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告诉他禺强已经死了,他却仿佛已经知道了一般。他问我,“他走了,对不对?”
虽然是疑问句,可语气却是肯定的。
我没回答,他继续说着,“他终于还是离开我了。”隔了一会儿,他侧过头来望着我,蓝眼睛仿佛一汪深海的水,看
不到光亮,“他不会再回来了。”
说起来,那次连谈话也算不上,因为我根本什么也没说。
大荒神庙完全按照之前的样子重建起来,凝脂般莹润的外墙,里面包含着柔柔变幻的蓝色光纹。大门前立着一对两人
高的鲛人少女雕像,翻飞的裙裾,低垂的眼帘,表情说不清楚是虔诚还是哀伤。大门后延伸向前的白玉长路,到了神
庙正中那片宽阔的溯水湖忽然向四方散开。侍僧们穿着带有白色兜帽的侍僧袍来来往往,一切就像往日一样,没有丝
毫变化。
主事的侍僧说北斗在寓言大厅。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那块通天石面前发呆。传说海神可以通过那块石头可以与
神界交流,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没有让任何人跟着我,迈进大厅后便命人关上门。他转过身看到我,有些惊讶,“伏溟?”
“好久不见。”我说。
他看到我手中的迦耶镜,面上现出疑问,“出什么事了么?”
客套都省了,我俩有限的几次见面,每一次都是直奔主题。
我走到一个桌案边,把镜子放在上面,转头看着他,“朕想让你看一个人。”
蓝色的烟雾散开,那绝美的少年出现在镜面上,漆黑的眼眸仿佛吞尽星光的夜幕,微微蜷曲的头发松散地用一条明黄
的带子绾了起来,身上是绣着龙的单袍。他正坐在一棵树粗壮的枝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四周都是被阳光照成半
透明的树叶,有几缕从缝隙间落下来,洒在他身边。
北斗完全地呆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镜中人。
我没吭声,给了他一段反应的时间。
半晌,他渐渐回神,往前走了半步,仔细地看着。镜中的少年仿佛听到了什么,向着树下探头,表情漠然。
我说,“你说,他会不会是……”
“不。”北斗轻轻摇头,神色却越发肯定,“不是他。”
听到这个答案,我说不出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为什么?”
“如果他再次降世,我不会不知道。我们两个之间是有感应的。”
真的么?
真的……不是他?
他继续说道,“而且,他若降世,必为鲛人。海神的转世跟寻常人的轮回不同。若是轮回,确实可能是人类甚至羽民
,可海神是在轮回之外,只会转生成鲛人。”
我又望向镜中。那孩子连神情都与那个人如此相似。
少年扶着树干站了起来。他似乎不会什么武功,小心翼翼地踩着另外几根树枝想要下去,可是忽然树枝断了,他身体
一晃,掉了下去。
我听到自个儿倒抽了一口气。
他似乎摔伤了,手按揉着脚踝,扶着树干想要站起,可是试了几次都不成功。他的眉微微蹙起,可面上并没有太多变
化。
我挥灭镜上的影像。头脑还有些木木的。北斗看了我一眼,也没有说什么,我们俩就这么盯着那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的镜子。
然后我走上前拿起迦耶镜,冲北斗点了下头,算作道别。回去的路上,那少年微微蹙着的眉,还有眉下那双凝着一层
霜的黑眼睛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魔障似的。我闭上眼靠在车壁上,努力想忽略它。我想着那些南朝皇族的余孽在暮
关外发动的叛乱,想着那帮成天劝我娶王后的大臣,想着小髅家那个藏满宝贝的楼阁,想着今天的晚饭。可是不管我
想什么,那少年仍旧如影随形,怎么躲都躲不掉。
那孩子,真的不是他么?
接下来的四天,我总是忍不住拂开镜上的蓝雾,像一个怪叔叔一样看着那远在轩辕皇宫少年,看着他读书,看着他吃
饭,看着他发呆,看着他睡觉。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优雅非常,举手投足间透着高贵,但他像个缺少喜怒哀乐的娃娃,
没有见他笑过,也没有见他生气过,冰冷得不像个十五岁的少年。
我第一次见到还是洛卿的禺强时,他就是这样的一幅表情。准确地说,在他注意到我之前,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那样遥远的记忆,此刻回忆起来竟像昨日一般清晰。
但又能如何呢?都已经过去了,过去很久很久了。
我实在应该停止这种愚蠢的举动,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了,我这个海王的面子往哪放啊?
