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他以咒法加之灵气所为。
靳怀回身,伸手点着方化额头,出口的话语透着无奈:“高傲如你,已做到如此地步,你叫我如何下得了手杀你?杀
一心效忠于我的智将?杀不惜赌上性命也要助我的你?若我没猜错,你原是想取回地阙剑,用那密法杀入人族驻地,
杀了垂死挣扎的乔正吧?而代价则是,你所剩无几的性命。”
原以为该放手的,你却又给了希望,用你强硬的手段阻止了我举起屠刀的手。我如何还能再放手?告诉我方化,我如
何还能狠下心置你于死地?于心底质问着,靳怀深深地望进方化灰绿的眼眸,那透着惊愕的眼眸。
他……发现了?难不成打从一开始,他便已知晓自己私下订立了誓忠契约?不确定地猜测着,方化不自然地找着理由
:“我……这么做是因为……”
“无论你想找什么理由,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感受。我只相信你愿终身随我的事实。”转而托起方
化下颚,靳怀截去了他狡辩的话头。毕生想要的,此刻已得到其中之一。剩下的,将由他二人共同夺下。这是最初,
也是最后的愿望。
放开手,靳怀不待方化回答,便继续向前走去。
瞧着他沉稳的脚步,宽阔的背影,方化心头反倒欣慰。自己没有跟错人,自己没有选错人,自己更没有爱错人。
“另外……”前头的靳怀忽然道,口气里竟有着一丝不自在,“潇城是生养你母后的城池,我想……你也不愿见潇城
染血吧。”
方化一怔,随即明白他何以动用鸩,何以亲自前来攻打这座无关痛痒的小城。感激,油然而生。方化垂下头,无声地
道着谢,既而快步追上他,跟随他身后。无需再犹豫了,无需再思量了,即便此生将尽,即便只能做他短暂的臣子,
只要能在剩余的时间里跟随他左右,那还有何遗憾?还需在意自己在他眼中是何身份吗?
三十七
浓密的林子里阴寒而潮湿,即便是炎夏的烈阳也丝毫驱不散这渗透骨髓的冰寒。这至阴之地,真不愧为鸩魔族圣地。
对于依靠大地之灵的靳怀、方化而言,身处这般至阴之地中极易迷失方向。所幸当年地神镇坤曾以自身灵气封锁此地
,两人只需循着地神的灵气而行,便能找着出口。
“看来所谓圣地,也只是鸩魔族以往居住之地。”途经多处废弃的寻常屋所后,靳怀这般下着定论。
“即便只是居住之用,对于鸩魔族来说,此地也是救命之地。他们需要的不是什么力量,而是这能压制至阳之毒的阴
寒之气。很单纯,比你我都单纯。”方化续道。虽已感不支,却也不想因自己耽搁了行程。
“若是不适,但说无妨。稍适休息片刻也耽搁不了多少。”靳怀未回头,径直言着。自己何尝听不出他的气虚?
“无妨,还能撑个一天半日。”方化笑道。提口气赶上了他。地神灵气愈渐强烈,可见出口将至,即便要休息,也要
撑到出口再说。
然而,马不停蹄地赶了大半天的两人终于寻着出口时,却发现似乎根本没有让他们休息的时间。
两人寻着的出口,却在腾原边关附近。如此至阴之所,百年来竟无人发现,可见地神灵气之强。感叹之余,两人随即
发现明明是晴空万里,边关遥城上空却是阴云密布。
方化顿时深锁眉头,果然被自己料中,辽贤当真用了那最不该用的法子。遥城尚未被攻破,看来城中有人深谙防御之
咒,能架起坚固的咒壁挡住原身之龙的袭击。
“是嶂磐。”似是明白方化所想,同样深锁眉头的靳怀解释着,“我也是最近才晓得,原来鸩魔族最厉害的咒术师并
非鸩,而是嶂磐。”
“快走吧,即便嶂磐咒术了得,要同时抵挡数个化作原身的龙族,恐怕也撑不了多久。幸好咱们赶得及时。”若再晚
个半日,恐怕遥城将失。方化口中默念着,灰绿的光芒顿时笼罩着他。
见状,靳怀一把拽过他,不由分说地吻上他的唇,阻止他继续默念化回原身的咒文。
方化一怔,随即挣扎着推开他,正待质问,靳怀却已先开了口。
“不要再做这种不要命的事!就当作为了天下,为了我们即将得手的霸业,好好留着你的命!”
