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清州将男人扶至沙发上坐好,找到药袋后居然忘记假装,直接到厨房里倒了一杯清水,又返回客厅让沈睿以水服药。
药服下不久,男人原本扭曲的神情终至松懈,连冷汗也不曾再泌出,霍清州才暗自松了口气。
「今晚,谢谢。」沈睿淡淡地道,神色依旧苍白。
霍清州强抑下伸手碰触那冰凉脸颊的念头,平静道:「不客气。时间很晚了,我就此告辞。」言罢,也不多说什么,便
起身往门口而行。
岂料沈睿却在此时出声:「霍先生,你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吗?」
霍清州脚步一滞,回头道:「不远。」
「走路要走多久?」
他想了一会,勉强得出「一小时又三十分钟」这个着实令人皱眉的结论。这一带是住宅区,此时又是深夜,叫计程车也
不方便;除了走路,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用不着多少时间。」霍清州微微笑道,选择了说谎。
然而沈睿却凝视着他,半晌,哑声道:「霍先生,今晚留下来吧。」
霍清州一呆,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已经又说道:「今天真的给你添了麻烦,不嫌弃便留下来住一晚吧。这里只有我一个
人住,也有客房,你不用担心。」
……一个人?……原来……沈睿是一个人住。
品尝着心底蓦然而生的怅然,霍清州笑了笑,开口:「那就麻烦你了。」
这栋屋子跟自己印象中住了将近两年的地方完全一样,根本毫无改变。
霍清州趁着沈睿去整理客房的时机迳自于一楼闲晃,在无意间望见客厅角落挂着的一帧照片后,面上逐渐生出了混合着
涩意的苦笑。
照片中是一对青年男女的合影,男人笑得温和明朗,女人尽管也笑着脸上却略带戏谑,两人的手正紧紧牵握在一起,正
是他与沈睿……或者,该说是韩新亭与沈睿。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指,正要触碰到那帧装裱过的照片时,却被男人陡然现于耳际的平静嗓音吓得收回了手。
「──那是我妻子。」沈睿淡淡地道,面上并未产生任何波澜。
霍清州回首望着沈睿,犹豫半晌,才下定决心问道:「尊夫人没跟你一起住?」
「她一年前过世了。」沈睿镇定地道。
霍清州只觉得喉间一堵,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蓦然袭上心头。
──为什么,这个人说起妻子逝世的事实,竟还能如此淡定坦然?沈睿从前并不是如此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总是能从
对方身上种种细节看出对方的喜好心情,然而现在的沈睿却越发深沉,霍清州望着那双乌黑温润的眼眸,才恍然原来自
己早已看不清对方所思所想。
「我很……抱歉。」他近乎艰难地说道。
沈睿只是瞧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一哂:「跟我来,客房整理好了。」
一时之间,霍清州很想抱住那个男人,道歉也好,亲吻也罢;总之,他想靠到离对方最近的地方,马上。若非韩新亭的
骤离,沈睿又怎么会变成今日的淡漠模样?而他,纵使重新回到「霍清州」这个身份桎梏之下,也依旧再一次来到对方
身旁。
霍清州勉强按捺下冲动的心思,跟随在沈睿身后,路经主卧房时瞥见门未关上,也没避讳,随意地朝里面望了一眼。然
而,只是一眼,便足够叫他夜不成寐。
浑浑噩噩地洗过澡,换上沈睿的睡衣后,霍清州坐在客房床沿,心心念念都是自己方才见到的情景。
那张他与沈睿曾无数次共枕过的大床上,除了枕头棉被等寝具以外,还放着一件……从前韩新亭最常穿的睡衣。
原来,沈睿根本不曾忘记已逝世逾年的妻子。
