这样天长地久。
玉虚子忽然动了动,轻声呓语,剑眉皱了起来,眼角竟溢出一滴湿润。
藏楼附耳倾听,依稀有“师兄”两个字。
藏楼心里一揪,重又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我怎麽才能抚平你心中的痛。
瑞宗初年的秋天是个醉人的秋天。
在这个秋天里,藏楼和玉虚子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里,过著幸福而平静的日子。
听琴论剑山水间,只愿从此不知愁。
奈何仅仅三个月後,便有消息传来──距容城不远的赵家村,一夜之间被屠,鸡犬不留,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二人即刻踏上了通往赵家村的路。
这三个月,成了此生最後的幸福回忆。
第四章 紫云
时已入冬,寒风凛冽。
行程过半时,二人遇到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铺天盖地,绵绵十几日不绝,仿佛是冤魂的诅咒,要用这最清白的颜色,将十丈红尘吞没,将百态人间冻结。
未达赵家村,便收到了第二个消息──容城内近日发生连环命案,每夜都有一户惨遭灭门,均是死状凄怖,肢体不全。凶手疑似一黑袍男子。
目的地於是更改。
赶到容城时,已是腊月初一的深夜。
玉虚子翩然立於九丈城墙最高处,入眼是一片血海似的怨灵原。
事隔六百年,竟然又回到这里。
然而,天道不正如此?因果轮回,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只是可怜了那些无辜卷入的人。
身边那个满眼担忧的邪魅男子,不就是一个?
星斗阑珊,紫松道袍拂风轻摆,玉面辨不出喜忧,深邃的墨瞳悠悠望著天外。
那个默立风中看似无情的紫衣道人,仿佛下一刻就要驾鹤而去。
一件带著体温的火狐披风围了上来,玉虚子些许疑惑的看向身边的人,“你知道我不冷。”
“可你看起来很冷。”藏楼隔著披风轻轻抱住了他。
淡淡笑了,玉虚子靠上那个温暖的身体,放松的闭上眼睛,心里满满的,“那就当我很冷吧。”
容城最高处静静相拥的两人,感受不到寒冬冰冷的气息,融化在丝丝暖流中的两颗心,竟不约而同的想著同一句话──无论如何,你要活下去。
暗夜里,城内几乎无人看得清如此高处的事物,然而在一个阴冷的角落,却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盯著那里,俊美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嗜血的微笑。
仿佛欢迎二人的到来一般,是夜,城内无命案。
第二日夜,藏楼不见了。
几个月来寸步不离的人忽然不见了,玉虚子有点儿不习惯。
然而没有去找,因为直觉告诉他那个人没有危险,而且,他有重要的事要做。
惊鸿一般掠过重重瓦顶,一抹紫色飘到城中央容水寺的高高佛塔之上,立定,闭目,真气内敛,容城内外方圆百里的异动皆逃不过他的听觉。
如果颉利可汗今晚出手,只要在城内,他一定可以感应到。
然而,没有感到敌人的异动,却有衣袂破风之声,足点瓦砾之声,愈来愈近,从下方清晰的传来。
玉虚子睁开双眸,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挺拔如鹤的青衣男子,轻轻巧巧的掠上塔顶,悠悠哉翩然落下。
待看清来者面目,玉虚子淡淡笑了。
欧阳兄,好久不见。
似乎没想到塔顶会有人,青衣男子怔了一下,才抱拳笑道,“在下穆紫云。方见今夜月色不错,就想来塔顶看看,没想到道长也有此雅兴,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穆紫云?名动九州的紫云山庄庄主穆紫云?
玉虚子微笑,前世的将军,今世的庄主,你还真是不甘平凡哪。
“能在此遇见紫云山庄庄主,是仲玉的荣幸,何来打扰之说?”
仲玉?
穆紫云只觉脑际一道白光闪过,心跳漏了半拍,忽然又莫名心痛起来。
定定看著那个丰神如玉的紫衣道人,一眉一眼,越发觉得熟悉,仿佛很久以前曾深深的将其刻在心底,而今又慢慢的浮出水面。
“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何止见过,我们还曾是很好的朋友呢。
却未及玉虚子回答,另一个爽朗的男声意外的从下方传来,“大哥,你这种搭讪的方式,未免太老土了吧?”
应声飞上塔顶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俊俏少年。
少年一落脚,就立刻走到正自摇头苦笑的青衣男子身边,十二分不满道,“大哥,你答应过晚上出来要带上我的,怎麽食言?”
