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稍一转念,立即猜出这月老庙里的竹签大概是用来做什么的。他怒喝一声,“快把它扔了!”
楚江笑笑,不待连城醒悟便把手中竹签扔了出去,竹签在池水上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飞了一阵后“叮”一声落进了
池心的瓷坛里。
楚江见状转身静静道:“我适才看了石碑上的说明,据说只要能将写着两人名字的竹签投进那个姻缘坛里,月老就会
成就这段姻缘。”
连城身躯一僵,咬牙冷笑道:“难道失忆让你成了傻子?这世上哪有两个男人的姻缘?”
楚江怔了怔,很快眉头又舒展开来,“那正好我们做第一对,你看月老也认为我们是天作之合,我随便一投就投进去
了。”
“是么?”连城阴阴一笑,楚江隐隐觉得他的表情有些不对,正迷惑着,突然看见连城点着池水跃向池中的瓷坛,随
即“咣当”一声巨响,无数碎片从池心向四面八方飞去,最后相继落在池子中,在池上绽放出无数水花,如是洁白的
昙花,盛开后的瞬间便凋谢枯萎。
怔忡间连城又飞了回来,稳稳落在了楚江身边。他面上带着一丝残忍讥诮之意,望着楚江冷冷道:“以后你若再做这
种无聊的事我就将你大卸八块!”说完立即转身离去,留下楚江孤身一人站在池边,望着那清冷的池水发呆。
连城靠在庙里的一个角落坐了一阵,肚子开始叫了起来,这才想起因为忙着医治楚江,自己已有一日未曾进食了。
正饿得难受,突然看见楚江走了过来。他似乎刚从水里爬出来,全身从头到脚都在滴水,一边走一边冷得打着哆嗦。
样子虽然狼狈,面上却笑嘻嘻的,右手紧紧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楚江将鱼扔到连城面前,“那个姻缘池里居然有鱼,你一定饿了罢,我们生火烤鱼吃。”
连城盯着他的胸口处看了看,被自己宝剑刺出的伤口再度裂开,血丝不停地渗出,染红了他的衣衫。奇怪地是他的面
上一直带着和煦的微笑,似乎自始至终都不曾感觉到那剑伤的存在一般。
这时一阵大风刮来,浑身湿透的楚江打了几个寒战,“我去捡树枝生火,你等等。”
“慢着。”连城突然起身唤住他,“你坐在这里等,我去捡树枝。”
见连城突然如此好心,楚江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城见他目光闪烁,突然醒悟,他冷声道:“你怕我趁机离开?哼,就
算我光明正大的离开你也拦不住。”
楚江想起适才他在姻缘池上的凌波微步,的确是轻功不俗。他笑了笑,“那好,我正好把鱼洗洗干净。”
不多时连城捡了树枝回来,生了一小堆火,楚江忙过来烤火,一边把洗干净的鱼往火上放。
连城一看,一把将鱼从火里抢救出来,他盯着楚江咬牙道:“你这就叫洗干净了么?连鱼肚子都没有剖开。”
“鱼肚子要剖么?”楚江尴尬地笑笑,“我不知道这个,可能是因为失忆忘了,而后来在添香楼也不曾做过这个。”
连城拿着鱼站起身冷冷道:“你失忆之前估计就不知道。”
“我失忆之前的事你又怎么知道?”楚江漫不经心地打趣道。
连城面色突然一变,急忙转过身跑了出去。楚江留意到他突变的神情,也收敛了笑意,心中暗道:“难道我们竟是旧
识么?若真如此,倒也可以解释我为何第一次见他时会感觉那么强烈了。”想到这里又觉得不太可能,却又说不上原
因。
连城在池边洗好鱼,走回火堆时见楚江正赤着上身在火上烤着湿衣衫,那肩头的肿块已经消了下去,胸口的剑伤也渐
渐凝结了。
连城用根棍子穿好鱼放在了火上,便侧过身背对他坐着,这时楚江突然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连城急忙起身倒退了几
步,勉强没有被楚江喷一身的口水。
连城皱皱眉头,看看自己身上,他伸手解下宝蓝色披风,看也不看地递给楚江,“拿走,反正被你喷了一身口水。”
楚江目光突然沉静下来,深深地望着连城不说话。连城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随手将披风往楚江身上一扔,闷闷地
掉头就走。
他一气冲到庙宇的后院,猛地朝身院里的大树踹了几脚,树上残败的枯叶纷纷落下,他随手接住一片,狠狠揉碎,揉
碎,再随手一抛,落在了风里……
火堆边楚江披上连城给他的披风,优美的唇角忍不住露出笑意。火堆上鱼香味渐渐弥散开来,楚江起身正欲叫唤连城
来吃,突然听见庙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警觉地朝门边望去,片刻后看见十几个黑衣人推门而入。他们看见火堆边的楚江,很快围了过来,为首那人用刀指
着楚江道:“海颜奴,你快点滚开,这里今晚归我们了。”
楚江见他如此跋扈,不由冷哼了一声,“这里是你家的么?我偏不走。”
那人大怒,一刀朝楚江劈去。楚江急忙闪躲,身法竟是格外的巧妙。那人吃了一惊,又连续几刀朝楚江劈去。凌厉的
招式下余毒未清的楚江渐渐有些不支起来,想要叫唤连城来帮忙,却又觉得抹不开脸。在他心目中,总觉得应该由自
己保护连城才对。
“住手!”这时突然有人冷喝一声,那黑衣人只觉眼前银光随着人影一闪,之后虎口一麻,不由自主后退了好几步。
再朝前面望去,看见一个少年长剑拄地临风而立,面色沉静淡漠。
