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走到他跟前,视线又绕着他转了一圈,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朕其实更喜欢将军这个类
型的啊……”
看到他的笑僵在脸上,我就轻笑着进了内堂。
这种经常调戏别人的人要是被调戏,表情通常都很精彩。
啧,刚才应该再猥琐一点的。
接下来一路上我没有再“调戏”那位辅国将军,毕竟这种招数用过一次后,再用就没效果了,搞不好还会惹火上身。
他跟我说什么,我都正儿八经,用最简练的语言回答。他总在提及这些年鲛人与人类为数不多的接触,或是关于我的
“英雄事迹”之类,听得我很惊讶,我都不知道原来我干过那么多壮烈的事儿。
我能感觉出他在试探我,试探我此次来访真正的意图。
可惜,他绝对猜不到我是为何而来。
已经到了漱翠城,下一站便是轩辕王朝的都城长安。我觉得有必要与庄珂谈论一下剪缨了。反正我本来就是为了新帝
的加冕才来的,打探一下也不算过分。
所以我命人将庄珂请到我的房间里。
“海王陛下,可是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他施施然走进来,面带笑容。
“自然不是,庄将军安排得十分周全。”我说着,向着右下方的椅子伸出手,请他入座。
庄珂抱拳行了个礼,坐下来。“不知海王今日……”
“海国与轩辕的交情已经有二百余年了。然而自岚无阙死后,我们两国并没有真正的接触。朕这次前来,就是希望能
值此新帝登基之时,重拾我两国百年之谊。”
庄珂似乎是听到了他想听的话,眼睛里露出兴味,“海王陛下所想,正是我大轩辕所愿。”
我继续说道,“只是不知,新帝的意向为何?”
“大轩辕所愿,便是新帝所愿。”
“哦?将军所说,真能代表轩辕帝的心意?”
他的神色忽然敛了起来,再看不出一丝头绪,“本将军是奉新帝之命而来,所说也都是传达新帝的意愿。”
我一只手摸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看来剪缨这个小皇帝,确实是被这个男人架空了。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他姓庄,那个未来的太后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庄姜氏?
庄为父姓,姜为母姓。这个辅国将军,多半是太后的兄弟吧?
“果真如此,朕便放心了。”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许久没有喝到用淡水冲的茶了,味道清香地缭绕在鼻间。我盖上
茶盖,慢悠悠地抬起头,问他,“那么,朕什么时候能够与轩辕帝面谈?”
他的唇边再次扬起笑意,“下官会尽快安排海王与我皇会面。在此之前海王若有要事,下官定当代为传达。”
“很好。”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希望不用等太久。”
他也与我对视着,虽身处下座,却不见卑色。
“朕要说的就这些。庄将军可以下去歇息了。”我冲他笑了一下。
他站起来,又冲我行了个礼。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上至下扫过我,虽然基本看不出来,但因为我一直紧盯着他,所
以还是发现了。
这个人,胆子还真大。就不怕我翻脸么?
他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早不来晚不来,要在轩辕国危难之时来淌这趟浑水。他一定以为我有什么企图。
我确实有企图,我只对一个人有企图。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个孩子……如果他真的是,我会怎样呢?
如果他真的是,我能认出他来么?
他,还会记得我么?
如果他还记得……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发现自个儿走到了死角,心里会忽然萌生一股退意。但是我发现,这个假设是在许多个“如
果”之后的。
在见到他之前,一切都是说不准的事。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手心竟然汗津津的。
长安城厚重宏伟的城墙伫立在一片翠波荡漾的护城河上,一道吊桥连结了两岸,城门大开,两队金甲骑兵八字排开,
乐官奏响礼乐,漫天落花翻飞。队伍浩浩荡荡地驶入城门,两旁的街道上,有前来欢迎的百姓。我坐在銮驾之内,命
人把四周的垂帘都掀了起来,微笑着看向四周的人群。此时欢呼声四起,让我觉得自个儿很受欢迎似的。
偶尔这么干干,有利于建立自身的自信感。况且我一向是平易近人的。
长长主街的尽头,轩辕皇宫辉煌而立。墙体的朱红与层层叠叠的琉璃金瓦相互辉映,皇城上方祥云层生,有紫霞在天
边蔓延,一派壮丽升平。
他就在里面,我已经越过千里之遥,我们马上就可以见面了。
第 4 章
陆地上的月光有多美,是深海里的鲛人永远想象不到的。弯弯的一轮,仿佛美人弯起的眼角,一汪轻轻浅浅的霜色,
流动着,回旋着,覆盖包裹着世间万物。此时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凄美的面纱,花影摇曳,水声叮泠,原本的华丽都褪
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梦境一般的清幽。
我坐在窗棂上,顺着月色往远处看过去。这里是专为迎接别国来使贵客而兴建的锦霞馆,坐落在皇宫的东北面。我正
站在最高处的楼阁,从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宫墙,以及那些张扬飞翘的金色檐角。
到这里已经一天了,明天我将要进宫,参加特别为我设下的接风盛宴。
他一定会参加的吧?
