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化抬头,眯着眼瞧着犹豫不决的原谋,丝毫不差地猜中了他所有的心思。
“哼,没种!你就这么害怕面对事实?若是如此,你也不用进城,干脆找片林子自刭,死个静悄悄。或者折回遥城,
一人独挑蛟族大军,死得壮烈些,像男人些。”冷嘲不紧不慢地道出,方化存心激着他。
“闭嘴!我会进城。到时,定让你哑口无言!”原谋不自在地反驳着,一扬马鞭,硬着头皮望兑城而去。
一抹苦笑浮上方化唇角。突然间,他竟有些可怜起这个始终跟自己针锋相对的大哥来。他争了一生,抢了一世,到头
来却依旧成了他人手中一颗弃子。他即将面对的事实是残酷的,但是却又必须要他看清,必须要他明了,他究竟错在
何处,又错得多离谱。他生得浑浑噩噩,却不该死得糊糊涂涂。
当原谋带着气虚的方化出现在辽贤面前时,辽贤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讶。他许是未料到方化竟仍活着。然而,他很
快便皱起了眉,暗自策划起阴谋,因为方化的存在已是威胁。他看得太多,知道的太多,了解的也太多,他太过聪明
,太过狡猾,所以他必须死,只要辽贤还想夺天下,那么方化就必须从这个世上消失。
看着辽贤的眼,方化已明了他心中所想。自己已成为他的障碍,不得不除的障碍,正如当年自己的娘亲一般。他要杀
了自己。这是方化自辽贤眼中读出的。而自己,当然不会就这般白白送上性命。不做抵抗地随原谋来兑城,为的是什
么?是为了保存体力,是为了夺回寄放在辽贤这儿的东西。机会,需要靠自己争取,所以方化开口了,带着调侃和嘲
讽。
“你果然还是用了。看来被逼急了的狗,不但会跳墙,还会咬自己人。”
“你说什么!”
“嘴巴放干净点!”
“你这叛徒没资格说族长的不是!”……
方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顿时引起兑城守军的骚动,喝骂声不绝于耳。方化却不以为然,仅是盯着面色铁青的辽贤,
等着他回答。
“哼,我还道你当真不怕死,原来是怕过了头,开始胡言乱语了!”被方化道中心事,辽贤咬着牙,硬挤出这句话来
,不料方化等着的,正是这句。
“嘿,我是不怕死。可叹的是,有些人已死到临头却还不自知。”方化灰绿的眼眸一一扫过军中将士,包括自进城便
不发一语的原谋。眼中有着不屑,有着怜悯,有着惋惜。可惜了这些忠心耿耿的将士,却要为了辽贤一人白白送命。
“你这蛟族的走狗,我倒要看你能嚣张到几时!你骨头硬,我打断你的狗腿!”年少气胜的二等将士提着齐眉棍,不
由分说便朝方化膝盖招呼上去。
方化却不避让,右腿一抬一钩,已稳稳地锁住了那虎虎生威的齐眉棍。眼见一击不成,想抽棍却又抽不出。那二等将
士顿时气红了脖子。方化一笑道:“你也用了禁咒?可觉灵气倍增?可有午夜梦回时,凝穴锥心刺痛?啧啧啧,小小
年纪却不懂得珍惜性命,当真对不住生你养你的父母。”语毕,煞有介事地摇着头,全然不顾那年少的将士已惊异地
煞白了脸。
“你……你胡说!你……你怎会晓得……”眼见方化一语道中自己痛处,少年将士已语无伦次。
方化放开那齐眉棍,皱眉道:“怎么,他没告诉你们?那禁咒虽能倍增灵气,却也会骤减性命。当年地神镇坤传于我
龙族时,曾耳提面命,若非到了生死关头,决不得动用此咒。”
方化声音不大,但那看似平淡的话语却如丢入平静湖水的石子,顿时在军中激起波澜。凡施过禁咒者,无不面色煞白
,惊疑不定。
“嘿,妖言惑众,一派胡言!他是我龙族叛徒,他的话有何可信!”眼见军中人心已乱,辽贤当即喝道。
“一派胡言吗?凝穴乃龙族精魄所在,凝穴受损意味着精魄遭蚀,精魄消散则性命尽失。这也是一派胡言吗?”方化
迎视着他,朗朗的话语立时引来军中轰然。
辽贤正待再言,原谋却已开了口:“父帅,此言当真?方化此言……当真?”