黑衣人大吃一惊,急忙跪了下来,“属下参见二皇子殿下。”其余的黑衣人也跟着跪倒在地。
二殿下?楚江一阵恍惚,他侧身望着连城,喃喃道:“……你是南楚的二皇子?你不是姓连么?”可是南楚皇族明明
姓楚。
“大胆贱民!”为首的黑衣人一使眼色,其余人便将楚江团团围住。
“退下!”连城皱眉道,又侧身对楚江道:“保护我的人来了……你还是走罢。”
楚江一怔,幽深的绿眸瞬间黯淡下来。秋风呼啸着,掀起他单薄的青色衣角,身体里的血液似乎结成了冰。凌乱的黑
发在风中飞舞着,卷起残留在风中的丝丝苦涩,声声叹息。
一场单向的爱恋本就艰难,更何况对方是陷数万海颜人于水火的罪魁祸首的儿子?民族之间的仇恨,身份的差异悬
殊--许多之前楚江不愿思及的问题叫嚣着纷拥而出,让他心中除了苦涩、嘲弄以及绝望之外再没有半点别的剩下。
良久,楚江终于开了口,“我有些话想要单独对你说。”
那些黑衣人闻言正要反对,连城却挥了挥手,“你们在庙外等我。对了,你们把身上所有的银两全部掏出来给我。”
几个黑衣人连忙掏出身上的银子递给连城,之后一群人很快消失在庙门之外。
连城撕下一块衣襟将手中的银子包在了一起,然后伸手递给了楚江,“用它做盘缠回清河镇罢……海颜郡也行……”
他顿了顿,幽幽道:“终有一日海颜会变成乐土,你不妨等着那一日的到来。”
“乐土?”楚江苦笑一声,又推开连城手中的银子,“你莫非把我当作了乞丐?”
连城见他神情疏离,心里微微一痛,忍不住解释道:“……其实连城是我的字。”说完后他心里一阵烦乱,别过目光
不再看他。
楚江闻言目光一闪,深深凝视着他,两人默立了片刻,之后连城望着虚掩的庙门静静道:“……你该走了。”
楚江淡淡一笑,“三个月后的元宵节之夜我在京城外十里亭等你……我不敢奢求什么,只是想见你一面。”说到这里
他突然凑上前去在连城的唇上轻轻一吻。
连城身体突然僵住,呆呆说不出话来。恍惚间听楚江在他耳边轻轻道:“……元宵节我等你。”在连城怔忡间,他转
身疾步走向了庙门。
“楚江……”眼见楚江身影就要消失不见,连城突然唤住他。
楚江身躯微颤,转过身看着他,碧绿的眸子里光芒闪动,“什么?”
连城侧过脸幽幽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元宵节我不会去的,你我如那参商二星,永不会有交集。”
楚江目光瞬间黯淡下来,他抬头朝着幽黑的夜吐出一口气,“那是你的事,我总是会去的……”说完毅然推门出去,
身形很快消失在门外的夜幕里。
连城茫然伸手拂上自己的唇,那寒冷而干燥的触感似乎还在,慢慢渗透到他的心里,引发出一波一波的痛楚无奈。
(七)
南楚京城城南有座梅花山,漫山遍野俱是梅花树。每年到了梅花绽放的季节,北山的白梅皓如烟雪,南山的红梅艳若
朝霞,东山的绿梅优雅神秘,西山的紫梅冷香彻骨,好一个人间仙境。
梅花山山顶有一处悬崖绝壁,一座白塔临崖而建,鸟瞰着京城繁华,世间百态。梅花山的各色梅花固然有名,然而却
远远比不上那座白塔。
白塔已有几百年历史,真正有名却还是从二十年前开始。现南楚皇帝当年还是太子,当年他的太子府依傍着梅花山而
建,这梅花山自然而然成了太子府的后花园。
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白塔里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凶杀案。当时海颜还是一个小国,在南楚做客的海颜四皇子觊觎
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太子妃肖妃的美貌,将她引至塔内,强暴未遂后杀死肖妃,又将她的尸首分成无数块,手段极
其残忍。
太子大怒之下出兵灭了海颜,从此海颜人便成了亡国奴。后来太子做了皇帝,为了纪念肖妃,他便将这山这塔以及他
的太子府留给了肖妃的独子--二皇子楚临渊,也就是连城。
二十年来京城一直流传着白塔里闹鬼的传闻,传说肖妃死得冤屈,所以魂灵一直未散。这谣言久久不息,后来二皇子
便在塔外围了栏杆,又严禁任何人进梅花山。
这日黄昏,夕阳的余晖斜斜射进二皇子府的一间书房里,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淡淡的梅香在风中若有若无,牵扯
出无限情思。在书房里忙了一下午的连城突然停下手中的笔,走到窗前望着后山的梅花发起怔来。
正想得入神,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二皇兄似乎特别喜欢这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几十张纸上
全是这一句。”
连城回过头去,一个俊雅英挺的少年站在桌边翻着一迭他写过的字,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三皇子楚恺之。
四个皇子中,恺之与连城关系最为密切。他是宫女所出,那宫女生他时难产死了,所以他在宫中并无地位。好在恺之
一向随遇而安,并不看重权力之争,性情随和的他颇得众人好感,就连极少与人亲近的连城也不排斥他。相形之下,
连城与陈皇后亲生的两个皇子--大皇子冬阳与四皇子天鸣要疏远得多。
“只是随便写写。”连城过去将字收好,一边问:“三皇弟是何时进来的?”