此时镜子里的少年正缓步穿过琼华园,身边百花盛开,彩蝶翩跹,仿佛画卷一样美丽。我正打算结束这变态的偷窥行
为,把镜子收起来,忽然镜中的少年仿佛看见了什么,眼中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色一闪而过。
那种神情,是惧怕。
我停住手,注意力再次被吸引过去。
一个男人进入视线内,身形高大,面容端正,只是有些戾气。他穿着华贵的丝袍,头戴玉冠,想来应该是位高权重的
皇亲贵戚,否则怎能如此自如地出入皇宫。那男人含笑走来,可他看向少年的眼神,却让我想到了蛇。
少年看着他走近,刚才的惧色已经收了起来,分外镇静。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男人行了个有些随便的礼,又同少年说了什么,少年在回答的时候,眼睛紧紧地盯着对方。
明明身边就有侍女宫人,他却仍是这样全身戒备。
我从没见禺强这样过,他一直都是强大的,不需要这么紧张地面对一个人。
不过禺强跟这个孩子一样年幼弱小的时候,会不会也这样害怕过?
镜中的男人忽然往前走了几步,只是几步,却已经进入了一个有些逾矩的距离,少年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就停下来,
挺直脊背,与男人对峙着。
男人盯着少年的眼神仿佛要将他吞吃入腹一样,让人生寒。
这样一个绝美的少年,独自在深宫中,确实会非常危险。
然而接下来,少年仿佛说了什么,那男人最后只是凑到少年耳边,暧昧地低语一番。少年的身体微微一颤。
男人露出一个“我很期待”的表情,然后回身离开了。
面对那人的背影,少年脸上渐渐显露出杀意。但也只是一瞬间就消隐下去。
是什么会让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想要杀人?
我用布把镜子蒙上,召来了明天将要到海面上去与轩辕使者见面的使臣,修改了一下他的任务内容。
第二日早朝时,我宣布,海国已经多年没有与轩辕王朝有实质性的接触了,为了维护两国的友谊,我将亲自到访轩辕
王朝,出席新轩辕帝的加冕大典。
朝野一片反对之声。
“陛下万金之躯,怎能到陆地那等鱼龙混杂之地?陛下三思啊!”
“陛下,轩辕国如今被夹在羽民和扶苏国之间,战争随时有爆发的可能,现在去,实在不是好时机呀!”
“陛下,这等事,交给使臣去做足以,陛下何必亲力亲为啊?”
“陛下身系海国万千子民,人类狡诈残忍,若是伤了龙体,将是国之不幸啊!”
泷鲸和汉稽满脸的不赞同,这倒是他俩最近第二次统一战线。
的确,这些理由随便哪一条拿出来,都足以制止我的这种“有欠考虑”的行为。但是……“朕已经让使臣将朕要亲自
到访的消息传达给轩辕使者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也许,只是想亲自确定一下吧?
第 3 章
轩辕帝的加冕大典就在下月,我必须尽快动身。在此期间,泷鲸和汉稽一直没有放弃劝说我打消此念头,俩人一唱一
和的,其配合默契程度着实令我惊讶。
其实这件事根本就没有那么严重,海国一直以来都很平静,一切都按部就班,像一个巨大的转轮,按照设定好的轨迹
运作着。暮关之乱也已经基本镇压下来,成不了气候了。关于我出行的消息也被封锁在朝廷内部,百姓不会察觉到。
就算我这个海王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也不会有什么大影响。朝政可以先交给泷鲸,这宰相还是很忠心的,况且有汉稽牵
制着他,也不怕他起反心。
我只是去确定一下,很快就回来。
苏筱跑来跑去的给我收拾要带的东西,结果收拾了好几大箱,跟搬家似的。我只好让他把箱子都打开,挑了几件衣服
带上,愣是缩减到了一箱。随行的侍官我只带了苏筱一人,护卫也已经安排好,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明日上路。
要到陆地上去了。
鲛人在陆地上是危险的。虽然岚无阙那一代制定了不得伤害捉捕鲛人的法令,但鲛人鲜少现身在人类面前,珠泪也就
越发值钱。人为了钱,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上一次去陆地,还是两百年前的事了,那个时侯洛卿还没觉醒,我还是个傻小子。那次在陆地上遇见了很多乱七八糟
的事儿,不知道这一回是不是也会这样。
“陛下,海神大人来了,在外殿等候。”
我就知道北斗一定会来。
“请他进来。”
“是。”
北斗从门外走进来,冲我微微点一下头。
我也冲他点一下头。
“你真的要去?”他问我。
我说,“当然了,难道朕忽悠着大家玩儿啊?”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什么话啊?”
“那个孩子不是他。”
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不上不相信,只是觉得……那个名叫剪缨的少年太像了。
他坐到殿中那个溯水池的边山,低头看着里面摇晃的水纹,“伏溟,他已经走了,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放不开
么?”
“……朕只是去轩辕国参加个加冕仪式,用得着上升到这种高度么?”
“等见到轩辕帝后,你会怎样?”
我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
“大典之后,朕会马上回来。”
“真的么?”
“这有什么真的假的,干什么要骗你?”
“我只是担心,你在一个人类孩子的身上寻找禺强的影子。”
寻找禺强的影子?
不不,我没有。
我为什么要找他的影子?
