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楼走在风雪里,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这首词。
生离死别,伊人入梦,千里孤鸿,只影谁顾,人生至悲不过如此。
可他今生今世,恐怕不会再经历这种悲了。想到此处,藏楼有些飘渺的笑了笑。
今日过後,他恐怕已化成一抔黄土,长眠地下。
到时候玉儿……恐怕会痛得肝肠寸断吧?
藏楼脚步一顿,他一生中最不愿见到的,是那个人痛苦。
怎麽办?藏楼的眉峰绞在一起,忽然想到什麽,又瞬间舒展开了。
停步,双膝一沈,藏楼直直跪下,仰头望天,飞雪扫过他郑重而执著的脸,低沈的声音响起,携带誓言穿越风雪直上九霄,──“苍天在上,我郁藏楼自知罪孽深重,不求此行平安,但求我死後,能用我生生世世的福祉,换玉儿将我遗忘。”
回荡在天地的余音里,藏楼郑重的磕了三个头。
起身再行时,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荡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第一场雪的遗迹还没有消退,第二场雪又铺天盖地的袭来。瑞宗初年的冬天,多的是断桥残雪。
藏楼走在风雪里,脚步却异常的轻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到达了约定之地──酒泉谷。
酒泉谷距容城两百里,群山环绕,一泉当中,泉水清冽甘甜如醇酒,因而得名。
春夏之际,谷内百花争豔,彩蝶成双,清风阵阵,水声潺潺,堪称人间仙境。
而今正值隆冬飞雪,谷内处处冰凌璀璨晶莹,雪拥瘦枝,冰封泉池,却仍听得到冰层下水流汩汩之声,无限的白,又是另一番醉人光景。
藏楼静静立在一棵积雪古松旁,似在聆听流水的声音。
他是这方寸天地中耀眼而夺目的一抹红。
听到来者毫不掩饰的脚步声,藏楼悠悠转身,微笑,“前辈果然准时。”
黑袍青年玩味一笑,“你就那麽笃定我会来?你又不是什麽君子,我就不会认定这是个陷阱?”
“前辈那麽想置我於死地,又怎麽会放过这个机会?”藏楼嗤笑一声,又道,“何况,前辈已在暗处观察多时,这若是个陷阱,前辈怎麽会现身?”
黑袍青年眼里精芒一闪,“原来你早知道我来了。……不错,不错,看来今天不会像前几次那麽无聊。”
“我一定不会让前辈失望。”藏楼笑得阴狠。
其实他一开始就没把玉虚子那番刺耳之言当真。
命中注定的对手、相知相爱的恋人,他深知玉虚子的性格,又怎麽会轻易被那几句话冷了心肠?
他知道玉虚子是怕他有危险、所以极力要赶他离开。
他於是借机退出,正好方便了今日的行动。
失踪的那夜,他确实去寻颉利可汗了。当然不是为了什麽共商大计,而是为约定今日的决战。
在酒泉谷布下魔道中人特殊的联络魔印,他知道颉利可汗一定会来,因为杀了他,玉虚子会生不如死。
然而即使在两百里外,玉虚子还是感应到了布印的异动、并猜到了他的意图了吧?所以才没有多问,所以才极力赶他走。
他於是走了,临别时含泪回望的那一眼,是不是永别?
右手向虚空凌厉一划,烈焰剑瞬间成形,映红酒泉谷的冰天雪地。
赤发迎风狂舞,火瞳红芒大盛,藏楼的周身散发著血的气息。
“气势不错。”黑袍青年不无赞叹的略略点头,又轻轻一叹,“凭你的资质,不出十年定能更胜於我,可惜,今日就要死了。”
藏楼淡淡一笑,“今日究竟谁死,尚属未知。”
一杆枯枝不堪积雪重负,“哢嚓”一声断了,玉虚子的心也跟著咯!一下。
盯著陈尸重雪之中的那截残枝,不祥之感铺天盖地的袭来。
两百里外异动传来,玉虚子一声惊呼,忙惊鸿掠起,朝酒泉谷的方向全力奔去。
那个傻瓜白痴笨蛋,竟然没有走?