眼见长子不可置信的目光,辽贤却狠下心断然否决:“那是他编派的谎言!凝穴刺痛,只是因为你们尚未适应剧增的
灵气所致……”
“那么……你为何不用?谢真为何不用?身为族长,身为三军主帅,你们理应首当其冲,这样才能鼓舞士气,引领军
心。你们不用,是因为你们早就知道此咒万万用不得。如今龙族知晓此咒者所剩无几,你们是想叫这些毫不知情的部
下白白地替你们卖命、送死!”方化猛然喝道,义正的言辞顿时喝得辽贤哑口无言。
直到此刻,原谋才真正明白,在辽贤眼中,拼命努力的自己究竟处于何地位。他,不过是颗可有可无的棋子,无论他
如何努力,他都只是颗随时可弃的棋子。颓然,瞬间包裹着他。失去生存意义的他跪倒在地,以往神采奕奕的墨绿眼
眸失去了光彩,黯淡得涣散而无神。然而此刻,却没有人关心他的心境,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辽贤的身上,
等着看他如何回答,如何反驳方化。
僵持良久,辽贤这才撂下话来:“禁咒根本无害!某不用,是因为某根本无需用!因为即便不用禁咒,某的灵气也远
在你们之上!谢真乃三军主将,若是连压阵的都上阵,那还成何体统!禁咒之法,视各人修为而定,修为浅者,施用
咒后,多少会有凝穴刺痛,这是情理之中。你这叛徒却借故搬弄是非,妄图扰乱我军心!今日若再饶过你,如何对三
军,对全族有个交待!”
辽贤道得义正词严,右手却已迫不及待地拔出腰际地阙剑来。
凌厉剑气扑面,方化却依旧镇定自若,冰冷而笑的唇吐着不屑:“我就知你会这么说,你以为这番牵强附会的言辞还
骗得了人吗?”
“嘿,只需杀了你,什么都好解决。”辽贤冷笑,快绝的剑招已袭向方化。不想方化竟不闪不让,硬生生受了他当胸
一剑。如此轻易得手,辽贤不禁一怔。昏暗的城墙上却已传来两声惊呼。
“大哥!”
“三哥!”
一白、一蓝两道身影甫跃上城墙,便瞧见这惊心一幕,焦急不禁脱口而出。
听得这熟悉的呼喊,方化亦怔,随即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已夺口而出。微微一晃,方化苍白的脸上竟扬起笑来。
瞧见他的笑,辽贤顿觉不妙,正待抽手,方化已猛然挣脱束缚双手的封咒,合着血的双手毫不畏惧地抓上地阙剑剑刃
。
豪光,带着漆黑的电殛直灌入剑身,直震得辽贤拿捏不住,撒了手连连退去。
突袭得手,方化也不拔剑,猛提气高高跃起,直跃上一旁二层高的屋顶。
“辽贤,龙族气数断送你手……地阙剑,我带走了!”喘着气,方化忍着那阵阵袭来的头晕目眩,再提气三下跃上了
城墙。
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白卓、封阙不敢怠慢,且战且走地迅速退离。
辽贤怔怔地瞪着三人消失的方向,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原来,原来他方才那些话语不过为了激怒自己,不过是他设下
的套,要只随身带了地阙剑的他拔剑杀他,好让他有机会接触地阙剑,有机会激发地阙剑自身剑气逼退他,有机会夺
走地阙剑。他的目的,并非要他众叛亲离,而是地阙剑,他一开始便是冲着地阙剑来的!
