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广寒宫中。
通体靛蓝的太液池被掺入了不同色泽的光芒,闪烁出斑斓五彩。
嘲风、蒲牢、螭吻和狻猊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正方位端坐池边,源源不断地朝池内输送着本源能量。睚眦、赑屃则各自站在一侧,为他们护法。
不知过了多久,光芒终于逐渐淡去。四龙神分别收回了各自的力量,皆是面色疲乏。
睚眦上前几步,往池中探目。但见一条狭长的龙身栖伏于池底,只是身上绚烂的银白光泽扩散开来,模糊了外形轮廓,奇异地融入了透蓝的太液中。
“照这个速度,至多再一个月就能实现全部的能量化了。”睚眦盘算道。
“还要一个月啊,”螭吻哀叹一声,朝后仰倒,四肢毫无形象地呈大字形铺开,“说不定我会过劳死!”
睚眦望着池液,若有所思地说:“你们不觉得奇怪么,当初那个人究竟是如何把小九从身体分离的?”
正对着螭吻坐在太液池另一边的狻猊脸色发白,想要说什么,却蓦地吐出了一口血。
龙神们看着地上的血迹发呆。赑屃先醒悟过来,忙跑到狻猊身边扶住他,小心地给他的身体灌输能量,帮助他恢复元气。
“我没事,只是太累了。”狻猊缓过气,不在意地抹去嘴角的血迹,在赑屃的帮助下站起来。
“真的不要紧么?”蒲牢不放心地看着他。“实在不行就多歇几天。”
狻猊摇头说:“不用了,我还能坚持。可是小九等不起,我们要在一个月内完成进度。不然夜长梦多,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变故。”
龙神们面面相觑,知道拗不过他,只能作罢。况且,他们也赞同狻猊的顾虑。之前就是因为未能及时找到李佑安,结果造成他在半实体化的情况下与龙体融合失败。事后,龙神们只能设法人为地把龙体转化成纯能量状态,再尝试与现在已经完全实体化成为灵体的李佑安融合。这个过程需要龙神们耗费大力气,相反属性的龙神两两配合,经过调和后无属性的力量才能安全地输送给椒图的龙神体,对其进行能量化的炼化。
在其中,尤以狻猊的消耗最大。因为每一次炼化前,守护椒图龙体的太液需要狻猊的离火先行中和,确保炼化时太液的属性力量不会对龙神的力量造成干扰。因此相较于其余七位轮流上阵的龙神,狻猊的能量损耗是他们的数倍。时间一长,自然疲累不堪。
狻猊借助赑屃的力量,快速让脸色恢复了正常。虽然体内缺失的能量还需要修养才能补充回来,但狻猊认为暂时只要表面上看不出破绽就行了。
“我去看小九。”狻猊说着,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向三位还瘫坐在地上的兄长严肃地叮嘱道:“你们这副样子没恢复就不要回皇城了。记得事成之前,绝对不能让小九发现。”
螭吻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是、是,小狻你真罗嗦。”
嘲风看着狻猊匆匆离去的背影,淡然评价:“可怕的独占欲。”
狻猊自是不知道三哥背后的议论,他着急地赶回太明宫,驾轻就熟地走进寝殿。
掀开重重的纱幔,李佑安背对着他侧躺在床上,好梦正酣。
狻猊站在床边,爱怜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随后蹑手蹑脚地在他身边躺下。狻猊轻轻地自身后把他圈入怀中,所以并没有看见——有一瞬间,李佑安的眼睛张开了,但很快又悄然阖上。
狻猊搂着最心爱的弟弟,带着无比的满足和安然,沉入了梦乡。
第九章 天上人间 (上)
也许自己永远不能习惯穿越结界时的感官违和,敖广无奈地想。
他重重地吁了口气,驱动绔下的碧水金睛兽,紧紧追随着前方的敖纪,飞向五重天景霄苍天的双帝城。
双帝城是天界司法中心,也是刑狱之地。所有犯了罪的天界臣民都会被关押在双帝城的天狱中,包括前任龙族王太子敖启。听说他行刺龙神椒图,上干帝雷霆震怒,当众判他受永生之罚——那是天界最严酷的刑罚之一,受刑者会一直活着,时刻忍受生不如死的痛苦。
敖纪在天狱前停下,却并没有急着进入。他看着前方高耸入天的狱门,忽然开口问:“广叔,除了婶婶,你还有亲人么?”