恺之找了张椅子坐下,“到了有一会儿了,见你想得入神便没有打扰。”清亮的目光在连城面上稍稍审视了一下,突
然低低道:“皇兄可是在想心上人?”
“三皇弟说笑了,”连城尽量使自己声音显得平静自然,“只是在想一些公事。”
楚恺之笑笑,拿过桌上的茶喝了几口后,这才开口道:“皇兄自一年前从海颜郡赈灾回来后一直心事重重,而且……
”望着连城的眼睛,他轻轻道:“我觉得你变了许多。”
连城一惊,面上却毫无波动,“哦?哪里变了?三皇弟不妨说来听听。”
楚恺之思索了一下,“变得不太容易亲近。”
“是么?”连城从椅子上起身,缓缓走到窗前,“三皇弟是太多心了罢。”
楚恺之也起身走到他身后,“是么?但愿如此。”见窗外天色已暗,楚恺之道:“今夜是元宵佳节,皇兄可有兴趣与
恺之出去赏灯?”
连城淡淡道:“街上人太多,我不想去。”
楚恺之望着他笑了笑,“那在家里对弈可好?”
“……好。”连城点头。
晚膳后两人坐在书房里下棋,恺之问道:“二皇兄年前出去了两个多月,可有火璃蝶的线索?”
连城摇头,“犹如大海捞针。‘甲卯之年,南楚灭亡;欲避此劫,天书解难。天书何在,火璃洞藏;火璃之蝶,当世
无双。’--今年便是甲卯之年,时间不多了。”
恺之拿着一颗棋子摩娑了片刻,最后放在了一处,又接着道:“父皇做的那个梦真是奇怪。”
连城道:“每天都做同一个梦,总是有几分玄机在内。事关南楚江山社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何况如今谁
继位就由那火璃蝶与天书决定。”说完将一颗棋子放在棋盘上。
恺之看了看他落子之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皇兄好象心事重重,可愿说出来让恺之为你分忧?”
“没有,可能是晚膳吃得太油腻了。”连城努力将心思转回棋局上。
最后连城输了这局,这还是他第一次输给恺之。楚恺之高兴之余不无遗憾地道:“其实你只是开始时错了一子,后来
再挽救,却还是不成了。”
连城淡淡道:“一子错,满盘输--本来就是这个道理。”说到这里心里突然咯噔一声,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最
后他再也按捺不住,轻咳了一声道:“我感觉有些头痛,想早点歇息了。”
楚恺之站起身,扶住他的肩关切地问:“要不要传太医?”
“不必了,睡一觉就好。”连城不动声色地避开恺之的触碰,又唤了个下人引楚恺之去客房休息,待他去远了自己才
开门离开了书房。
他一路策马,向城外十里亭飞驰而去。黑暗中远远看见一人长身玉立在亭子中,连城勒住了缰绳。他将马拴在路边的
树林里,自己悄悄上了一个高处,遥望着亭中人。
隔着数里的黑暗,依稀可见楚江紧蹙的修眉,清瘦俊秀的轮廓。数月未见,他似乎消瘦了许多,夜风吹过,朴素的青
衣在夜风中飞舞,萧瑟孤高。
一子错,满盘输,连城在心里默念着……左手慢慢移到腰间长剑的剑柄上,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剑柄竟是如此沉重
。眼前晃动着往昔的一幕幕,情不自禁伸手抚上嘴唇,似乎上面还存留着那一吻的寒冷。
他缓缓坐了下来,顺手摘了一根草,沉吟半晌后喃喃道:“既然无法决定,不如交给上天。”
将叶子一片片扯下,“杀,不杀,杀,不杀,杀,不杀,杀……不杀,杀,不杀,杀。”手上终于只剩下一根光秃秃
的草茎。
是杀么?他盯着那根草茎望了许久,终于咬咬牙,站起身飞奔而去。
(八)
春寒料峭,在冷风中站立了数个时辰,楚江的头发眉毛上沾上了一层细细的露水,在夜色中晶晶闪亮着,身体早已是
透骨的冰冷。
数月来他一直在京城寻找梨白梅青的下落,却终是无果。其间他也想了许多有关连城的事,其实就算连城接受他,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