顿悟后,恼羞成怒的辽贤顿时咆哮起来:“给我追!给我杀了这三个罪该万死的叛徒!”
辽贤的怒吼并未能传至城外,至少,一心担忧方化的白卓和封阙并未听到。他们扶着血流不止的方化,心乱如麻得不
知如何是好。各自埋怨着自己,为何没能早些赶到,为何偏偏迟了这么一步。
“别……自责,这是……这是我刻意挨的……”方化靠着树,喘着气,明明已垂危,却依旧安慰着眼前这两个自己未
曾料到会出现的人。自巧遇原谋起,自己便已打定了主意。生命,比自己预料的流逝得快。若是依照先前那般,自己
无论如何也赶不及替他取回地阙剑。为了能走得无悔,为了让辽贤不再滥用地阙剑,为了令他更顺利地夺得天下,自
己能做的,只有佯败。唯有这般,才能接近辽贤,才能有机会夺得地阙剑。虽然这么做的后果,便是更快地失去性命
。但是这又何妨?就让他任性一回,就让他霍命一回,就让他主导一回。他为自己做得太多,自己能回报的,却只有
这些,却只有这些而已。
“大哥!别说话了!你的伤……”白卓哽咽着,封阙却早已道不出话来。一剑贯胸,即便是天上之神,也救不回来了
啊!
“无……无妨……我本就……性命无几……”咳出喉间的血,方化抬手搭上剑柄,惨白的唇却带着笑意,“我……赌
命取……取回地阙剑……由你们……交……交给靳……”
白卓猛点着头,抓着他衣袖的手直颤着,只望他莫要开口道别,莫要再继续,莫要就这般突然地离开。
知他已明了自己意思,方化再笑。话,已再道不出。因为最后的一点力气,已被他用在拔出地阙剑上。殷红的血,随
之溅出,染得白卓、封阙一身。
“大哥!”
“三哥!”
看着他流不尽的血,看着他缓缓闭上的眼,看着他依旧带着笑的脸,看着个无力垂下的右手,看着他仍然不放心而攥
着白卓衣袖的左手,两个七尺男儿却已忍不住翻滚而下的泪。
方化走得悄然,走得只有两人知。然而,十里之外却还有一人感受到了他的离去。
领兵疾行的靳怀猛然揪着心口,毫无预警地自疾驰的马背上跌下,吓得嶂磐等人忙跃下马扶他。
“少主……”借着手下迅速凑上的火光,嶂磐担忧地瞧着靳怀苍白的脸色,不明片刻前还好好的他何以陡然痛苦如此
。
靳怀揪着心口,说不出话来。那来自命符另一端的剧痛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地挖去他心头的血肉,又毫不留情地绞着
伤口,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命符!”端倪他半晌,鸩掩口惊呼,“命符已断,难不成方化他……”
“不!他不会死!”靳怀断喝,硬生生阻住了鸩的话,“他不能死!”
咬牙硬撑起身,靳怀翻身上马,混乱而阵痛的心只有一个念头:不准死方化,你不能死!不要任意逝去,不要任意逃
走,不要任意离开我!我们明明说好了,我们明明已结下誓忠契约,我们明明已寻着解咒之法,你怎能在此刻选择离
别!不要死!失去了你,这个天下于我,还有何意义?这是我们的天下啊,方化!
三十九
碧绿的湖水平静无波,恰似一面打磨精细的圆镜,不仅清晰地反映着投射其上的一切,更清澈得令铺设湖底的白色碎
石一览无遗。若不下水一探,恐怕没人相信这是一潭深不可测的壁湖。
许是高处不胜寒,这潭碧波终年泛着雾气。淡淡的水气笼罩此地,更增了些幽静。湖中央若隐若现的,是一座精巧的
水榭,没有雕梁画柱,更没有奢华的装饰,简单的仿佛淡妆素裹的清秀女子般,静静地矗立在碧波中。
这儿,正是七重天上,水神冷寒的居所——雨露亭。冷寒爱清静,故而雨露亭建于七重天最为偏远之处。然而今日,
宁静的雨露亭却幽静不再。打破这份安静的,是冷寒忍无可忍的喝声。
“你这死脑筋的懒鬼,怎的这般说不听!”冷寒怒喝着,可被骂的人却丝毫不见害怕和反省,反而继续不死心地劝诱
着。
“不要这么不同情理嘛!帮个小忙而已,何必这般认真?”