我晃晃手里的酒杯,里面淡绿色的酒液打了个圈儿,不安地漾着。
“苏筱!”
“陛下。”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进来。”
苏筱很快弓着身走进来,“陛下。可是有事?”
我冲门的地方扬扬下巴,“把门关上。”
看他掩好了门,我也拉上了窗,然后问苏筱,“这回随行的侍卫,有会轻功的么?”
“有几名。陛下是想……”
“把轻功最好的那个给朕找来。”
我虽然已经可以将神力随心所欲的运用,但在武功方面仍然是个半吊子,毕竟已经错过了练武的最佳时机。一旦到了
陆地上,同人打架是没什么问题,可飞檐走壁就有点力不从心了。
若想进入轩辕皇宫,更是痴人说梦。
很快人就站在了我面前,是个体格挺健壮的雄鲛人,即使带上我应该也没太大问题。
外表上过关了,就不知道实力如何。
“你轻功很好?”
“回陛下,略通皮毛。”
“有多好?”
那鲛人似乎口拙,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冲我行了个礼,然后……
然后他突然不见了?
我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个儿眼花。
“陛下,属下在这里。”我顺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却见他跪在房梁上,腼腆地看着我。
……就是他了。
我伏在那侍卫的背上,感觉四周的景色在不断地上下晃动,一片眼花缭乱。那么高的宫墙,他竟然也能一跃而上,在
楼阁的屋瓦间急速地跃动,下面成队成队经过的士兵偶尔有听到风声抬起头的,却看不到半分影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这个正卖力飞着的侍卫。
“属下无悲。”
“无悲?”这名儿听着怎么那么看破红尘呢,“你怎么轻功这么好?你应该没有到过陆地上吧?”
“回陛下,这都是在海里练的。”
“海里?海里要轻功干什么?”
“回陛下,有时候化出鱼尾……与敌人相搏的时候,不太方便。所以轻功也是要练的。但是海底下与陆地不同,如果
是在海底,属下能跃得更高,但就没这么快了。”
他一边背着我一边飞,说话竟然毫不气喘。可见体魄够强。是个可造之材。
忽然,在无悲从一个屋顶飞向另一个屋顶的时候,我看见旁边的一个小苑之中有一个黑色的,小小的影子。
“停下。”
无悲停下来,跪在房顶上。我小心地下来,琉璃瓦又斜又滑,很难下脚。扶着无悲的肩,我定睛朝着那个身影看过去
。比常人小上许多,似乎穿着黑衣服。
这个皇宫里,应该没有很多小孩吧?
我心脏一阵紧缩,手心一攥,竟然已经汗湿了。
会是他么?
“到那个苑子的附近去。”
又离近了一些,已经可以大致看到他的样子了。那该是一个少年,正背对着我的方向坐在苑中一块青白的卧石上。黑
色长发披散在身后,微卷的发丝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如水月色柔柔滑过。他披了一件黑色外衫,远远的看起来,就像
一道即将消散的影子。
一定是那个孩子,那个叫剪缨的,有着与禺强相似面容的孩子。
那是一个萧索的园子,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修葺过,野草都长疯了,墙壁上的彩漆也斑斑驳驳地剥落下来。
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庭院里?没有人跟着他么?
他在想些什么?
忽然,有纷乱的人声从远处接近,我看到两排长长的火光沿着长路从远处转来。那是穿着金甲的禁卫军,打头的是一
个公公,急匆匆地向着小苑来了。
我大概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多半是少年自个儿从寝宫里溜了出来,跑到了这苑子里,这些人是来“请”他回去的。
果不其然,他们破门而入,将少年围在其中,然后齐刷刷地跪下了。少年一动不动,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
见。
那公公跪下行了个礼,然后站起来,对少年说着什么。少年忽然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似乎是要听话地回去了。
可是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忽然抬起头,向我这里望过来。
我心脏猛地一跳,低声对无悲说,“快走!”
一直到了锦霞馆内,我的心都狂跳着,平复不下来。
我不明白自个儿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这样不好,很不好。
他看见我了么?
明明看不清他的脸,我却仿佛能感觉到他的视线。
我深深吸一口气。无悲在一旁有些奇怪地望着我,“陛下,您没事吧?”
我摇头,径自往屋内走过去。
忽然就有点后悔,也许我不该来。
不管他是不是,我都不该来。
清晨时分,我在苏筱的侍候下起床,侍官为我套上白锦鲛绡描金龙的华服。坐在铜镜前,苏筱小心翼翼地为我束发,
镜中映出我有些模糊的脸,依稀还是二百年前的样子。
我看起来应该不会很显老吧?
