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们等到了最后一刻,为此我们做好了万全准备。为了能不受干扰地直达九重天救出小九,我们还刻意留给仙族撤退到六重天的机会。
“可我们万万没想到是,在九重天迎接我们的,并不是小九。”囚牛的眼睛有些迷蒙起来,似乎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
敖晏想起那场出乎原本计划之外的战役,心头一突,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九早就不在那里了。原来每一次使者看见的小九都是玉帝弥罗制造的幻象。在九重天上,我们看到的是被封印在寒冰中伤痕累累的银色龙身,以及一块记录着小九所有遭遇的记忆晶体。就是那块晶体,几乎让我们发疯。”
敖晏忽然之间明白过来,为什么那时八位龙神会突然杀入六重天,犹如力量失控般地对仙族展开血腥屠杀。
“小九入仙族为质只是他苦难的开始。你想象不到的,敖晏,在你们发动第二次战争失败后,玉帝出于报复对小九做了些什么……”
敖晏接触到囚牛那双温润而柔和的眼睛,不由得惊恐万分。
重重的云海在脚下坠落。
不,是他在上升。
李佑安茫然四顾,似曾相识的空旷让他感到不安。他好像仍然在九重天,但是不远处只有一方玉台,广寒宫却已不见踪影。
他发现自己不能动,可是周围的视角却能随着他的意念而转移。玉台上似乎有个人影,李佑安心念一起,下一瞬间他就站在了玉台上。
玉台上的男子头戴金冠,衣着华贵。李佑安不认识他,但这人脚下的身影却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条细长的银白色的龙。
华衣男子抽出腰间的佩剑,露出诡异的微笑。
李佑安似乎能预感到什么,不愿看下去。但这一次,他发现他的意念突然失灵了,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剑锋对准了细嫩的龙身。
剑非常锋利,落在龙身上,立刻印出一道血痕。华衣男子干脆跪坐在龙身前,按着剑锋,缓缓向前推移。
细小的银色鳞片应锋而落,带出一串血珠。那流动的殷红侵袭了纯净的银白,就像病毒一样,慢慢地、不可抑制地晕染开来。
那龙一定是痛极了。它嘶鸣着,嚎叫着,仿若凄厉的哭喊。它全身剧烈地颤抖,却无法躲避伤害。因为钉在它尾巴和脚爪上的长钉,把它的身体牢牢固定住了。它的哀号与挣扎都成为了徒劳。
华衣男子对银龙凄惨的模样视若无睹。他就像一个艺术家那样,耐心而细心地,一片一片、一排一排仔仔细细地逐步剔下龙身上漂亮而玲珑的鳞片。
李佑安仿佛感同深受一般,阵阵剧痛从他的背脊延伸向神经。他抑制不住地呻吟起来,可是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希望自己能昏迷过去,但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保持着无比的清醒。
不知道忍受了多久,浸润了整个玉台的鲜血染红了云层,华衣男子终于剔除了所有的龙鳞。
龙瘫软在血泊中,银白的龙身已经完全被艳丽的红色覆盖。它不时地抽搐着,发出微弱的呻吟。它的眼睛里注满了泪水,浸湿了长长的睫毛。
“我真想知道,倘若你的那些哥哥们看见了你这副模样,会是什么表情。”华衣男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龙,说:“你不用害怕,即便我有仙族至高的力量,也是杀不死你的。”
龙望着他,目光充满了惊恐。
华衣男子笑了笑,一道剑光扬起,带出一蓬绚丽的腥红。
龙仰首长号,像是野兽濒死的哀鸣。
李佑安眼看着它被切开身体,剖心挖肺——只觉得胸腹间传来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尖锐痛楚。
入目的,是一望无际的殷红。血像流不尽的河川,从龙的体内不断涌出,流进云层。重重的云海就好像是厚厚的滤纸,贪婪地吸收着龙的鲜血,直到饱和了才放任血液继续下落。等到龙的鲜血闯过层层的积云坠入凡间,只余下一滴,淡淡的微红。
龙被掏尽了五脏六腑,奄奄一息。它明亮的眼睛终于暗淡了下去。
李佑安的忍耐力也到了极限,他感到异常的疲惫和乏力,意志跟着迷糊了起来。
“谁叫你的哥哥那么宠爱你,你会是他们致命的弱点。”他最后似乎听到华衣男子这么说,随后无力地向后倒去。
有一双手从背后轻柔地接住了他。
那人看着怀中李佑安半睁的双眼,叹息道:“这是残留在龙身上的记忆,你终究要记起来的。那些伤害也同时刻印在了你的灵魂中,所以每一次转世,你生来就带着难以治愈的病痛。”
李佑安撑着最后的意识想要辨析面前有若在迷雾中的五官,却怎么也得不到一个具象。
那人微微一笑,手指怜爱地抚过他的脸庞,柔声说:“我可没有毁约哦,这一次,是你自己召唤了这个梦境。”