一把扣住方化下颚,靳怀又待吻下,却被方化捂住了嘴。
“不要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浪费灵气,眼下能对付他们的只有你!放心,我不会再化回原身。城下应还有龙族大军,我
去助莽扩他们。”方化解释着,一边率先朝遥城跑去。
不放心地瞧了他一眼,深知此刻情势紧迫的靳怀只得化回灰蛟,先行赶了过去。
待他飞远,方化这才暂时停下脚步,深深地喘着气,遥望遥城的灰绿眼眸变得黯淡起来。强压下不适,方化复又拔腿
急奔。可他未及奔出多远,便又缓下了脚步。这一次,令他停下的,并非身体的不适,而是落在眼前的人影。那继承
了苍龙族纯正血统的人。
一条墨绿的巨龙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方化身前五丈之遥。墨绿的光芒散尽,现身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恨方化入
骨的原谋。
眼见对方,彼此心头均是一怔,随即一个盛怒,一个无奈。
“嘿嘿,真是冤家路窄啊!”原谋嘿嘿冷笑,已拔出腰间长剑。
方化不接话,仅是盯着他。靳怀赶至遥城,第一个遇上的便是他,可才交了两下手,他便败下阵来,不得不退离遥城
,降至附近幻回人形。看来那禁咒的反噬已在他身上发作。然而,即便他此刻深受禁咒反噬,但手无寸铁的自己恐怕
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怎么,没话了?那就乖乖地死吧!”不知方化心思,原谋已挺剑而上,搏命的狠招统统瞄准方化的要害。
方化勉强避让,虽不曾伤得要害,却也免不了受些小伤。感觉体内那早已不安分的龙族之灵再度蠢蠢欲动,方化微微
敛起眉。眼下,只有赌赌看,看是自己先不支,还是原谋先用尽气力。目不转睛地瞧着才不过几招,便已气喘吁吁的
原谋。方化如是想着。
然而这一次,老天似乎并未站在方化这边。正当方化盘算着如何自逐渐力不从心的原谋手中夺剑时,体内那龙族之灵
竟猛然窜起,凶猛的势头迫得方化不得不停下动作。而原谋便抓住了这个空隙,一剑直向方化颈项。
“凝穴。”方化虽危在旦夕,却依旧冷静、镇定。缓缓道出的话语成功阻止了原谋意欲砍杀的动作。
“这就是你的遗言?”原谋一怔,随即冷笑道。
“你的凝穴没有什么不妥吗?不会在夜深人静之时,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吗?”方化半跪在地,虽急促地喘着气,却
丝毫瞧不出半点畏惧。凝穴是龙族精魄所在,那儿会传来剧痛,便是禁咒反噬的结果。
听得此言,原谋顿时脸色一变,惊疑地瞪了方化半晌,这才勉强道:“你少吓唬人!我不会上你的当的!”
“是吗?看来辽贤叫你们用禁咒时,并未告诉你们,这禁咒虽能猛增灵力,却也会急速缩短性命。你应该就快看到了
吧,自己将近的死期。”方化冷冷道。这个愚钝的人,被蒙在鼓里却还不自知,“谢真一定未用此咒吧,用他是三军
之首,应已领兵为先当作理由。”
方化的话令原谋的脸色越发难看,他握剑的手更是颤了起来。
“我听你胡言乱语!”原谋勉强道,猛抬手,以封咒束缚住了方化,“我不杀你,将你这叛徒交给父帅处置!”
