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地反问一句,教授摇了摇头。
「不,不是这样。学生们换了一轮又一轮,到两年前连我都快忘了这里有座墓在了。」
「两年前?」
「入学的时候,水城君来找我商量能不能吊唁动物,我才想起这座墓的存在来。很久没有人去照料,杂草长得连石碑
都盖住了,可是他却把这里清理干净了。」
听到了自己大为意外的事情,纯也一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他不是,那个……」
「无论什么残酷的实验都不眨一下眼的冷血动物——?」
仿佛看穿了一时语塞的纯也的心思一般,教授恶作剧地挑了挑一边的眉毛。
「其实我最初也不是没这么想过。他实在是太优秀了。可是后来证明我的这种看法实在是大错特错。」
教授似乎为自己的误解而羞愧一样,苦笑着摇着头。
「法医学的课程是在大三的秋期,我现在还没有开始教他。不过听其他的老师说他非常优秀,就去看了他实验动物学
的实习。
我有点挖苦地说他:『你的手术刀用得很不错,下得真不留情啊。』他却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半调子的处置只会失
败,如果得不到结果,那就必须要再牺牲一只了。』」
「啊……」
纯也一时哑然。
说太可怜了,太残酷了,装作温柔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是不必要的踌躇导致无法学会规定的技术的话,就只能再次重
来,直到过关为止。
既然无法避免,是一种必要的话,那么为了不让牺牲白费,就一次完全地结束掉,而后感谢这个生命供奉起来。这样
做才是真正的温柔吧。
「……我误会他了——没想到他考虑得这么深……」
向着垂着头咬着嘴唇的纯也,教授静静地摇头。
「没有办法啊。他从来不会把这些表现出来。我虽然很想说,但我是教师,教师只能在提出问题的时候回答而已。」
「为什么!如果说明的话,朋友们看他的眼光也会改变的啊!」
透居然安于自己被误解的状态,纯也一想就觉得像自己的事情一样痛心,而且还非常地不甘心。
「那个孩子根本不相信朋友这种存在的。」
「教授您知道他的事情吗?」
从教授口中泄露出来的一句话让纯也睁大了眼睛。
「啊,也不是,我和他母亲认识。对事情多少知道一点。」
「请您告诉我。他是怎么长大的?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和他住在同一间房间里,却对他一无所知,连句
话都说不上……」
看着哀求的纯也,他困惑地垂下了眼睛。
「可这些事情关系到个人隐私,不太好啊。」
「我并不是出于兴趣才来打听的,我想成为他的朋友!想让他再一次相信别人!」
见纯也急迫而真切的样子,教授叹了一口气。
「是啊。说起来,让你们同室还是我的问题呢。你没法和他相处,一定很不舒服吧,这个责任有几分在我的。」
「啊?」
纯也大吃一惊,教授又叹了口气,把话继续下去。
「听说宿舍里有空房间了,我就向后勤课去说了情,水城君才能入舍的。他之前都是住在亲戚家里,可是相处得很不
好,所以才想住宿。可是他的家是在市内,因为要优先照顾外地的学生,所以抽选的时候他没有被抽中过。」
「亲戚的家,那——他的双亲呢?」
「去世了,因为积劳成疾。他的父亲帮朋友做连带保证人,朋友的事业却失败了,他的父亲就因此背了巨额的借款。
」
连带保证人与单纯的保证人不同,有着更重的责任。
如果是普通的保证人的话,如果保证的对像还款迟了而遭到催促,可以申明先向本人进行请求,这叫做催告的抗辩权
。
而且,如果必须以财产进行偿还的话,在能够证明借款者本人有财产的情况下,可以先从本人方强制执行。这叫检索
的抗辩权。
无论哪点都是当然的事,可是连带保证人是没有这两种权利的,即使知道本人隐瞒了财产,债权方剥夺自己的财产时
也无法说什么。
自然,要还的不只是本钱,利息和迟延的利息也要包括在内。无论有多么亲密,只有连带保证人不能去做,这也是一
种常识。
「代替消失得踪影全无的朋友,他家失去了所有的财产,之后他父亲很快就去世了,母亲抱着还年幼的他拼命地工作
。也因为如此,她弄坏了身体,最后也撒手人寰了。水城君就从一个亲戚家到另一个亲戚家。详细的情况他什么也不
说,但一定是过得很辛苦吧?」
「那学费……」
是国立大学,医学部的学习时间还更长。到成为一个合格的医生之前到底需要多少钱,纯也也能想像得到。
「靠着奖学金和母亲的生命保险。进了宿舍之后,生活费我多少援助了点。我是看好他的才能,而且也受过身为护士
的他母亲不少照顾。
总之就是这样,我对后勤课的负责人说他想离开亲戚家又没有租房子的钱,优先让他进宿舍吧。这个程度的走后门也
是可以原谅的对不对——啊,你怎么了?你哭了啊?」
被教授这么一说,纯也这才知道自己在流眼泪了,他红了脸,扯起袖子来擦眼泪。
「对不起,我只是想,周围的人大家都生活在差不多的环境里,可只有他一个要忍受这样的事情。」