被耍了吗?那样失望绝然冰冷的语气,让自己都差点演不下去,竟然是他装的?
不,装不出来的,难道是因为……作了必死的打算吗?
风雪从耳边呼啸而过,玉虚子提十二分真气穿行於天地之间,酒泉谷璀璨光华的冰凌遥遥在望,天崩地裂的巨响间歇传来。
短短两百里,难道就是天人永隔?
玉虚子赶到的时候,酒泉谷已不复存在。一片冰雪碎石的废墟,占据了原本是深谷的位置,不但填满,尚自微微隆起,如巨大的坟墓。
坟墓之上,颉利可汗四分五裂的尸体不远处,藏楼安静的仰卧,如睡去一般。
玉虚子慢慢靠过去,脚步有些不稳。
红衣红发的男子合著双眼,看不见那双宝石般耀眼的红瞳。七窍和指尖尽是干涸的血渍,苍白如纸的肤色映衬下,异常刺目。他的周身方圆一丈,满是凝成了冰凌的鲜血。
那便是他全部的血了吧?
踏进赤色的领域之内,脚步一个不稳,扑倒在那异常安静的人身上。
“藏楼,我来了,别睡了……”
“藏楼,你什麽时候练了龟息功?怎麽不告诉我?……”
“藏楼,还记得那个枫林处处的小山村吗?我们去那里隐居好不好?……”
“藏楼,为什麽不回答我?……”
“不要离开我……藏楼,不要离开我……”
眼泪晕开了血渍,玉虚子用衣袖仔细的替他擦去,再滴落,再擦去,总也擦不完。
搂著他,不放手,把体温传给他,他却接受不到。
吻他。上次就是被他吻醒的。轮到他自己,却不给任何回应。
“藏楼,你醒醒,求求你,醒醒,求求你……”
抱著他冰冷的身体轻轻摇晃,玉虚子告诉自己,他只是睡了而已,仅仅睡了而已。
一天一夜。
玉虚子的声音杂了些嘶哑,泪水也流干,抱著不放的那人始终没有回应。
终於相信,他的藏楼,离他而去了。
“天魔解体吗?我就猜到你会用这一招……同归於尽,呵呵,藏楼,你真狠心……”
抱著爱人向山顶走去,玉虚子眼里是满满的温柔,嘴角一丝微笑,悲伤再不见踪影。
“你就没想到,你死了,我还会独活麽?”
来到万丈崖边,玉虚子脱下紫松道袍,撕成几片,结成长绳,将两人紧紧缚在一起。
“这样,就分不开了。”
轻抚爱人面颊,玉虚子的笑容里尽是柔情和满足。
纵身跃下。
风里传唱著最後一句话──“藏楼,来世再见。”
人世繁华随猎猎劲风杳然而逝,二人紧拥的身躯沿无底的悬崖急剧的下坠。
浮云眼前过,瑞鸟从旁飞,玉虚子含笑拥抱著爱人,任沈沦。
没有泪,心境空前的宁静,一瞬间,玉虚子甚至以为这就是极致的快乐。
那个瞬间,忽然有七彩祥云四方会聚而来,软绵绵的铺垫在二人身下,减缓了坠落的速度。
腾云驾雾,直至那仿佛永不得见的崖底,云方散。
玉虚子依然微笑著,之前那个瞬间,他已经顿悟了。
他找到了他的道。
道是什麽?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是本来如此。
大千世界众生因果,每人都有自己的道,道不可求,不求却可得。
世间万象之於道,便如同一物事在不同角度投下的影子。
极致完全,便是道。
哀之极致,近乎道。
静之极致,近乎道。
情之极致,近乎道。
玉虚子感觉到绵延全身那温暖而强大的力量,舒一口气,──四师兄,我终於明白了你的话,心中有道,自然道法无边。
轻柔的放下沈睡的爱人,玉虚子微笑看著他。
忽然高空一只折翅的苍鹰绝望的俯冲直下,玉虚子发觉,袖带真气轻轻一挥,苍鹰便止了堕势,仿佛在瞬间复原,俯视著盘旋三匝,傲然而去了。
“朝闻道,夕死可矣。”玉虚子喃喃著。
静静的微笑著看著爱人,玉虚子眼中是让人落泪的温柔。
盘膝而坐,结成手印的双手渐渐散发出暖融融的荧芒,仿佛血肉之躯正在升华。
“它只是受伤,我可以毫不费力的救它。可你魂魄已逝,要救你,只有一命抵一命。”
前臂已然透明,荧光点点秩序井然的飘进藏楼冰冷的身体。
已可见藏楼本是惨白的脸上渐渐泛起红润,轻阖的眼角,却有一滴水样的晶莹,静静渗了出来。