方化顺着他的拉扯,踉跄着起身,灰绿的眼眸却遥望着渐分胜负的遥城,望着已占上风的靳怀飞舞的身影:“嘿嘿,
龙族气数已尽。辽贤这般作为,早已天地不容。执迷不悟的,只有你,原谋。”
脸色铁青的原谋不再理会方化,一边径直拖着他望龙族驻营疾走,一边放出了收兵的信号。
三道青白的强光直透云霄,顿时照亮了昏暗的遥城内外。瞧得龙族人气势尽失,瞧得蛟族将士雀跃。原本就因靳怀的
及时赶至而士气倍增的蛟军,这下更是骁勇,直将退回驻营的龙军打得七零八落。
眼见已无大碍,靳怀忙化回人形,落于城墙之上,领受着遥城内外众将士的欢呼、赞颂。一边下令收兵,一边下了城
墙,靳怀足不停地直望城门而去。遥城危机已解,他此刻担心的,是随后赶来的方化。
然而打得尽兴,畅快而返的军中,却不见方化的身影。靳怀不禁问起领兵的两人。
莽扩、鸩茫然地互瞧一眼,不解地摇着头。
“方化也来了吗?未曾见到。”鸩补充着,一脸茫然地瞧着同样不明所以的莽扩。
靳怀一握拳,才舒展的眉头再度拧了起来:“糟糕!”早知便该带着他一同返回的!
“少主,会不会方化公子身体不适,尚未及赶到?”嶂磐猜测着,心下却也隐隐泛着不安。
“调一小队人马去城北附近看看,若见着了尽速带他回来!”靳怀下着令,心头却有着强烈的不安。仿佛这一别,便
是生死相离般。
“打了两日,下头人都累了,老莽带人去!”眼见他如此焦急,莽扩忙调了十来人又匆匆出了城。
靳怀一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冷静,他边往城内走,边问着嶂磐这两日的战况。嶂磐不敢怠慢,忙一一道明。
辽贤果真动用了禁咒,因为化回原身的原谋、默儿那猛烈的攻势,强大的灵气,险些令嶂磐招架不住。为了能摸清他
们的底,嶂磐曾和鸩一同潜入龙族三里外的驻营。可惜却未曾见到辽贤,也未寻着地阙剑。看来他定是带着地阙剑候
在腾原的边关兑城。
听至此,靳怀心中已有了对策,只待莽扩寻人回来,便要决定是否施行。眼下的首要任务,便是让这些拼死守城的将
士们好好休息,以便尽快恢复体力以应付接下来的战斗。
嶂磐料得不错,老奸巨猾的辽贤并未亲身前来,驻营中只有前来袭城的原谋、默儿。
将方化关在设下封咒的牢笼内,原谋独自一人在帐篷内踱着步,满心满脑都是方化先前正中他伤处的言语。不会的,
父帅不会做出此等狠心之事!若是此咒有何不妥,父帅又怎会叫自己使用?可是接连两日感受到的剧痛却又做何解释
?凝穴是何等重要之处,自己何尝不知?莫非,莫非一切真如方化所言般……不,不能怀疑父帅,这定是方化的谎言
!原谋独自焦躁着,此刻混乱的心绪一如帐内摇曳的烛火。
正当他内心争斗不息时,一道暗红的身影已悄悄接近关押着方化的牢笼。
“方化……公子。”原本清脆的声音,此刻却变得低哑,带着愧疚。
方化勉强睁开眼。瞧着半跪身前的人,一抹明了的笑浮上唇角:“怎么……不叫大哥了?”