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发现从他眼睛流露出无法发泄的愤怒。因为无处发泄,只能在心里增殖吧,那无底的绝望。
那是多么黑暗而沉重的眼神啊。被别人羡慕着,拥有天赋的容貌和头脑,他却一点也不幸福,一点也不快乐。就好像
离群的狼一样,只是保持着自己的孤高而已。
正是那带着执着的意志、有着不向任何人屈服觉悟的那双眼睛打动了纯也。那与随波逐流的自己这些人不同的表情深
深吸引了纯也。
「……你不要这么做。」
可是面对眼睛湿润的纯也,教授却以严厉的表情说道:「在透的面前,绝对不能露出一点同情的样子来。我告诉你他
的过去的事情希望你也一定要保密。我也还为了得到那个孩子的信赖而努力,如果使他在这里再也不相信我了的话,
他一定会更加不幸的。
即使如此我却还是对你说了,这也是一种赌博吧。因为有父亲的事情在,他对『朋友』表现出极端的抗拒反应,可是
朋友是不能没有的存在。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他交到真心的朋友。」
「我不是同情他,也发誓不会把老师说的事情说出去。我要做他的朋友,我一定要做做看!」
虽然还抽着鼻子,但纯也毅然决断地宣言。宇都宫教授安心地点了点头。
「……好奇怪啊。这里应该只有两个种类的。」
一天的上午,医学部的学生在实习微生物学。
微生物的细分类,以及各自引起的症状,都在大二的时候学过了,在这个基础上进行细菌的鉴定实习。各自都分到了
有不同细菌侵入的检查材料,但到底是什么细菌引起的并不知道,要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来鉴定出细菌的真面目。
「做了几回都是三个种类——呐,你看是不是?」
对方以困惑的声音征求自己的意见,透很厌烦似的看了看旁边学生的显微镜。怎么看都是培养失败了,里面混进了空
气中的杂菌。
「这个根本不行,还是放弃从头做起快一点。这样下去也只会浪费时间。」
看着似乎一点也不上心,丢下这么一句话的透,他露出了生气的表情。
「反正你就是在轻蔑连无菌操作都做不来的我吧?」
透对着突然顶撞自己的学生皱起眉头,推了推眼镜,他正面直视着对方。
「做不到本身并不让人轻蔑,装作做得到却又做不到才让人轻蔑。你有瞪着别人的工夫的话,还不如赶快去把培养基
换掉,做得不好就多做几次,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就好。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学生登时唔地噎得面红耳赤。透的话是非常正确的,但是正因为正确,再加上那俯视一般的口吻,令人说不出地不舒
服。可是对方毕竟是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完美的人,所以连反驳的言语都找不到。
「你还是闪开吧。天才的水城君和我们可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么招教授的喜欢,根本不想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打交道
呢。而且看起来法医学的宇都宫老师更是特别执着的样子。」
「法医学的话,这个秋天才要开始上吧?现在就邀人去听讲座普通吗?还根本不知道有没有那方面的才能呢。」
「听说那一位的太太去世很久了。到底是什么意义上的『中意』呢,这可是可疑得很啊。」
「那么一张漂亮的脸蛋,水城的话代替女人也没问题的吧?」
向着旁边开始说些低劣的闲言碎语的男人,透叹了口气:「我是不知道天才和凡人的区别在哪里,不过至少我不会连
适当的估计都做不出来就白白浪费试验药品。」
「你说什么!」
这些人的确是在漫无目的地靠增多实验次数去猜,所以试来试去的桌子上放着很多试管。被揶揄到这一点之后,这次
是真的以带着杀气的眼光逼向了透。
「……喂,那是怎么回事?从刚才起就一直有个家伙盯着这边看。」
为了缓解教室一角中弥漫的紧张空气,其他的学生催他们去注意窗外。
「谁的朋友吧?约好一起吃饭什么的。」
「那样的话可就怪可怜的,这东西一时半会又结束不了。」
透无视那些恼羞成怒的视线,又重新埋头于自己的实验,但学生们的对话让他不经意地向窗外扫了一眼。这个瞬间,
他正要移动培养基的手停下了。认出了那个朝自己这边瞅的男人是谁之后,透手里拿着的器具掉到了桌上。
目光相触后,对方就满脸都浮起了看的人都会觉得他有什么事这么高兴一样、毫无烦恼的笑容,向着透挥着手。
认真又争执的他和奢华无缘,身上的打扮也只是清洁就好随便穿穿,丝毫与流行扯不上关系,要说帅气不凡是困难了
点,可是那全身沐浴着初夏的阳光活力充沛的样子充满了跃动感,只是看着就觉得目眩。
「那是水城的朋友?」
交替看着两人的学生惊讶地问。