李佑安觉得也许该辩驳几句,却还是被睡意偷走了意识。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脚下翻腾不休的血色云海,无声地消散在了虚空之中。
第九章 天上人间 (下)
“后来,玉帝弥罗把小九打入轮回,龙身则被封印起来,一直沉睡着。直到前不久我们才把他的转世找回来。”囚牛顿了顿,轻轻一叹,“所以,我们实在不能原谅你们。”
敖晏佝偻地缩在地上,只觉得透心的寒冷。他不禁后悔万分,悔不当初的贪婪与狂妄。
“西王母为了私人恩怨舍弃了自己的责任,任由你们把持权政。第二次战争凤凰和白虎跟着她叛逃了,剩下你们四个。我们很有耐心,复仇是一件长久的事。先是蛟王延维和麒麟王陆吾,三千年前‘封神之战’,我们兄弟亲自出手。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在仙族手里,其实他们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俘虏,直到我的弟弟们玩够了才解决了他们——魂飞魄散,连渣都没留下。”囚牛似乎想起了有趣的情景,笑了一下。“然后是毕昴和你。毕昴野心勃勃,却被唯一的儿子夺走了实权。对他这样的人,消沉地活着比死更难过。至于你……”
敖晏浑身哆嗦地看到囚牛望向了敖启。
“那时你夺走了我们最重要的人,现在我们也夺走你的。”
“启儿、启儿是您的儿子,他是您的亲骨肉——”敖晏哑声道,意图为他的爱孙寻找一线生机。
“我的儿子?”囚牛学了一个睚眦式的嘲讽。
敖晏煞白了脸,“难道檀姜她——”
囚牛温和地安抚:“不不,敖卿,不关她的事。你要相信你的女儿,她非常纯洁和忠贞。”
“那为什么……”
“只能说,显然你们对龙神这个种族,或者说对太古神族都不够了解。”囚牛很耐心地解释道:“敖启的身上,不可能有我的血脉。因为太古神族并不是靠血脉传承的。”
敖晏惘然地看着他。
囚牛抬起了右手。这只修长完美的手,在瞬间化作了巨大的龙爪,随即又变成了一道青色的流光在空中游弋。
囚牛的声音四散在这梦幻般的光芒中:“世间万物,生来有物质之体和精神之灵。弱一些的,诸如草木人兽,是灵魂;强一些的,诸如神族仙族,是灵体。灵魂依附物质体而生,灵体则为物质体所依附。但不管如何,生命都脱离不了物质与精神的组合,代代以血脉相承。
“可是,太古神族却不在这个法则之列。
“我们是纯粹的能量凝结而成,非物质,非精神,而是实体化的能量。我们会呼吸、我们有五脏六腑、我们的血液也是红的——但这些,都不过是能量的模拟。”
青色的流光重新回到囚牛身上,恢复成手的模样。
“所以太古神族根本没有血脉这种东西。倘若他们死了,就会回复成纯能量状态,要么回归天地之中,要么纠结其他的能量组成新的意识个体。再或者像先帝那样,在生命将尽前,把自身的能量重新组合排列,事先创造出能量的继承者。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因此我们幼年时期非常弱小,直到成年我们才算真正完成了生命的缔造。
“同样的,除非我的生命走到尽头,不然是不可能创造出子嗣的。”
敖晏陷入了混乱。“那么……那么启儿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不是我的子嗣,但他确实是我制造的。”囚牛轻描淡写地说。
“盘古开天,太古造物,那并不只是传说而已,可惜现在没有人记得了。很久以前,圣族以太古神族的后裔自居而改名神族。某方面这也是事实,因为天地间的万物万灵,都是太古神族创造的。作为最后的太古神族,造物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能力。
“檀姜的儿子,我赐他敖姓,因为他仅仅继承了你们敖氏龙族的血统。制造生命远比创造生命简单,檀姜身负的血脉足够我制造一个纯血龙族。所以他长得极像檀姜,从小就显露了不错的天赋。”
“不!不!”敖晏猛地摇头,面目扭曲。他紧紧地抓住囚牛的衣摆,歇斯底里地质问:“您太残忍了!太残忍了!我的女儿何其无辜!我的启儿何其无辜——”
“我们的小九,又何其无辜?”囚牛平静地反问。“何况,是你自己给了我机会。你机关算尽,强行把还在稚龄的女儿送上皇妃宝座。你希望她能诞下我的子嗣,好保龙族千秋昌盛,更保你后半辈子的高枕无忧。而我,只是如你所愿,给了你一个敖启。他是你全部的希望,他是你最宠爱的女儿唯一的孩子,他更是由你亲手养大。你待他亦师亦父,你死去的儿子不曾享受到的爱全部给了他。不知不觉,超越了原本的权势与算计,他成了你最爱的孩子,你心里最重要的宝贝——所以,我们要夺走他。
“是的,敖启是无辜的,可谁叫你那么宠爱他?”
敖晏愣愣地坐在地上,喃喃低语:“我可怜的启儿……他从小,就一直仰慕您……您却连一丝怜悯都没有吗?为什么龙神……都如此的无情……”
“无情么……”囚牛漠然地把衣摆自他的手中抽离,“你们没有人记得了,龙神存在的意义。”
“不对,不对!”敖晏没有听清囚牛的话,他突然想到什么关键一样,急切地说:“倘若龙神都是能量体,没有肉体与灵体之分,为何您说九殿下会被抽离了龙身打入轮回?”