我只是认为,不管什么轮回还是转世,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只能生为鲛人,我只有见到他,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如
果他不是,我一定能感觉出来。而且我总觉的,这一次不去的话,我会后悔。
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出行那一日,我凌晨时分就动身了。队伍迅速地掠过北溟城上空,下面的城市还沉睡着,耳畔有海洋低沉的呓语声。
忘记究竟有多久没离开过皇城了,以至于上下左右无尽延伸的蓝显得有点太过空旷,无依无靠似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总算是穿过深海区,进入了浅海。
路上看到一群游弋的海龟,懒洋洋地摆动着浆一般的前肢,不紧不慢的,仿佛要一直游一直游,游到时间的尽头去。
突然觉得,如果可以轮回的话,下辈子变海龟也不错。
不过,神识好像都是没有下辈子的。也不知道我五百岁以后会去哪里。(注:鲛人长寿者可活到五百岁以上)还有三
百年,看起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可其实很快也就过去了。
在那之前,我还有机会见到那些离我而去的人么?就算是轮回之后,就算他们已经不记得我。
海面已经离得很近了,阳光在头顶晃动着。那是最自然的阳光,不是被海神的神力引导下来的,照射在身上暖得不可
思议。我将头探出车窗往前看过去,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仰起头,看着头顶迷离的光色。
即将到达轩辕国的海岸,海豚和海螺车都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下了车,脚下是柔软的白沙,被波浪冲出粼粼的起伏。
我站在队伍中段,沿着渐渐上升的沙地往前走,海面越来越接近,最前面的鲛人已经开始走出水面。这个时候我忽然
听到礼乐声沿着海水传来,想必是迎接的轩辕国官员。
我看了看自个儿身上,衣衫整齐,头发不乱,王冠也戴着,应该挺威严挺有气势的。确定了不会丢人现眼之后,我继
续往前,海面从头顶一点点降下来,一个眨眼间,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空气涌入鼻腔,眼前是晃荡的碧色海面,
不远处金黄的沙滩从碧色中延伸而出,再远处一些似乎是一个小镇,灰色的小楼和屋子立在苍蓝的天幕之下。小镇和
金沙之间站着很多人,排成了几列,每个人都穿着绣着仙鹤的朝服。
我停下来,鲛人侍卫们自发向前继续走着,直到最后一个人上了岸,他们整齐划一地停下脚步,向着中间转身,形成
一个长长的通路。我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走得太慢。
这么多年了,突然要同人类打交道,还真有点紧张。
大约五六个人向着我走来。最前面的那一个,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镜子里的那个男人!
他穿着酱紫色的华袍,外罩素色轻纱,银冠垂带,英气逼人。他笑得灿烂,我却总觉的不舒服。那笑意背后仿佛深藏
着狠戾和阴毒,而且他玩味地看着剪缨的样子总在我的脑子里转来转去。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印象太差,我几乎可以确定跟这个人以后的关系好不了。
连小孩子的主意都打,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他走到我面前,拱手行礼,“海王陛下大驾光临,能亲眼得见,实在是我等的荣幸。”
我冲他微微点头。
“不才乃是轩辕王朝辅国将军庄珂,特来迎接海王。此处风大,且天色已经不早。今夜就请海王在本镇行馆下榻,不
知海王意下如何?”
“有劳了。”我冷淡地说。
“海王陛下,请。”他侧开身,伸出手。我随着他向前走。那些官员们都用眼角好奇地打量着我,却又不敢看得太明
显,让我觉得自个儿很像某种濒临绝种的动物。
好久没有见到活生生的人类了,他们半月形的耳朵,没有鳃的脖颈,现在看起来竟然有些怪异。穿过“异族”的人群
,面前的小镇上没有人烟,想必是因为我们这帮鲛人的关系,被禁止外出了。但在穿过街道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一簇
簇的视线从漆黑的窗缝里射出来,不怀好意一般扎在身上。
行馆大概是由一座酒楼改建而成,被涂了漂亮的漆,挂上了海棠红的灯笼。进到里面,家具玉器挂饰一样不少,个个
都是精雕细琢,一尘不染。玉屏上一只梅花鹿昂首而立,两侧丝帐低垂,美貌的仆人柔顺地跪在门前,男女都有。
只住一晚上,就弄得这么奢华?
看来轩辕王朝真的很重视我啊。难道是想巴结我,好让我帮他们解决羽民或者扶苏的问题?
“准备仓促,怠慢之处,还请海王见谅。”说得那么大方,明显没觉得怠慢我了。
我转头看了他一会儿。估计看得有点露骨,他有点奇怪地往自个儿身上瞟了一眼。
我突然冲他笑,“阁下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愣了一下,“下官庄珂。”
“啊,庄将军。”我挑起一个面目清秀的男仆的下颚,转过头和蔼地望着他,“朕得好好谢谢你啊。”
他有些惊讶,然后就爽朗地笑了起来,是那种心照不宣式的笑。他说,“海王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