“藏楼,不要悲哀。是你让我得道。生亦乐,死亦乐,轮回亦乐。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荧芒蚕食著最後一块领地──一颗火红的温热的心,再也看不见玉虚子温和的笑容,风中却传来他温和的话语,──他一定是在温柔笑著的──“我的心给你了,我们永远分不开了……藏楼,我爱著你,此生此世,永生永世……”
夕阳留恋的挂在山边,映红一片天。
长白之巅的积雪红得像无名山村的枫林,像眼里流出来的血。
雪地之上,那个红衣红发红瞳的男子,那个曾傲视群雄、戏天下於股掌之间的张狂男子,此时平静而憔悴。
他的身边,肃然而立的,是灭日教四大护法。
“圣君,天下之大,你要到哪里去找?”朱雀哽咽著。
“天下之大,也有走完的一天。”藏楼静静望著天外,“他身上有我的魔印,百里之内,我可感应到他。”
微微得意於自己的先见之明,藏楼笑了笑,笑容里却是无尽的忧郁。
回眸,安慰的拍拍朱雀的肩,与其他三人颔首告别,无言的静立了一会儿,藏楼转身,向山下头也不回的走去。
青龙虎目含泪,此刻终於隐忍不住,泪水很快湿了胸前衣衫。
扑通一声双膝跪下。
其他三人也是泪流满面,此刻也齐齐跪下。
藏楼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恭送圣君!”青龙洪亮的却带著哭腔的声音喊出来。
藏楼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摆摆手,就沿那血红的雪径,去了。
青龙望著他的背影,後来他的背影消失了,就望著他消失的方向。
他知道,这是永别。
教主找不到玉虚子的转世是不会回来的。而人海茫茫,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教主有永恒的生命,他却只有短暂的光阴。
摸了摸腰间佩剑,摩擦著上面那“青龙”二字,──人生漫漫,今後便只有你伴著我,聊以慰怀。
行至半山,山上飘来婉转凄美的笛声,是朱雀的一曲《君莫悲》。
残阳抹去繁华,天空飘起静静的雪。
藏楼静静的走,不急不徐,没有方向,没有尽头……
第六章 江南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时间在平静中溜走,追寻的脚步仍未到尽头。
旧朝覆灭,新朝崛起。五百年後,大陆上屹立的是威名“华”的帝国。
洪水、战乱、瘟疫的时代已是不算久远却足以使人忘却的历史。
仙魔的传说也随旧朝模糊了轮廓。
提起天玄宫、恒夜城,再没有人闻风丧胆,再没有人悠然神往,渐渐,再没有人提起。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记不清流过多少岁月,记不清走过多少地方,只记得每一处、每一天,都是沈沈的失望。
五百年,从极南蛮夷之邦到极北严寒之地,他都走过好几个来回,为什麽仍不见他的踪影?
不知今夕何夕,已无去处,复归何方?
江南的雨总是缠绵悱恻的。江南的城总是似曾相识的。
藏楼从不撑伞。雨打在脸上的感觉让他知道自己还活著。
西子湖畔,来来往往,书生撑起衣袖狼狈的遮挡匆忙的逃亡,狐妖撑起八十四骨的油纸伞信步断桥之上,风雨中谁把白娘子的传说在唱。
“呀!……小姐,抱歉!”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小姐’了?”被撞的人撑著八十四骨的油纸伞,翩翩公子打扮,却语气森森然。
“啊?……难道你不是女扮男装……”书生傻了眼,盯著对方的喉结死命的瞧,美成这样,竟然是男人?
