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疏影抽抽嘴角笑着拱手说,“今日廊内事务繁多,乌程那边也催着过去,所以罹请切切代我谢过王上……”
罹也不多作劝行:“那么请廊主早日决定,罹也好向妖王大人作禀,以便确定,廊主当日的贵客称呼,应该是月转廊廊
主,还是……乌程后宫,销紫冕尘的影公子。”
这句满带戏谑的话,比起先前那些还稍稍有所保留,而此刻这对他“乌程后宫”的称呼,便是露骨的鄙夷与唾骂。疏影
咬咬牙,隙开嘴角,说,“时候不早了,疏影请罹护卫在敝廊……”
罹扬袍起身,大手往在他买下头的眼前一挥,道,“不必了,今日逢了王上的命即刻赶回昔宿。”
手捉起金色门柄,还未用力,门却自己开了。门外愤愤撞进来一个声音,清冽冽细细铃铛一般,还未看清楚是谁,那罹
就倒了回来,退了几步,胸口那处往里一凹,便躬着身子打了个趔趄。
“你是昔宿的就了不起了,罗衣姐姐早先说过了要比膳食,不论乌程还是你昔宿都跟月转廊没得比。”
随后一只粉嫩修长的细细退跨了进来,堇色大眼睛怒怒的瞪着罹,原本坐如堡垒的罹看着呶呶背上的翅膀,眼神渐渐开
始有些动摇。
“……妖兽,你……犯了昔宿王上,你知道是什么罪?”力量无法与呶呶抗衡,罹明显中气有些不足。
“火剐刑入肠,从肠腐至全身,直至烧至油灰。”随后又是一声明媚沉郁的女声又从门外进来,接连着声音的主人也从
门外跨进来,将疏影捏在下袍的手握住,仰视着那张锐利的脸:“罹护卫,别来无恙。”
“……罗衣殿……”罹护卫的嘴张了张,换了个森厉的弧度:“哼,不过就是昔宿宫中的遣客罢了,罗衣,今昔不比往
日。”
罗衣沉着笑了笑:“一百多年未回昔宿,这规矩罗衣还是十分清楚。但是罹护卫是否记得,罗衣临行前,妖王大人对群
臣的号令?”
凡昔宿宫人,他日见三殿下,敬及半数;若有冒犯,刑及半数。
罹护卫在嘴嗡动了一下,神色陡然变得比关茗还要苍白。“刑及半数”的意思他还是懂的, 一百多年没有见到过这被
废了地位的三殿下,心里只知道排斥,却连这规矩也给忘了。
但自身也是个有锋芒脊骨的人,不肯轻易向他人,尤其是作了威福的人软下来,便持着刀在一侧站着,不去看罗衣。
看出他心中的动摇,罗衣又笑笑说,“罹护卫,罗衣也没有别的意思。一来这新廊主是罗衣的徒弟。新官上任,罗衣也
好来打打秋风,对廊主从前往事也知晓不少。方才在门外,听得罹护卫对廊主的往事十分好奇,罗衣却听得了一些出入
。二来听说妖王大人新喜,作为臣民,罗衣既然见了罹护卫,也该对护卫道一声安。”
话的意思,当事人听得十分贴切:
第一:你对疏影说错了话,你自己心里得改过来,日后也不能将这些错话随便乱说;
第二:今日我和呶呶在这月转廊待你不敬,盖不是月转廊的错,你大可以向心字毅伯告状,但是今日之事,我罗衣也不
是没有法子在心字毅伯哪里参你一本。
罹护卫也借着罗衣的话机下了台,嗡嗡的笑了笑,脸色发青的向疏影和大殿上的诸位持了最后礼节,临行前再提醒了疏
影有关昔宿大宴一事,便离了大殿而去。
关茗舒了口气,瘫瘫的坐在了地上。呶呶把她扶起来,说,“方才你看着疏影受气,怎么不帮他呢。”
疏影依旧没有回过神来,怔怔的看着罗衣和呶呶勉强笑了一笑,说,“我以为你们晚上才到……谢谢。”
呶呶扶着关茗站了过来。呶呶个头和关茗差不多了,或许是因为关茗穿了一身累赘的衣服,所以呶呶看起来比关茗还要
细弱许多。
“从昔宿来的人都是趾高气扬的,像罹护卫这样,或是比他更厉害一些,尤其是对于人类,所以疏影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们去山南这段时间,很辛苦吧?”
疏影僵着两颊笑说,“对啊,不然扶苏也不会把这廊子给我,自己到北拓海去养病了。师父和呶呶还好吧……陆华轩怎
么样?”
呶呶嘟嘴说,“陆华轩好着呢,比我们都好。她总是有力气事事针对我和罗衣姐姐……不喜欢陆华轩。”
疏影哦着笑了一声,“呶呶什么时候起不叫我‘疏影妈妈’了?”