一旦开始想像那人夜里是如何藉酒浇愁、甚至拥着妻子遗物入睡,霍清州便觉得心尖一阵阵地泛起了酸意。
他是那么地爱着那个「她」……至死也不愿分离。
纵使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干预沈睿所作所为,霍清州仍旧情不自禁红了眼眶。这样沉重深远的感情,他何能承受?何以回
报?「韩新亭」毕竟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又怎么争得过死人?更何况,他终究是一个沈睿不会接受的,「男人」。
翌日,霍清州醒来后略做梳洗,换回自己的衣物后,才小心翼翼地踏出房门。
他睡晚了,都已日正当中才清醒,也不知沈睿是否还在,而这个问题在片刻后得到解答──沈睿独自待在客厅内,并非
假日却没去上班,一手正端着咖啡,正倚在沙发上读着报纸。
「不好意思,我睡迟了。」霍清州略带歉疚地道。
「没关系。」沈睿将视线自报纸头版挪开,朝他望了一眼。「我不用上班。」
霍清州颇感意外地扬起眉:「不用上班?」
沈睿淡淡道:「我半年前辞职了。」
霍清州犹豫半晌,还是在沙发上坐下。
「为什么辞职?想换工作?」
男人微微垂下眼,突然放下手中的咖啡与报纸,开口说道:「我做了午餐,你一起吃吧。」
霍清州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弄得一愣,待沈睿起身走进厨房以后,面上才泛起了苦笑。不该问这个问题的……在对方眼
里,自己并不是可以谈论切身之事的朋友。
沈睿的手艺一如以往精湛,偌大的桌面上摆了七八道菜,色香味俱全,虽然已经有些凉了,但仍旧不损其美味。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都弄了一些……你快吃吧。」沈睿迳自坐下,顺手替霍清州添了碗饭,连同筷子一起递了
过来。
霍清州连忙坐下,环视餐桌上鸡鸭鱼肉,见沈睿动筷以后,才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小块酒香扑鼻的蒸鱼肉,连着姜丝葱段
一起放入口中,一时之间竟是恍然。
从前沈睿也经常料理这道蒸鱼,因为「韩新亭」喜欢吃鱼,更喜欢吃对方亲手所作,以沈睿体贴的性格,自然是事必躬
亲也不嫌麻烦,那时的霍清州因此享了不少口福。
「怎么了?」沈睿意识到对方的恍惚,低声问道。
霍清州回过神来,急忙笑道:「没事,这鱼……真好吃。」他笑了笑,然而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沈睿蹙眉,似有些不解,仍然道:「好吃便多吃一些。」
「这样好的手艺……想必很多人尝过?」霍清州吃了口白饭,不禁有些含糊地问道。
沈睿只是摇头,神情微妙:「不,有客人时我很少亲自下厨,也只煮给亡妻还有几个朋友吃过而已。」
听见「亡妻」二字时,霍清州不由得一怔,随即收敛了神色,尽力表现得平静。
「那真是可惜了。」他轻笑道。
「有些东西,没有必要人尽皆知。」沈睿淡然道。
霍清州若有所思,一时间没有说话。他低头夹了些菜肴,慢慢吃完一碗白饭后,才又开口:「沈先生,你的妻子是个什
么样的人?」
「为什么这么问?」沈睿的长眉微微上挑,彷佛疑问。
「因为我想知道。」霍清州放下碗筷,拿起纸巾擦了擦唇角,面上依旧带着浅笑。
沈睿顿了顿,「我似乎没有回答的必要。」
「的确。」霍清州神情坦然。「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
「为什么想知道?」沈睿似乎有些为难。
「──因为你很爱她。」
说出这句话时,霍清州表面上笑意盎然,心底却酸楚难平。
见了昨夜那番情景,还有沈睿讳莫如深的态度,就是再迟钝昏愚不解风情也该知道沈睿对韩新亭实是难以忘情。然而,
霍清州不甘心;他不想也不愿就这么放弃沈睿。
「是,我很爱她。」沈睿态度坦荡。「所以……我跟你不可能。」