他兴奋地看向囚牛,就像抓住了最后的希望——希望用这个破绽推翻方才的一切真相。
囚牛冷冷地回答:“那也是能量模拟出的不同部分。所以对小九来说,那并不是肉体与灵体的分离之痛,而是被人生生撕成了两半。一半禁锢在天上,另一半,被丢弃在人间。”
敖晏闻言,表情一片空白。他机械地转过头,呆呆地望着半空中了无生气的敖启,微弱地说:“启儿,是外公害了你。”
敖晏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青石台边,檀姜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坐在那里。平静无波的脸上,已是泪流满面。
人间,大陆东部,N市。
幽暗的大厅三面是合金的围墙,惟有一面是特殊的防弹玻璃。无数根粗壮而丑陋的树枝纠结交错,挤满了整个空间。偶尔地,会有几根枝条像慵懒的蛇一样缓缓蠕动,似乎在寻找更舒适的位置。
“这个叫‘姥姥’,是凡间的杨树和妖魔界某个植物灵族的融合体。生命力繁殖力都很强,虽然攻击和防守能力不高,但十分难缠。”金辰风站在防弹玻璃外,为两个参观者做导游,“你们不得不承认,把人类的科技与神力或者仙力结合,确实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敖广默默地看着眼前奇异的景象,面无表情。他的身边,敖纪客套性地虚应了一声,但目光却留露出注意的神色。
金辰风领着他们走到下一个窗口。在特别加固的玻璃之后,可以看见许许多多像眼睛一样的黑石漂浮在一片乳白色的沼泽之上。
“这些石头叫‘鬼瞳’,是非常稀有的一种炼器材料。在特定的条件下,它们能够吸收一切物质并且炼化成能量为己用。原本我只寻得三块原石,后来多亏人类的生物技术让我找到了人工培育的手段。虽然培植品的效用差了点,但可以在数量上取得优势。”
敖广听着金辰风的介绍,心中却忽然响起敖纪的声音——你在想什么?
敖广用思维回应:我很吃惊,原来殿下一直在与仙族合作。
——那只是交易。妖魔界灵族数量繁多,玉帝想要一些做实验。我只要在结界上挖个洞,事后就能得到蚩尤骨作为报酬。我和他各取所需而已,并不影响我们各自的立场。
那现在呢?
——敖广,和玉帝合作让你难以接受么?
我……不太明白您想做什么。
——知道吗,敖广?在我看来,龙族最大的敌人不是仙族,而是那些龙神。只要他们认为需要,随时可能毁灭我们。何况其余三族的新王都是他们扶植的心腹,唯独我族没有。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所以您选择了仙族……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敌人。记得你说过的话么,敖广?为了龙族。
敖广沉默许久,最后回应:是的,属下铭记在心。
敖纪淡淡一笑,抬眼正好接触到金辰风十二万分亲切的笑容。
“敖纪殿下,能否冒昧地问一句,是什么让您改变了初衷?要知道之前我多次提出与您结盟,都被您坚定不移地拒绝了。”
敖纪平静地道:“在我眼里始终只有龙族的利益,所以接受盟约的理由和之前拒绝的理由相同。”
“您非常懂得与时俱进。”金辰风的视线转向敖广,问:“不过您亲密的下属是否能与您保持一致的思想高度呢?我似乎记得,在过时的以往,他与我曾结下了无奈的仇怨。”
敖广沉着地回答:“敖纪殿下是我效忠的主君,我发誓遵从殿下一切的旨意。”
“我很高兴,我的盟友将会是一位英明的君王。”金辰风露出最友善的微笑,充满诚意地伸出了一只手。
敖纪以龙族王太子的风度,从容地与他伸手交握。
S市。
天空飘起了细密的小雨,空气中透着潮湿的凉意。
苏小桥试了好久都未能点燃嘴上的香烟,无奈地合上打火机盖,不免有些烦躁。
远处传来了汽车轮胎摩擦着地面的沙沙声,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的吉普开进无人的小巷,停在了他的面前。
“等了很久么?” 张扬坐在驾驶座上问。“我特意多绕了几圈,免得吊上尾巴。你知道,这次的秘密约见很重要。”
苏小桥哼哼了两声表示明白。“不过那个姓高的到底什么居心?一边说他是华帮的盟友,一边又说要和我们联合对付华帮。”
“见了面不就知道了?”张扬挑眉,“别废话了,快上车。”
苏小桥拉开车门,忽然若有所觉地朝身后的死胡同里看了一眼。
昏暗的光线下,一只黑猫从如山高的垃圾堆下探出脑袋,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一只猫而已。”苏小桥摇摇头,钻入车内。
吉普车载着两人,飞快地驶进了朦朦雨雾中,绝尘而去。
黑猫往四下看了一会儿,扭头跑回胡同里,低低地叫唤。
垃圾堆后的阴影下,李佑安靠着墙坐在地上,蜷缩成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