呶呶抓着手,抿嘴笑了笑,拉着关茗要去月转廊下面几层看看。大殿下只留下罗衣和疏影两人,疏影张了张口,昨夜满
腹的话,现在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可以记起来一些事情了么?”罗衣问。
疏影摇摇头,记忆里出现的一大片空白,找不出什么场景来填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每每努力要去回忆,心脏就好
似被人用线捆了起来,最后总是一无所获。
“今日罹护卫的火气,也是冲我那失忆而来的吧。”
“罹护卫一向敬重玄廷殿下,所以……”罗衣未说完,突然就对上了疏影那森凉凉的神色, “其实,他并没有……”
“不要说了!”
一句愤恨的怒吼,将罗衣喝得愣住了,疏影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他毁你,弃你,伤你”,“你
的失忆便是他一手造成”的字句,将他所有的回忆给齐齐阻截在这里。
沉默过后,罗衣问,“那么两月之后的昔宿大宴,你会去么?”
疏影将头垂下来,说,“我想……也许不会吧。忙过了为昔宿宴上的两只曲,就到乌程去。过不久,山南那边,也是过
年了吧,师父你去么?一起在陆家过个年。”
罗衣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东西,疏影没有来得及捕捉到。“可以赶在新年末尾上回来一趟——新年这种东西,过了好几
百次,也没有多少意思了。”
疏影看着罗衣,脑子里绕着“好几百次”,钦佩的点点头。
“销紫冕尘怎样?”
疏影吐吐舌,“老样子,我记得师父原先告诉我,当初跟他伤了三个村子的人,逼着我跟他成亲,但是我想现在他一定
是又腻了吧……还不是跟他后宫里面其他被冷落了的一个样。去了乌程见不着他几眼,却老是催逼着去乌程——月转廊
的事还忙不完呢。”
“这几日又来催过?”
疏影点点头,看着罗衣小孩子一样笑了,“过几日便过去,好歹也在他宫里头吃些好东西,之后便到山南去过年。月转
廊的事情,大小就先交给关茗打理,等过完年再说——还跟陆华轩和杜少卿他们伙儿说好一起去要岁钱呢。”
罗衣往疏影额头上摁了一下,“你月转廊日日进账你还嫌不够,好歹也是个廊主了。”
“是呀,我这个年纪要是在山南,老婆指不定都生第二个了。销紫冕尘是个女人该多好?”
罗衣突然问,“你喜欢销紫冕尘么?”
疏影将脑袋横搁在椅子边缘上,望了望高高的天顶。
你等我,等我破了青颜界……就带你去蓬莱。
记忆里却生生在空白里留下了这么一句孤零零的话来。他记得说话人声音很好听,却想不起来是谁。
可是还有人爱着他,抑或他爱着么。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喜欢过销紫冕尘,失忆以来……也许是我把对他的感情都给忘了吧?我也不知道该
不该想起来,只知道心里莫名其妙空荡荡的,好像失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一个没有了好像就无法生活下去的珍宝,却
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把它拾回来。”
疏影很喜欢同师父说话的感觉,像个亲人,姐姐或是母亲,对他所讲的话评述很少,可是听得却很仔细。这么说了说,
前些日子因为失忆的困顿一扫而光。
“师父,呶呶带着关茗哪里去了?”
“一百二十层。呶呶喜欢美男子。”罗衣朝疏影笑了,笑容尤为舒心。
五二.岑儿
大殿上站着的小少年,疏影看着觉得十分面熟,可是那少年不说话,疏影也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这小孩,从今天一大早就坐在廊下抱着那棵大柱子,怎么都赶不走……问他是不是来找人,他又不答。被地六层的管
衙拖去给了几个板子,之后你就过来了。”
关茗解释说。
按了按太阳穴,疏影想起了自己从北地药医处被送回来那次,似乎也是被那地六层的管衙给狠狠修理了一顿,“……无
论怎么样,也不该随便给人板子啊?何况他并没有犯什么事。”
“话是这么说,月转廊规矩向来是这样,扶苏大人在的时候也狠狠的加了几条严规矩,里面也包括了这个。自从疏影来
的那次,管衙犯事,是被玄……”关茗停顿下来,看了看疏影的神情,确认了他没有听出来,便继续说,“那几个管衙
是被处死了的,但是之后也是按着规矩来办的。”
果然是扶苏的风格……
“那么,”疏影觉得坐在大殿上案椅去看这个孩子,似乎过于高高在上了,于是走了下来,蹲在坐着的小少年面前,尽
量与他保持平视,柔和的问,“你是来找人的么,还是想要在月转廊做事?”
疏影感觉到一股细细的热气扑到了自己脸上,小少年只是呆呆看着他,两颊有些泛红,吱吱唔唔的嘴里却听不清楚在说
什么。疏影将耳朵凑了过去,小少年却又不再说话了。
“一定是被那几个管衙给吓住了……关茗你叫个人带他去吃点东西吧。”
“好……”关茗走过来拉那个小少年,“走走,吃东西去,小哑巴。”
关茗的手刚抓住他的腕,就被少年猛然一推,推得关茗怔怔的退了几步。少年站起来,对关茗瞪起眼睛,一字一顿的说
:“我不是哑巴!不是!”