苏筱捧来王冠,那颗莹润的珠子散发着幽柔的光泽,正好落在额心处。我站起来,问苏筱,“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经是辰时了。”
“进宫吧。”
装饰着金色门钉的正宫门一道道缓缓开启,后面延伸的汉白玉长路两旁,无数金甲侍卫持枪而立。北风阵阵,旗帜翻
飞,过了最后一道城门,面前豁然开朗。广阔的地面全部用汉白玉铺就,九尊高大的雕塑林林而立,尽是怒目獠牙的
怪物。仔细看时便可发现,这些怪物便是龙之九子。正中的一座三层宫殿,朱墙金瓦,巨柱盘龙,巍峨地立在万里苍
穹之下,上面一个金黄色的竖匾,写着笔劲雄浑的两个大字:千秋。
此刻,从宫殿脚下的阶梯一直延续到地面上都站满了轩辕国的朝臣,按照官阶的不同,官服的颜色也由深到浅渐渐变
化。最高的地方,大殿的大门前,站着三个人,中间那个黑色身影身形很小,遥遥的看过去,仿若米粒一般。
这一次不是从镜子里,也不是在房顶上,而是要真真切切面对面与那少年相见。我闭了下眼,压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想法,迈步向前走去。
与此同时,那三人也缓缓步下阶梯,向我走来。
这渐渐接近的过程仿佛分外漫长,这段不长的路,竟像永远走不完似的。少年的身影从远到近,从模糊到清晰,那熟
悉的面容渐渐从雾一般的朦胧中析出,那双黑色的眼睛中射出的视线,也仿佛穿透了百年的时光,幽幽地凝在我身上
。
我恍惚有了错觉,那好像就是禺强,不,是洛卿,他正含着温柔的笑,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他们在几步外停住。我也蓦然清醒。
那孩子看着我,眼神冰冷,仿佛在看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心口有闷窒的感觉,仿佛有一个小妖怪,正细细碎碎地噬咬着。我以为我早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
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会这样?
我早就不爱那个人了。
恨,也都消磨干净了。
这种陌生的眼神,本来就该是最正常的。
此时我也看清了他身边的两个人。右边的是庄珂,左边的,是一个面容艳丽但衣着朴素的女人,她头上梳着高高的云
髻,插着两根银步摇,仿佛正戴着孝。
这女人想必就是现在的皇后即将的太后庄姜氏。
“太子正为先皇服丧,不能以正装示人,得罪之处,还请海王海涵。”那女人微微福身,举止端庄,声音也是一派庄
严。
怪不得这孩子总穿一身黑。
我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冲他笑。
那孩子似乎没想到一直绷着脸的我会突然笑了,眼里闪过讶色。
“轩辕的新皇,朕很高兴见到你。”我控制着自己的喉头,发出平稳的声音。
“海王远道而来,辛苦了。”他向前迈了三步,拱起手,说得落落大方,颇有几分老成。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上却有
着近乎成人般的深沉。
被他那双吸人的黑眸凝望着,真的很难保持沉着。那样的眼神,太过熟悉。
离他越近,我就越能感觉到空气中那漂浮着的,淡淡气息,仿佛夜一般,孤高又寂寞,黯黯地弥漫在四周。曾经多少
次在洛卿的怀里,还有最后禺强倒在我怀中,这气息在我鼻间缭绕不去,仿佛缠绵的抚摸,却又含着丝丝凄伤。随着
这气息,往事仿佛云烟后的风景,渐渐显露出来,那些我本以为已经忘了的,却清明一如往昔。
他站在石桥上,冲我冷冷一瞥;他躺在金纱帐中,缓缓睁开黑色的眼;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升上海面;他捧着蓝色海
螺,吐露最动人的誓言;他冲我温柔的笑;他在我颈边无声的流泪;他觉醒后的冷漠、绝情;他毫不留情的惩罚;他
杀掉我们的孩子时的决绝;他悲伤绝望的目光;他最后的那句“一直……一直……做你的洛卿。”
原来我一直没有忘记过。
原来经过无数年月,我以为已经被时间洗刷掉的,却早已附着在灵魂上。
北斗说,这孩子不是他,说得那么肯定。
可为什么,我却能感觉到那幼小的外表下,就是那个我花了两百年时间,也忘不掉的人?
那个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可是现在,他竟然就这样站在我面前,在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外表下。
看到我有些发怔,庄珂向前一步,“太子殿下、海王陛下,何不移驾乾阳殿,再作细谈?”
我回过神,那孩子的眼神越发冷淡,甚至有些警惕。
我在做什么?
他已经不记得我。准确地说,他现在根本不认识我。
“好。”我恢复平静,可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停不下来。好在藏在宽大的袖子里,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