敖广苦涩地笑了笑,回答说:“没有了,在第三次天界战争之前,他们就已经不在了。”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和他的兄弟们个个出色不凡,常常结伴纵游天下,那时是何等的年少轻狂。后来他们被派驻凡界统管水族,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是战争爆发了,仙族统治了天庭。他们没来得及撤出凡界,只能接受玉帝的招揽,驻守四海。
为了亲族的安全,敖广和他的兄弟们不得不低头。但是他们的臣服并不能让仙族放心。作为最廉价的炮灰,敖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民无辜地死于各种各样可笑的争端。他无能为力。
很多年过去了,仙族渐渐败落。放逐妖魔界的神族终于卷土重来,一雪前耻。但四海龙王族却只剩下了敖广一人。敖钦、敖闰、敖顺……他心爱的弟弟们在战争爆发前就一个接一个死在了不同的借口中——也许那是玉帝潜意识的灭亡预感,他想要消除所有可能的动乱因素。
当敖广带着亲人的遗骨终于得以回归龙族时,万年臣服仙族的经历再次把他置于尴尬的境地。他默默承受着族人的冷淡、奚落,娶了跟在他身边唯一幸存下来的龙族侍女,两个淹没在过去的人一起平静地过日子,生活就像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直到敖纪登门拜访。
“那么现在,你又为了什么而活?”
为了什么?失去了他最爱的人,还有什么牵绊着他滞留人世?
“为了……龙族。”敖广缓缓地说,好像每一个字都用了很大的力气。
即使族人嫌弃过他,但他的血脉决定了他至死不渝的忠诚。何况,那也是弟弟们生前的心愿,回到龙族,并且他将活着代替他们守护它。
敖纪回头,向来平淡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敖广,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说完,便朝着天狱的大门走去。
狱卒把敖纪引领到关押敖启的牢室入口就退开了。敖纪独自一人,慢慢地走进去。
入口的通道连接着一块四方的青石平台。放眼望去,四周是飘渺的空间,虚无而没有边际。在平台的正前方,敖启被上方虚空中延伸下来的锁链吊在半空。他的脚下,是一片浓稠的黑暗,不时涌出犹如黑洞般的漩涡。
敖启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睛半睁半阖,表情木然。不过敖纪还是从他身体间歇轻微的抽搐中可以看出他刚刚经受过一次刑罚。
那些黑洞连通着微型的异空间,每过一段时间,黑洞就会放出饲养在那里的太古异兽。它们没有思维,只有强大的破坏力和凶残的本能。它们尖锐的牙齿能够轻而易举地把敖启的血肉和灵体一并撕咬下来。他必须看着自己被慢慢吃掉,可是他不会死去。时间一到,太古异兽又会被收回黑洞里,承接着虚空的锁链上方会适时落下一滴太液,顺着锁链流到他身上。他的灵体很快被太液修复,他的肉体重新完好如初,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在整个过程中,敖启连昏迷也做不到。他不能动、不能说话,甚至不能发声。可是他听得见、看得见,所有的感官比任何时候都敏锐。
他将始终清醒地承受永生的痛苦。
在平台边,檀姜跪坐在那里,凝望着半空中的爱子。她对敖纪的靠近视而不见,仿佛已经化成了一座雕像。
敖纪上前几步,对着敖启轻声开口:“启,请允许我这么叫你。我是来告诉你,现在我已经是龙族王太子了。可是我永远不会成为龙王,因为在我心里,那是只属于你的尊荣。所以请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会把救你出去的。”
檀姜背对着他,无声叹息。
敖纪向着敖启行了一个代表臣服的礼仪,随即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狻猊回到自己的上离宫,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很少来这里,尤其是李佑安回到天界后,他也跟着住进了太明宫。若不是要去九重天,他根本就想不到回来。
