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瀛长吁一声:“南老大,你..”虽然很想说句劝慰的话,但面对这种情况,伶牙俐齿的他也只有辞穷。
南英翔微笑:“两位不用难过,应该替我高兴,终于可以解脱了。刚刚说过,你们两个还不能死,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
“吃人肉的事一旦传出,城里所有的人势必身败名裂,到时候,还望两位仗义直言,替我们说句公道话。”
听了这话,杜瀛终于明白,现在的确还不是他死的时候。
“那当然。杜某誓死保护张大人和所有弟兄的名誉。”又加了一句:“许远除外。”
南英翔摇头:“你错了,尤其是许远。”
聂乡魂生气地说:“你还不知道吗?尹子奇把你们全部问斩,只有许远一个人被送到洛阳。这表示什么?他投降了!”
南英翔道:“他尽力了。不止是尽力,他做的已经超过他的本份太多了。张大人一进城,他马上把太守的权位交出,自己甘做张大人的下属,这种事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段日子以来,他栉风沐雨身先士卒,从没有半分懈怠,就算最后一刻撑不住了,他还是比李巨跟贺兰进明那些禽兽强得多。即便他有千般不是,也只有睢阳城内的人可以开口指责,没待过城里的人,就连皇帝也没资格说话。”
“可是..”
“说穿了,城里的任何事情,都轮不到城外的人说话。”南英翔道:“我敢说,不出两年,朝廷里一定会有人开始批评,说我们太死脑筋,才搞到吃人肉的下场,说我们为什么不早点撤退,为什么不直接派人向皇上求援,为什么不诈降杀掉尹子奇,为什么不这样,为什么不那样的,我们却无言以对。事情就是这样一步步演变过来,真要问为什么,又有谁答得出来呢?”
“....”
“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后见之明”是天底下最吵的东西,地上的血脚印却永远沈默无声。’我那时听不懂,现在终于明白了。没有尝过个中滋味的人,当然可以大放厥词,况且那时我们都已经死了,更没办法辩驳。”南英翔道:“所以我要拜讬你们,不要让那些好事之徒破坏我们的名声。”
杜瀛点头:“我明白了。”
南英翔微微一笑,看看脸色惨白的聂乡魂,道:“那么,我这义弟就交给你了,劳烦你好生照顾,千万别乱来。不准去骑老虎,也不能当土匪。”
杜瀛呵呵干笑二声,只觉眼里发酸。
南英翔推开破木门,长吁了一口气:“难得今天天气这么好,应该带慈儿去散步才对。”缓缓踱了出去,踏着稳健优雅的步伐,大步往黄泉而去。
细雪纷飞,覆满了旷野,也遮住了一切的血腥和污秽。一队奔驰中的唐军截住了二个在野地里茫然游荡的青年,二人手牵着手,个子较小的一个还穿着燕军的军服。
“你们是什么人?叛军吗?”
个子较高的青年抬起头来望着带队的校尉:“是从万人冢里爬出来的活人。”
“杜瀛?”
“啊?”
校尉取下头盔,竟是个光头。
“无碍师兄?”
无碍道:“张大人不是派你去谯郡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杜瀛摇手:“别提了。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无碍道:“张大人派我先带一队前锋,去睢阳驰援。”
杜瀛凄然苦笑:“睢阳已经沦陷二天了。”
“我知道,”无碍道:“我知道。”说着便痛哭失声。
当张镐听到消息时,同样地拊胸痛哭;他到达谯郡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闾丘晓乱棍打死。
五天之后,广平王和郭子仪攻入东都洛阳,燕帝安庆绪逃亡。
许远在那之前就被杀了。他没有投降。
十一天后,尹子奇在陈留郡被暴动的百姓所杀。显然上天有意要他去给张巡做伴。
李巨和贺兰进明则继续升官发财,终身荣宠。
然而那些都是之后的事了。在杜瀛和聂乡魂遇到无碍之后,不久就下了大雪,部队全部扎营休息。
无碍给了他们两人一顶小营帐,一人只有一条小毛毯,冷得不得了。
聂乡魂缩在毯子里,一言不发,他已经整整一天没开口了。
南英翔死了,崔慈心死了,南霁云死了,张巡、雷万春死了,大家都死了。这些人在他的记忆中明明是活生生的,但是他们却一转眼就全部消失了,仿佛他们从来没出现过。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好像也跟着消失了,只剩空白。
他的眼睛干干的,没有眼泪。
藉着帐外的熊熊营火,他看到身边杜瀛的侧脸,冷硬平板像一座雕像。聂乡魂又开始糊涂了:这真的是杜瀛吗?会不会又是他的幻觉?
他的精神逐渐跟身体分离,感觉四周的一切变得不真实,全是一场梦境。真正的他又飞回了阴森的睢阳城里,拉着自己最恨的女人没命地狂奔,没有任何理由,脑子里只想着: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杜瀛的声音划破了寂静:“李巨。”
聂乡魂的神智被拉了回来,呆呆看着他。
“贺兰进明,”杜瀛毫无抑扬顿挫地念着:“闾丘晓,尹子奇。”在黑暗中,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聂乡魂:“这是暗杀的顺序。这几个王八蛋,我要他们全都不得好死。”
营帐外火光一闪,聂乡魂看到一行眼泪从他脸颊上流下,伸手去碰,冰凉的。
应该不是幻觉吧?他从没看杜瀛哭过,不会生出这种幻觉来;而且手指上的泪珠,还有充满憎恨的语调,感觉是如此真实。
“你真的在这里。”伸手贴住杜瀛脸颊,他不太确定地说着。
杜瀛觉得有异,一把握住那冰冷的手:“你怎么了?”这时他注意到聂乡魂眼中的空洞,了解到眼前有比复仇重要百倍的事情:他的心上人最近受了太多刺激,精神有点撑不住了。
将他紧紧搂进怀里:“我当然在这里。从此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再也不离开你。”聂乡魂抬头怔怔地看他,杜瀛轻吻他的额头,眼睛,鼻梁,细碎的吻遍及他全脸,然后停在唇上,轻轻地摩娑那苍白的唇瓣,让它逐渐泛红。聂乡魂的呼吸开始急促,眼眶也热了。
“我爱你。”
聂乡魂努力点头,想说话却哽咽得开不了口。“我,我..”
“没关系,我知道。”深深吻上他的唇,感觉到聂乡魂脸上湿湿的泪痕,杜瀛自己也是热泪盈眶。
两人紧紧拥抱着,久久不肯放开。
趁着现在,尽情的哭吧。哭完之后,还有更远的路要走。
经过了数不清的误解和冲突,因为种种杂念扭曲了自己和对方的真心,走了无数的冤枉路;如今,恋情在鲜血和悔恨浇灌之下成长,这两个人终于真正合而为一。
也许国家的命运仍是未定之数,也许短期之内无法重展欢颜;但他们会厮守在一起,等待凋落的花朵重新绽放的一天。
帐外的大雪纷飞着,重生的恋人裹在毯中,静静地睡着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