霍清州思路一滞,随即苦笑道:「别拒绝得这么干脆。」
自己的这一点心思就算不能说是天下皆知,但在对方眼里,大概也无所遁形。尽管他从来都不想试图隐瞒自己的心情,
但是此刻被直言拒绝却还是令他相当难堪。
沈睿微微垂首,彷佛连眼神也不愿投过来。「我很感谢你的关心跟照顾,可是……对不起,我承受不起。」
「我没有要你接受我的感情。」霍清州无意识中扣紧了藏在桌面下的双手,神情复杂却坚定。「我只是想知道你的事情
,包括你的妻子;能得你所爱,她想必是个很幸运的人。」
沈睿摇了摇头,突然苦笑,「你说错了,能得她所爱,我才是真正幸运的人。」
「为什么?」霍清州谨慎地问道。
「她本来是一个相当冷淡的女人,但是某次意外过后,她忘了一切,连性格也改变了。」沈睿回想着什么似地,神情逐
渐迷茫。「她变得温柔了……虽然表面上仍旧沉静,可是渐渐的脸上也有了笑容,甚至愿意耗费自己的时间来陪伴我。
」
霍清州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聆听。
沈睿点了根烟,略微吸了口,任由袅袅烟雾溢出唇间于空中散佚。
「……她是个很好的女人,虽然性格变得不一样了,也依然很得我父母的欢心。」
霍清州想起沈家年迈却精神矍铄的父母,不由得在心里悄然一笑。
沈睿的双亲向来对「韩新亭」很好,每次回老家探望他们,他总是会受到老人们的欢迎与宠溺。霍清州不讳言自己喜欢
那对老人,毕竟自己的双亲并不是会娇宠孩子的父母,因此被沈睿的父母嘘寒问暖总是令他倍感新鲜,自然也想尽了方
法回报对方。
「她真有你说的这么好?也许只是情人眼中出西施。」霍清州反问道。
沈睿却笑了笑,眼底藏着一丝感伤:「是与不是有差别吗?在我心里,她是最好的。」
霍清州一呆,撇了撇唇:「这句话真让我嫉妒。」
「可是,她终究抛下我了。」沈睿勉强笑了笑,伸手按了按鼻梁。「我在手术室外急得几乎要心脏病发时,她却为我生
下一个孩子,还来不及留下遗言便因失血过多而逝世。」
霍清州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沈睿,敏锐地察觉对方眼底的湿意,却不打算视若无睹。
「沈睿……」
「都是我的错。」沈睿侧过首,神情似哭似笑。「要是我那天晚上没有跟她吵架就好了,她走的时候一定很难过。我不
是要怪她,只是因为担心她跟孩子所以口气重了些……」
霍清州心中一凛,想起了那天夜里的口角。沈睿只是因为顾及将近临盆的妻子才劝他要安分些,只是霍清州被训斥后一
时拉不下面子,吵过架了也没来得及讲和。实际上,错的人是当然是他。
然而,他从来不知道,沈睿一直对那晚的龃龉抱持着歉疚之情。
「……我一直很后悔。」男人清朗的双眼染上一层浅红,眸中的愧疚与痛苦越发清晰。
六、
霍清州终究没有维持最初的镇定,走到沈睿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对方的手掌。
而沈睿依旧低着头,任由霍清州动作,并未将手抽回。
他自知自己是戒心较重的那种人,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对方面前却如此轻易地便情绪松懈;与此同时,沈睿却也对霍
清州展现出来的包容心存感谢。
他一直想找人谈谈关于韩新亭的事情,然而事到如今,他甚至不知道能够把这些事情告诉谁。韩新亭没有朋友,而沈睿
自己的朋友大多也只是点头之交,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可说的人。
无论霍清州是基于什么心态聆听他们的过去,沈睿都相当感激。至少,他一直希望有人知道这些事情,只是没想到这个
人会是霍清州。
「人生难免后悔,你……」霍清州神色间有些慌乱,一时间几乎手忙脚乱。
沈睿低垂的眼睫下滴落些许透明水液,虽然那张俊颜上依然面无表情,但是望着那毫无情绪表现的面容以及越发殷红的