龙神们为了节省体力,或者更确切地说出于偷懒的目的,在各自的寝宫内设了一个能够直达九重天的空间门。
狻猊急需通过冥息状态来恢复力量。冥息是一种完全冥想状态,就像深度睡眠一样,不会受到外界的干扰,但同时也会让他处在最不设防的情况。所以基于安全考虑,进行冥息的最佳场所就在九重天。因为九重天的结界只有龙神才能出入,可以保证他的安全。
狻猊是刻意避开李佑安偷偷回寝宫的,他多少有些心虚。但他不能让李佑安知道他们正在进行的事。关于这一点,当初也是他最先向龙神们提出:一方面他们没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把握,他不希望让他的小九每天都在不安的等待中度过;另一方面,融合的过程决不会令人愉快,最好能像上次那样,在李佑安没有知觉的情况下进行。龙神们对此一致通过,他们都不愿再给他留下任何痛苦。
因此狻猊躲到九重天,他笃定李佑安现在微弱的力量程度还无法打开他们八人共同设下的结界。
空间门内浮动着各色仿若活物的流光,狻猊快速投入其间,立刻消失了踪影。
然而就在狻猊离开八重天没多久,李佑安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他的寝宫。
他站在空间门前,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试探地朝门内伸出了一只手——
敖纪走后,敖启的囚室又来了新的访客。
龙王敖晏看见敖启的样子,忍不住老泪纵横。他转身,五体投地地拜倒在身后的囚牛脚边,颤声说道:“陛下,启儿还是个孩子,求求您放过他吧……”
囚牛冷漠地看着半空中的敖启,淡淡地问:“你在求我么?”
“是的!我恳求您——”
“你不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么,敖晏?”囚牛垂下眼,看着他悲恸的脸,微笑。“很久以前,在我还没有成年的时候,我和我的弟弟们也曾这样苦苦哀求你,哀求你们六个,放过我们还不满百岁的小弟。你,可曾记得?”
敖晏的眼睛开始还有些迷惑,随后他的瞳孔仿佛受到极大的惊吓般骤然一缩,所有的声息都卡在了喉头,无法作响。
“小九那么小,他怕极了,一直在哭。”囚牛的脸上露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轻声细语地回忆:“他虽然乖巧,可是我们平时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他的个性有点柔弱,容易受惊吓。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必须去一个叫仙族的地方,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哭得那么伤心我们都不出现。因为那时候,我们——被人给困在了结界里。”
敖晏重重地喘息着,浑身剧烈地颤抖。
“每一个龙神在成年之前,其实都非常弱小,因为大部分的力量都在沉睡。与此相对,那时的你们很强,六大世族族长联合建立的有限结界,是当时年幼的我们无法对抗的。我们兄弟不惜放下所有的尊严跪在你们面前,涕泪交流地恳求你们不要把小九送入仙族为质。你却一句冠冕堂皇的‘大局为重’,就完全颠覆了小九的命运——那是第一次天界战争后,我们失去了我们最重要的宝贝。”
囚牛抬头,他的视线重新落在敖启身上,冷淡异常。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小九的哭声,让我像被人挖了心一样的疼。”
第九章 天上人间 (中)
李佑安不太明白自己是如何进来的。他只是把手伸入空间门,然后一股温和但执著的吸力扯着他向内一拉——再睁开眼,九重天太霄成天已经出现在眼前。
在一望无际的空旷中,一座古老的宫阙孤伶伶地矗立在远处。
李佑安看了看脚下如云如絮的袅绕烟气,尝试着踏出第一步。这些看起来缥缈不定的云气,踩上去却十分的坚实平坦。