疏影舒了一口气,好歹说了一句话,便使个眼神稳了稳关茗,站起来问,“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你来这里是什么事么?
”
少年往门外看了看,挥挥拳头说,“我认识你!你和一个很帅的哥哥到我家来过!”
“……很帅的哥哥?”疏影不解的抬头来看了看关茗。
关茗心里一惊,心想“该不会是玄廷吧”,那少年便又说,“我家三个姐姐原来都很喜欢你和他呢,我看得出来,尤其
是那个深红色眼睛的哥哥。”
“原来是跟销紫冕尘……”疏影细细想了想,好像是有过这么一回事,却又朦朦胧胧记不明晰。将自己与销紫冕尘的过
往给忘了,连带着和他相处时的事也给忘了,这孩子自己找来了这里,也许可以向他问问从前的事,或许对恢复记忆有
所帮助。疏影又问,“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那位‘很帅的哥哥’的?”
少年摇摇头,“我听说疏影哥哥坐了月转廊的廊主,我就藏在一位要来月转廊的客人的马车后面跟来了这里,我来找…
…”
少年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便传来一声铃铛般清脆的声音。
“岑儿!”
“呶呶!”
在两人关茗和疏影讶异无比的注目下,少年回过头看着门外的来人,一片喜色升到了脸上,张开双臂正准备,突然门口
扶着门框站着的呶呶伸手一挡:
“你这家伙还真是执迷不悟……你到底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岑儿的热情并没有因为呶呶那伸手一挡而有所冷却,岑儿红着脸说,“那天在寺庙里我太困了,不当心就睡着了,醒来
就不见了你……对不起呶呶,我不是故意要把你弄丢的。”
疏影明显的感觉到呶呶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说,“我是自己跑的好不好……”
呶呶推了推挡在门口的岑儿,看见站在殿上的疏影,说,“疏影,罗衣姐姐今天出去做法事了,让我来告诉你一声。”
疏影点头答应了一声,呶呶又说,“刚才我上来的时候看见廊下来了几十个黑衣人,有些像原先我们到乌程的时候的侍
卫,疏影你要下去看看么?”
一阵困顿感袭上了疏影的额头,疏影侧头问关茗,“这几日廊上的事情多么?”
“其他的事情也不多了,只是那昔宿的事情还需要多加安排,”关茗很不理解的补充了一句说,“不过这件事交给我做
就好,若是有问题的,我一定会派人即刻传达到乌程。”
“关茗你一个人行么?”疏影弱弱的问。
“疏影觉得我不行么?”
“不是……”疏影沮丧的垂了脑袋下来,关茗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虽说到乌程去,倒是没有谁亏待过他。只是到乌程去要么就是看销紫冕尘的冷脸,要么就是看他后宫更冷的冷脸,假若
哪天他脑子进水了来找疏影去侍寝,那比看无论多少冷脸更让他觉得脊背发冷。
疏影看着大殿门口发生着口诀的两个少年,疏影灵机一动,叫过一个传话,说,“对乌程来的人说,就说呶呶在月转廊
,这几日不方便去乌程。”
说罢疏影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十分感激呶呶及时来了月转廊。若是过了这几日,便又可以借着“山南过年了,我要回去
会会父老乡亲们”的话机不去乌程,随后过年无论如何也要撑过元宵灯节,到时候又赶上了昔宿大宴,月转廊自有忙不
完的事,更有理由不去乌程,如此一躲便可以躲过两个月。
板着指头算了算,疏影满意的眯起眼睛来关注起了呶呶和岑儿,而他身旁的关茗似乎也对这两个小屁孩的纠缠十分好奇
,脸上挂着一点点小笑容。
呶呶已经过了快速生长期,看起来有十六岁模样,而那岑儿看起来也不过十三四岁,轮廓尚且还不分明,清秀中却也略
略透了一丝勇武。但这都不是勾起了疏影和关茗观看欲的状况,重点是作为这个年龄的岑儿,比呶呶矮了半个头。
不多时那传话上来了,在门口站了会儿,疏影才让人传进来。
“他们走了么。”疏影十分肯定的问。
那传话的声音顿了片刻,才缓缓道,“那几十个侍卫等在正殿里,黑着脸吓跑了许多客人。”
疏影焦躁的挥挥手说,“那你把我的话带到了么?”
“带到了,只是……他们说他们都来了三次了,殿下说这次若是不把你带过去,他们也不用回去了。还说,呶呶在,正
好可以带呶呶过去,正好可以与席王上一起,有个伴。”
疏影捏了捏拳头。说什么“正好可以与席王上有个伴”,这些话简直就是事先想好了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