“小忙?!”冷寒咬着牙,瞪着眼前之人,大有恨不得一脚踹他出门的冲动,“你这也叫小忙?你哪回来我这雨露亭
不带些麻烦过来的?我不认真,最后倒霉的肯定是我!”开玩笑!哪一回不是他挨重天的训,而这个始作俑者却躲在
后头悠哉!
“冷寒,我承认过去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你就再帮我一次,最后一次!不过是动个口……”
“不过动个口?你究竟明不明白关键所在?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你叫我救的是无魂的灵兽!镇坤,你这叫无理取闹
!”冷寒顿时跳了起来。
“可是,他精魄未散,勉强一下,应该还是救得回来的吧?再说,七重天上懂得起死回生之术的,只有你而已。”镇
坤稍稍后退半步,奉承的话毫不犹豫地道出。
熟知他的冷寒却未上当,一双深蓝的眸子狠狠地瞪着他,不冷不热的话语说得镇坤冷汗直冒:“高抬了。这七重天上
,擅长起死回生之术的,该是上神重天吧?你若真有心救人,就该找他才对,来找我这卑微的下神作甚?”
听他提及重天,镇坤顿时苦起一张脸:“你也晓得上神不得动用起死回生之术的禁令,何必再拿话讽我?我若非迫不
得已,何必硬着头皮来找你?”
“嘿,原来你也晓得我不会同意。”冷寒靠着窗棂冷笑,深蓝的眸子不再愠怒,“既是如此,你又何必这般固执?死
的,又非帝坤之国帝王,你这般急着想救人却又是为了何事?”
“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辙,不想四百年轮回后,他依旧无人陪伴,孤独一世。”片刻前还精力十足的镇坤,此刻却
尽显落寞。无论是天下,还是富饶的土地,自己都能给他,唯独给不了的,却是这生世相伴。四百年后的现在,当他
的魂魄轮回而归,终于有了能相伴一生的人时,却又因种种因缘巧合被迫生死相隔,这决不是自己乐见之事。
瞧着这样的镇坤,冷寒不再冷嘲。毕竟,这份心情自己也深有体会,又何来资格嘲讽他?
静默、沉闷,在见方的书房内蔓延,笼罩着这两个在凡人眼中理应逍遥自在的神灵。
猛然间,镇坤浑身一震,毫无预警地倒了下去。冷寒一惊,忙抢上前去,及时扶住他虚软的身躯。察觉扶着他左臂的
右手传来湿滑感,冷寒腾了手来看,触目所及的,却是满手的血,心头不免一紧。
“地阙剑被毁!怎么可能!”不可置信地瞪着镇坤颤抖不止的左臂,冷寒惊呼。地阙剑形同镇坤分身,若非地阙剑被
毁,镇坤的左臂也不会没来由地血流不止。
“怎么……不可能?”镇坤勉强而笑,“此剑,是我与他共铸,他当然……毁得了。”
“啧!”冷寒啐着,将他扶至软榻上,心下暗骂着,真是不懂得珍惜神物!毁了地阙剑,却要如何救人?
“冷……冷寒,这就是我急着救人的原因。他就像把锋利的剑,若是没了鞘,他只会伤了别人,伤了自己。我要救的
,是他的鞘啊!你就权当作是为了帝坤之国百姓,再帮我一回吧。”镇坤顾不得自己伤重的左臂,紧抓着冷寒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