与傻愣愣的书生对视,公子沈默得可怕。
片刻,公子冷哼一声,──好!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男人!
八十四骨的油纸伞遮住了烟雨蒙蒙,遮住了断桥上好奇的人探究的视线,遮住了伞下公子索求的唇书生惊慌的眼。
胶著的四片交换的甘甜,千年不断的缘分充满牺牲的爱情,谁能不沈醉其间?
风雨如旧心境却改。惩罚的粗暴化作怜惜的轻柔,公子忘乎所以的吻。慌乱的抗拒化作颤抖的回应,书生天旋地转的吻。
远古传来了谁的声音。
──我不後悔。
──我害了你,我不後悔。我救了你,我不後悔。
──我为你而死,我也不後悔。
──因为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
八十四骨的油纸伞遮住了命运的风风雨雨,牵动了轮回的一线姻缘。
四目相对,竟都眼角有泪。
“你……”
“你……”
你是谁你是谁你究竟是我的谁?
“我……”
“我……”
我们究竟忘记了什麽?
“我姓云。”书生清醒过来,血气“轰”的涨红了脸,尴尬的脱离对方的怀抱。
“我姓狐。”公子抿唇一笑,霸道的又环住他的腰,“不是胡来的胡,是妖狐的狐哦。”
“妖狐……”
书生失神的瞬间,公子已为他撑起八十四骨的油纸伞,轻而有力的拥住他,下断桥。
“南屏山竹林有间竹屋,藏了我很多宝贝,我们去那里品雨前龙井。”
“好……”
“去那里朝看日升夕看日落,风听竹海雨听芭蕉。”
“好……”
“我们……似曾相识?”
“是啊……”
“不论曾经如何,我以後不想离开你了。”
“我也……”
远去的脚步带走远去的声音,藏楼再听不见也不想再听。
幸福了,都幸福了,我的幸福呢?
雨一直下。
藏楼喜欢下雨,因为下雨的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流泪。
他一直以为很坚强,他也很坚强,可他还是忍不住流泪。
玉儿我真的很想很想你,还要几个五百年我才能找到你?
勉强挡雨的檐角下,小小的孩子蜷缩著,破烂的衣衫挡不住凉风的侵袭,唯有紧紧抱著自己,却仰著头,看著雨。
一枚铜钱滚落面前。
“我才不是乞丐!”小孩把铜钱砸回那个妇人身上,稚气的声音满是怒火,却因寒冷而颤抖著。
“啧,这孩子,怪不得没人要。”
小孩怒瞪,气势不输人。
妇人摇摇头走了。
一件火红的披风轻轻围了上来,小孩的世界瞬间变得温暖。
被怜惜的抱了起来,见到一张比任何人都美丽的脸,连爹爹最宠的小妾都差了不知多远。想到爹爹,小孩抿起嘴,大眼睛里朦胧了水汽。
美丽的脸温和的笑著,“几岁?”
“九岁。”哽咽,却仍在强忍。
“这个年纪,应该想哭就哭,不必忍的。”
小孩於是扑到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藏楼轻轻拍著他的背,直到他哭得疲惫不堪沈沈睡去。
这孩子的倔强和骄傲,像极了小时候的他。
既然没人要,他就要了吧。
雨势不减。
藏楼抱著睡著的小鬼,运真气流转两人周身,衣发瞬间就干了。
雨水近不了二人的身。
这个时候,藏楼的眼睛才会显出一点点暗红。
为免惊吓到转世的玉儿,早在几百年前,他已隐藏起火瞳赤发的本来颜色。
玄冰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被那个美丽的人抱著走。
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如果被知道醒了,又会被抛弃吧?
“叫什麽名字?”藏楼揉揉小脑袋上湿答答的头发。那点小动作怎麽逃得过他的法眼?
“……蓝玄冰。”
“……好名字。”藏楼微微的失神,每一个字都让他想起了他。
“不要抛弃我。……求求你。”玄冰哀哀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