眼角,霍清州便不自觉地心慌意乱。
两人交握的手犹能感觉到彼此的温暖,然而他在审视沈睿泪痕清晰的脸孔后,却心底一冷。他很想抱住沈睿,告诉对方
自己就是韩新亭,藉此安慰这个为了亡妻而哭泣的男人,然而他不能。
沈睿虽不是无神论者,但平日对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向来不信,若是自己将真相言之于外,只有两种后果。若是对方相
信,那便罢了;若是对方不信,他此生大概也无法更靠近那人──因为沈睿绝对不会原谅一个拿自己亡妻胡言乱语的追
求者。
「后悔……真的是种很难受的感觉。」沈睿略略笑了笑,抽回手拭去面上痕迹,却仍掩饰不了哭过的事实。
霍清州望着自己的手掌,一阵怅然若失。明明前一刻还握着对方的手,但那毕竟只能建立于沈睿无意识间流露的脆弱之
上;若是平常,沈睿断不会容他如此亲近。
「不好意思,我失态了。」男人起身,似乎有些尴尬。
霍清州心底了然,随即摇了摇头,「没关系,这是人之常情。」
沈睿收拾剩菜时,霍清州相当自觉地清洗碗盘,甚至还佯作不知地询问对方碗盘该收到何处,听见男人毫无所觉的回答
之后,才仔细地将碗盘擦乾收好。
一切收拾妥当后,霍清州思考着是否要告辞时,沈睿已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至客厅,直接放在他面前。他随即打消了
离开的念头,在客厅坐下,拿起银叉叉了片苹果放入口中。
「霍先生。」
「嗯?」
「你又是怎么成为同性恋的?」沈睿瞅了他一眼,眼底有着探究之色。
他有些意外地扬起眉,忽然笑了笑:「我也不算是同性恋,只是……我能跟男人在一起,也能跟女人发生关系,说起来
其实比较接近双性恋。」
沈睿咀嚼着哈密瓜,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虽然我男女不拘,不过并不是宁滥勿缺,希望你不要误会。」霍清州放下叉子,脸上居然有几分腼腆。「我说喜欢你
,是真的。」
沈睿久久不语,半晌,才开口:「我没办法喜欢别人。不只是因为你是男人,更是因为……我没有心力再去喜欢一个人
了。」
「我说过无所谓的。」霍清州神色一整,异常认真,「我不需要你爱我,让我待在你身边,照顾你……跟你们的孩子,
这样就足够了。」
沈睿神情温和了些许,却仍不置可否,只是道:「你想见见我的孩子吗?」
霍清州一阵呆楞,良久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想。」
他努力隐忍着内心的激动,并未形诸于外。
那个孩子大约也快满一岁了,不知是长得像沈睿抑或韩新亭?父母两方的基因都不差,想必那个孩子长得天真可爱。他
一直记挂着这个无缘相处的孩子,「韩新亭」怀胎十月不假,但是真正感受着胎儿存活于腹中的人毕竟还是霍清州。
那时他与沈睿从得知怀孕开始,历经十月,才等到了那孩子的出生,谁有能说他没有尽到身为「母亲」的责任?尽管他
并非真正的女人。
「我带你去见他吧。」沈睿拿起车钥匙,示意他跟上。
霍清州连忙起身,跟着沈睿出了门;然而直到抵达目的地以后,他才终于嗓音颤抖地发出了质疑。
「你带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他跟在对方身后,几乎不敢面对现实。
良久,沈睿终于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面容依旧镇定。
「你说,我带你来这里做什么?」沈睿顿了顿,面无表情地道:「是个男婴,我还来不及为他取名字,他就跟着他母亲
走了。那时亡妻才过世不到一个月。」
霍清州喉间一哽,不敢置信地瞪着沈睿身旁墓碑,仅仅只刻了日期而已,的确没有任何人的名字在上头。
「很惊讶吗?」沈睿微微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