“不,默儿不配叫公子大哥。”暗红的身影猛摇着头,暗红的眼眸中已泛起水雾,“默儿……不配。”
“你没有错,无需自责。人人都向往高人一等的地位和权力,更何况是受身份束缚的你?”方化反倒安慰起她。
“默儿原本就是谢将军手下,将军说只要默儿能顺利赢得公子信任,能助他推倒公子,便会让默儿为副将。赤龙族向
来力薄,若默儿能当得副将,定能令赤龙族扬眉吐气。默儿原是一心如此的,可是……可是跟随公子的日子里,公子
非但对默儿不薄,更视默儿如同亲妹妹。默儿心中矛盾,默儿不能背叛谢将军,也不想背叛公子。然而,现下看来,
默儿选择跟随谢将军,却是选错了。谢将军其实根本无意让默儿为副将,他巴不得曾随公子的默儿早些丧命。”盯着
自己的双手,默儿苦笑着,“那禁咒,默儿原以为是族长,是谢将军器重默儿,才选了默儿施行。未曾想到,那却是
前往黄泉的捷径。默儿……已死期不远了。”
听她哽咽道来,方化只觉心头绞痛。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公子放心,默儿这就放了公子。默儿曾背叛公子,这次,就当作是默儿的赎罪吧。”默儿抹去泪,正待动手解开牢
笼,原谋阴冷的声音却自她身后响起。
“嘿嘿!在叛徒身边待过的,果然也会做出背叛的事来!”原谋不知何时已至,一双墨绿的眸子阴恨地盯着默儿。
“放过她,不关她的事!”方化勉强起身,无法靠近封咒,他只得冲着原谋急道。
“嘿,放过她?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原谋冷笑,手中长剑已随话音递出。
未及躲闪,默儿不偏不倚地受了那贯胸一剑。鲜血夺口而出,默儿不甘地倒下,不甘地瞧着原谋将力有不逮的方化推
上押送的囚车,不甘地看着原谋驾着车望兑城而去。睁着眼,默儿怀着满心的不甘。这就是老天的惩罚,叫她无法达
成最后的心愿。此去兑城,方化必死无疑,有谁,有谁能帮帮她,帮她救回方化,好让先赴黄泉的她能够走得稍微心
安些。
许是听见了默儿的期望,照亮黑夜的火光突然自驻营周围亮起,示警声、厮杀声隐约传来,蛟族夜袭的队伍,以迅雷
不及掩耳的速度掌控了整个驻营。
模糊的眼瞧着那快速接近自己的银灰身影,默儿安心地合上了眼。是他的话,一定救得了方化公子,自己似乎可以放
心地走了。
三十八
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黝黑黝黑的夜幕笼罩着大地,遮蔽着半旬的月,遮蔽着理应撒向大地的光芒。
囚车,就在这黑得仿佛吞噬一切的夜里疾驰着。
方化斜卧在车内,灰绿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车外隐约可见的轮廓。平静的心里盘算着与此刻处境截然不同的打算。
与方化的镇定不同,赶着车的原谋却是心乱如麻。灵气的大量流失,凝穴的痛楚,方化的话语,所有这些都在他耳边
嚷嚷着,他已遭欺骗,他已遭抛弃的事实。
他不愿相信,也不想相信这些,更不愿最糟糕的情况被自己痛恨至今的人料中。有谁能证明方化的话不过是一派胡言
?有谁能证明灵气的流失,凝穴的痛楚全都与禁咒无关?有谁能明确地告诉他,辽贤是因为信任他,器重他,才挑选
他施用禁咒?有,那个能告诉他一切的人,正在兑城,带着地阙剑等待着他带回夺下遥城的捷报。那个人正是拍着自
己的肩,说着此战交给你了,并教他禁咒之法的辽贤。
迷茫的原谋迫切地需要答案,他甚至不惜抛下整支部队,因为他预感支撑自己的信念已将破裂,因为他其实已看到自
己的死期,就在三个时辰前,因为他还留存着最后一点希望。
当灯火通明的兑城近在眼前时,原谋反而没了主张,甚至开始害怕。死,是个很奇妙的词。人,往往在死期将近时,
才会真正面对自己,才会开始质问自己,自己曾坚持的有何意义?自己曾坚信是否正确?自己是否仍留有遗憾,是否
能走得无怨无悔?有些人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尚有许多事未曾办完。有些人到了此刻却反倒镇定地安排起有限的时
间内,所能完成的事,然后静待死期来临。如果说方化属于后者,那么原谋便是前者。
他还不想死,还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丧命,还不想就这么任人摆布地死去,还不想毫无建树地奔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