“我不是看你已经睡了嘛……”穆紫云宠溺的摸摸少年的头,不自觉的微笑,转而朝玉虚子简单介绍,“我义弟陆宇枫。”
少年只同玉虚子点了下头,就转过去继续埋怨,“你可以叫醒我啊!我绝对绝对不会生气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跟你一起出来……”少年瘪著嘴,尾声渐渐失了气势,变成了小声的嘟哝。
“好了好了,下次一定带你来。”笑著拍拍他的肩膀。
“这还差不多!”得意。
“明天就回庄了,还是早点歇著吧,大哥陪你回去。”
“好!”快乐的干脆的声音。
然而自少年一出现,玉虚子心里就浮起一种莫名的奇怪的感觉。
直到穆紫云拉著少年的手道别离去,少年跃起的身影在空中留下一道紫色的弧线,玉虚子才霍然明白了这种奇怪感觉的缘由──
少年的容貌,竟与自己有三分的相似,少年的衣衫,是与自己相同的紫。
那个瞬间,玉虚子忽然有点明白,六百年前的帝国将军,为了自己的一个愿望而决定舍弃霸业龙图时,究竟怀著怎样的心情。
这一夜依然没有异动。
次日清晨,玉虚子回到落脚的宅院──灭日教在容城的产业之一,迎接他的是那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
玉虚子淡淡笑著,没有问对方去了哪里,只是仿佛洞悉一切的笑著。
藏楼心里却开始打鼓,“玉儿……你没有什麽要问?”
“没有。回来了就好。”
接下来的几天,玉虚子每夜都在容水寺的佛塔上监视城内的动静,藏楼没有再离开半步。
城内没有再出现命案,一切重归平静,前日的种种仿佛只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
直到七天之後的那个深夜,穆紫云匆匆的脚步,绝响在高塔上静谧的暗夜里。
穆紫云飞身上塔,情急之下连瓦片都踏碎了几块,他却顾不得那麽多,猛提一口真气,跃上塔顶。
那个人似已猜到他的到来,毫不意外的笑著欢迎他,见到那个人的笑,穆紫云焦急的心情稍稍舒缓。
那个人身边站著一个火发赤瞳的邪魅男子,正冷冷盯著他看。
穆紫云微觉诧异,然而管不了那麽多了,他几步走到那个人身前,急切,“仲玉!有人要害你!千万小心!”
“哦?谁?”
“一个双十左右的青年,豹冠黑袍,武功邪气的很!”
玉虚子的眼里闪了闪,微笑,“仲玉已经知道此事。穆兄不必为我担心……在他失去兴趣之前,是不会杀我的。倒是穆兄,你从何处得来此消息?”
“哦,知道了就好……”
仿佛没听到後面的问话,穆紫云将消息传达後,紧绷的全身倏地放松,俊朗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仍是直直的站著,然而他的眼睛,却在一瞬间黯淡了。
玉虚子察觉到他的异常,却只来得及接住他霍然倒下的身体。
他的脸色,在如水月光下,是一种神圣的苍白。
“穆兄!”
玉虚子震惊,片刻缓过来,立刻将真气源源不断的送过去。
然而只如石沈大海。
心开始绞痛。
穆紫云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鲜血开始从口里大口大口的涌出来,“别、别白费力气了……我中了他一掌……不成了……山庄没了,小枫、小枫也走了……他们在、在等我……”
血随著唇齿的开合源源不断的涌出来,眼神开始溃散,青衣男子的视线朦胧起来,笑容却几分满足,不知是否看到了黄泉路上的同伴。
然而一会儿,瞳仁又倏地聚拢,仿佛忽然想到什麽,青衣男子看向紧紧抱著自己、双手微微颤抖的紫衣道人,声音懊悔不已,“我明白了。他留我一口气,不过是想、想折磨你!我、我……不该来……不该……来……”
“不要说了。”玉虚子定定看著怀里强撑著一口气的青衣男子,牵动嘴角微笑,却像要哭出来一般,“穆兄,你要是累了,就睡吧。”
愣愣的看了一会儿,青衣男子轻轻点了点头,含笑阖上了眼眸,胸口的起伏愈见微弱。
然而只是片刻,他又突然睁开眼睛,眸子异常的闪亮,无声的笑著,苍白的脸上仿佛泛著朦胧诡秘的光。
他是穆紫云,又好像不是穆紫云。
看著抱紧自己的紫衣道人,他发自内心的笑著,“仲玉,真想一直被你这麽抱著。呵……你不会笑话为兄吧?……千万不要自责,你不是常说,天、天意如此吗……为兄只、只能做这麽多了……为兄……失陪了……”
寒风夹著冰雪呼啸而过,穆紫云的手静静的垂下,终含笑而逝。
玉虚子仍然抱著他,没有动。
是天意吗?
天意让前世的你为我舍弃了梦想。
天意让今生的你为我失去了生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何其残忍!
突然很想哭,眼里却异常的干涩。
紧了紧怀抱,似要从那具愈渐冰冷的躯体上汲取温暖。
好冷。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按上他的肩,轻轻握了握,无形中将力量传来。
天知道此时此刻他有多麽贪恋这只手的温度。
然而有些更重要、更不能失去的东西,高高凌驾於他微不足道的贪恋之上,让他一瞬间做出了决定。
抱著尸体站起来,玉虚子不急不徐的向前走了一步,让那只手从肩膀不著痕迹的滑落。
手的主人有些愕然的愣在原地,“玉儿,你……”
什麽也不听,什麽也不看,玉虚子抱著尸体孤独的走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玉儿!”藏楼忽然凄厉的大叫一声,猛地从背後紧紧拥住他。
尸体滚落在地上。
玉虚子没有挣脱,甚至没有微微动一下,他只是不带任何情绪的说了两个字,“放开。”
藏楼像被当头浇了一桶冰水,僵在原地。他的玉儿何曾用这种冷淡疏离的语气对他说过话?