于是李佑安朝着那座宫阙走去。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的双脚感到疲累时才刚刚到达了宫阙的大门。抬眼,正殿的门楣上用古老的文字篆刻着:广寒宫。
李佑安没有犹豫,跨上了通往殿堂的白玉石阶。他有预感狻猊一定在这里,或者,所有的秘密都在这里。
殿宇内很安静,空旷得没有生气。只是隐隐一股阴冷的寒气从宫阙深处传来。李佑安下意识地循着寒气朝里走,一路直往内殿行去。随着幽静碧蓝的光芒渗入眼中,他看到了一汪奇特的池潭,以及盘坐池边双目紧闭的狻猊。
此刻的狻猊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显得憔悴而苍白。李佑安的心头掠过一丝慌乱,双脚在大脑做出判断前就自顾自地走到了他身边。待看清他的胸膛正异常缓慢但十分平稳地起伏着,李佑安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这时他的注意力才落到了眼前这潭奇异的池水中。在流动着银色与蓝色的液体间,有一条优美狭长的龙身栖伏于池底,安静得仿佛被凝固了时间。
李佑安怔怔地看着池中的银龙,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慢慢地,一缕难以描述的愤怒和悲哀在心底弥漫开来。
他看向毫无知觉的狻猊,低声问:“你们不是说,我就是椒图么?那这个是什么?”
李佑安注视着那形态美丽的龙身,只觉得如坠冰窟般的寒冷。
“他们都说龙神很伟大,可是我不会变成龙,不会法术,也不会飞。我跟你们不一样,那我又是什么?”
他摇了摇头,平复了一下变得急促的呼吸,喃喃自语:“为什么要骗我?我从来不记得我是椒图。我是李佑安,只是李佑安而已。”
他又转头看着狻猊宁静安详的表情,那丝愤怒突然化作了焚烧的烈火,灼痛了他的心。“你叫我的时候,心里想着谁?你们叫的小九,究竟是谁?”
他踉跄地退了几步,跌倒在地,胸口和背脊突然攀升上来的抽痛让他不能自已。他趴在池边呼呼地喘息,嘴里反复念叨着:“不能原谅,你们都骗我……”
李佑安紧紧地盯着池里的银龙,心口蹿出的那种难以宣泄的愤恨几乎要逼疯了他。无意间,手腕上的硬物敲打在池边寒玉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蓦然想起了阴阳离钩,下一刻他的行动已超越了思考,迅速解下腕镯并折成一把黑白双色的利器。
“这世上只有一个椒图。他既然认定是我,你又何必存在?”李佑安望着银龙,嘴角轻轻勾起一抹浅笑,随即把阴阳离钩狠狠地朝龙身掷去——
离钩刺入龙身的刹那,爆出一团刺目的银光。银光冲向李佑安,顷刻淹没了他。
恍惚间他觉得身体腾空而起,落入了一片湿冷的昏暗。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忽然读懂了自己心里的愤怒——原来,这种感觉是妒嫉……
原来,他爱上了狻猊。
“臣……有罪——”敖晏深深地埋下头,不敢动弹。
“你害怕了,敖卿?”囚牛看着他惊惧的身影,淡然一笑。“还记得第三次天界战争的六重天战役吗?”
敖晏小心翼翼地抬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垂首。他不明白上干帝为何突然转移了话题。
“小九被玉帝软禁了起来。后来你们又贸然发动第二次战争,致使神族被迫流亡妖魔界。很长的时间,我们见不到他。派去的使者也只获准远远地看一眼,连探问都不能。我们只能努力建设妖魔界,等待有一天能率领神族军队重返天庭,夺回小九——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万余年。”
敖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万年间,我们等待着获得成年的力量,等待着从你们手里夺回主控权,等待着仙族掉以轻心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等待着发动战争的最佳时机。我们投鼠忌器,用不思进取的表象意图麻痹所有人,不敢有任何让仙族警觉的表现,害怕他们因此对小九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