虽然聪明,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冷淡傲慢让人讨厌的家伙,有着这样的印像的在医学部教室里的透,和那个散发着
开朗活力的窗外青年,简直就是鲜明对照的两个极端。
而且以他们所知道的,透最讨厌和人亲近,绝对不会参加什么庆祝会之类的活动,也从没见过他笑着和谁说过话。透
彻底地拒绝了与别人的交往,总是孤独一人。
「我失陪一下。」
虽然明知这是学生程度而且还是不知道什么菌种的实习,不可能会出现危险的细菌,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用消毒药水
洗了手。
既然他已经明白地送出了是来找自己的信号,就不能再装做是陌生人,透以怃然的表情脱掉白大褂走出了门。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草薙君。」
为了避开好奇地张望着的同学们的视线,透抓住纯也的手腕,把他拖到从教室看不到的树荫底下去,以不快的声音问
道。
文学部的教学楼里自然也有图书馆、食堂这类公用设施,医学部离他们很远,偶然路过什么的根本不太可能。
「啊,那个,偶尔一起吃个午饭也不错吧?」
「抱歉,我们的时间很不规则,不知道会拖到几点。现在实习还没有完。」
「啊,对不起,我打断你了吧?晚一点也没关系,我刚好适当地打发一下时间,你回教室去吧。」
「所以我说!你等着我会困扰的!」
不耐烦地说着的透忽然想到什么,眯起了眼睛。
「……你似乎不只这样而已,是有什么目的来偷看教室里面的吧?」
「穿帮了呢。」
纯也缩了缩脖子。
「其实,我是担心你是不是被欺负担心得不行。一想到我的透比谁都漂亮聪明,所以会被当成嫉妒的对像,遭到难过
的事情,我就马上坐立不安,只好跑过来了。」
「……」
没有时间奉陪这种无聊的玩笑,透只是向他一瞥就背转了身体,纯也慌忙追上去。
「等一下啊!我是真的很担心你——」
「就算被欺负了,我也不会不来上学或者闹自闭的。更不会突然大怒搞出械斗来,请您不用担心。」
「是、是吗?的确是没法想像你使用暴力的样子,但是,说起来医学部里利器毒药什么的可是一应俱全啊。」
看着瞎操心,畏畏缩缩的纯也,透一脸「你很烦耶」的样子。
「你听没听别人说话啊。我不是说不会做傻事的吗?就为了那种人把自己的将来毁掉,我哪里有这么傻。」
「你说那种人?他们果然对你做了什么吧!」
好像尽忠为主的忠犬一样,直勾勾地盯着透的纯也,全身都在诉说着「担心担心好担心……」
「你饶了我吧。到底突然说这些是干什么啊……」
纯也缠着透这件事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可是今天突然又加入了过保护的感觉。弄不明白的透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够了吧!你是不是很恨我?!」
「当然不可能了。我是——」
刚回了宿舍房间,无法忍耐的透就狠狠地瞪着纯也。
那一天,结果透还是没能把纯也甩掉,两个人去吃了午饭。从那以来,几乎每天午休的时候都会看到纯也的影子。就
算刻意无视他,一个人往学生食堂走过去,他也会拼命地追过来。
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无论拖到多晚,纯也都眼巴巴地等在医学部的教学楼前,这样的他根本不可能不显眼。而且透
也是医学部里的名人,就连带纯也也出了名。
「都是因为你,我被别人怎么说你知道吗?」
「说什么……?」
「『我原来还以为只是流言而已,没想到真有这种趣味啊』,『被男人追真是够可怜的了』。我已经成了大家的好笑
料了。为什么我这样的人要被那些低能的家伙耻笑可怜啊!还不都是因为你!」
向着青筋暴起的透,纯也哆哆嗦嗦地辩解道:
「可,可你一旦热衷起什么,就连饭也不吃了啊。」
「少吃一顿饭又不会死。而且我们住同一间房,早饭晚饭还不都是一起吃的吗?那又为什么连午休都不得不和你混在
一起啊!」
看起来很疲倦的透嘟哝着。
宿舍不提供伙食,学生不是自己做饭就是去外面吃,或者买快餐、超市便当来,总之是各自解决各自的吃饭问题。
住宿生之间,特别是同寝室的人变得亲密起来是常事。很多人分工来做饭,或者有时间就一起去吃饭,但当初透是完
全无视纯也的,他们都是分别行动。可是纯也却突然操心起透的事情来,饭菜也都做好或买好透的那一份。
不止一次地拒绝他,可纯也还是一样准备两个人的饭。透曾经用不合作的方法拒绝吃那份饭,纯也就只好把自己吃不
了的都倒掉。
专心于学习的透进了大学起就基本没有打过工。因为生活费不是靠自己赚来而是靠教授接济,所以很是节省,看到吃
的就那么被白白浪费掉,就忍不住良心作痛。
最后透只好不情不愿地和纯也一起吃起饭来了。
那之后就好像连锁效应一样,连洗澡也是同一个时间去洗。自然不是约好了一起去,而是只要透出去,纯也就马上迫
上来,就是这个样子。
「总之,你不要再管我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