然而只是一瞬,凉了一半的心立刻又燃烧起来,藏楼更加用力的抱紧,声音带著薄怒,带著决意,“我不放!永远也不放!”
玉虚子冷笑一声,抬头望向虚空,眼神幽远,淡然的语气令人心寒,“永远?郁藏楼,你究竟还想纠缠我多久?”
“我纠缠你?”藏楼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然而手上却没有丝毫松懈,片刻,恨恨道,“纠缠就纠缠!我就是要纠缠你一辈子!”
“哼,一辈子。”玉虚子略带嘲讽的笑了笑,淡淡道,“恒夜圣君果然深谋远虑。玉虚子的修为倘若一生都无法再进,放眼天下,恐怕再无人能阻碍圣君的龙图霸业了吧?”
藏楼呆立当场,紫衣道人的话像一根钉子准确的从心脏穿过去,钉死了他。
玉虚子轻轻一推,就脱离了那个怀抱,冷睨了那人一眼,平静的道,“六年前我们势均力敌,不分伯仲,现在却已有了不小的差距,倘若灭日教此时再度兴风作浪,恐怕连我也力不从心。圣君颠覆众生之期指日可待。不知你是否还算满意?”
藏楼喉头动了一下,似乎想开口分辩,却终自无声。
“你选在冲关之日与我决斗,借我的身体突破了最後一道劫关,趁机震碎我的内脏,令我昏睡不醒,无法插手天下之事。而後你明知我修习的是水系道法,须保持一颗清静无欲的心,却仍苦苦纠缠,破我欲戒,毁我清修,断我悟道之机,令我无法再与你抗衡。郁藏楼,你好深沈的心机。”紫衣道人目光灼灼,眼里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涌动,声音平静而锋利,“你终有一天会容不下我。而我不想死在你手里。”
“胡说!”藏楼终於按捺不住,狂暴的咆哮起来,“全他妈的胡说!你明知道不是这样!”
“那麽那天夜里你到哪里去了!”紫衣道人霍然回头,眼睛闪亮如冰雪,极其慑人,“你终究是魔,怎麽可能甘於陪我过平淡的日子?颉利可汗虽为复仇而来,其所作所为却正好合了你的心意。倘若能趁此机会与他联手,何愁天下不覆?那夜,你是去寻他了吧,不知你们是否已经约好了日子共商大计?”
藏楼看著玉虚子,眼神也变了,似乎开始不认识这个相知相爱过的恋人。
“不过没关系……颉利可汗为复仇而生,为复仇而死,你只会是他杀戮的目标,绝不会成为他的盟友。”紫衣道人长长吸了口气,冷笑,“我离开名山,却没有离开你,一来是要监视你的动向,二来,也是想借他的手除掉你。只是可惜,他却迟迟没有动作。”
那几句话平静而锋利,如同利剑一寸寸切过来,藏楼的脸色慢慢变了,却说不出一句话,手指用力绞在一起,眼神沈郁下去,似是看不到底。
“你便是如此想的?”许久,藏楼缓缓开口,“你思谋的,也算深远。”
玉虚子微微一笑,“彼此。”
腊月的寒风割面如刀,空气里有细小的冰雪流霜飞舞而下,佛塔之上只听得见夜风呼啸而过,吞没了沈默对立的两人。
藏楼默然凝视了紫衣道人半晌,红袍一震,淡淡道,“告辞。”
紫衣道人一点头,“後会无期。”
藏楼一顿,立刻头也不回的惊鸿掠起,飞身下塔而去。
藏楼沿容水寺的青石板路匆匆离去。
夜色朦胧了两旁的轻枝曼影,依稀竟回到了二人初战的那个紫霞般的山峰。
往事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眼前回顾,情深情浅,缘来缘去,到头来竟是相视如陌路?
藏楼傲然的前行,眼里却忽然有泪水渐涌。
心潮澎湃之下,即使狠厉决断如他,依然忍不住止步,回头看向高塔之上那一袭紫衣。
那是他永远深爱著的人!
寒夜冷风带著雪沙,卷起漆黑的长发,紫衣道人默然而立,并不曾回头,只是长长吸了一口气,仿佛一直在隐忍著什麽。
直到那人走远,玉虚子才蓦地放松下来,俯身抱起故人冰冷的身体。
忽然之间,两串晶莹的水珠凭空滑下,落在穆紫云那袭青衣的前襟上,空留点点晕斑。
玉虚子却淡淡的满足的笑了。
要赶走他还真不容易,费了这麽大力气才成功。
他是世上最热烈的火,合该叱吒风云、翻天覆地,怎麽能这样白白的牺牲?
剩下的,就由我自己来承担吧。
第五章 生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