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然回首,将近二十年,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死亡像这样的临近自己身边的人。木阿香在几位大将中年龄最大,大了纳图十几岁,可也不过是年近五十的人。他依稀仍然可以看见当初木阿香一脸烟尘,跪在纳图脚下,痛哭着说,“王子,木阿香回来晚了。”一切近的像是在眼前,伸手可及。
纳图使劲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路延年,“想家了吧?”
“二十几年没回家了,南朝萧国啊,是在南朝的最南边。”路延年低低的声音,像是浸满了南朝的水气。
“回家看看吧。”纳图似乎是不经意般的说。
“嗯?”路延年抬起头看着纳图,“我的身体,只怕再也回不去了。”
“南朝医术高明,回去看看。”纳图看着路延年,旁边的莫琴眼睛亮了亮。
“就这么简单。”路延年淡淡的看着纳图。
“呵呵,不愧是路先生,替我带回来南朝的地图吧,讲讲南朝的风物。”纳图笑着看着路延年,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瞬间的神情让路延年禁不住一抖。“要对南朝用兵了么?”
纳图转过头去不看路延年,“我们草原有五百万人口,却供养着四十万的军队。大部分地方贫瘠不适耕种,就这么大草地,早晚被牛羊啃光,一个寒冬就可以让我们死上几万人,南朝粮食如山,金银满地,为什么我们不能去。我们有最好的战士,最好的战马,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苦。”
“南朝地大物博,人才如海,山川地形也完全不同于草原,大汗一定要去,只怕难以取胜,又何必多造兵祸。”路延年盯着纳图的脸,帐子里的气氛突然间静了下来。
“呵呵,南人懦弱,却占着最好的土地,这公平么?”纳图微笑。
“南人懦弱,大汗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南朝武士吧。”路延年毫不退让,看着纳图渐渐阴沉的脸,全然不顾莫琴偷偷的拉他的衣袖。“南朝土地大过草原十倍,人口百倍,大汗还有几个十年可以用来征服南朝。”
帐子里难堪的沉默,纳图回头看着术颜,高大的少年镇定的如同山岳,“我还有我的儿子。”
路延年站起身,“大汗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多说,路延年身为南朝人,若大汗执意入侵南朝,路延年终身不为设一谋。”他不等纳图说话,转身向外走,孤高的身子摇摇晃晃。莫琴叹了口气,看看纳图,转身跟在路延年身后走了出去。
泰兴元年十一月,路延年长年疾病,郁愤死于统兴城,时年三十三岁,公主莫琴带所封五千户离开统兴城,渡过过龙骨河,回到与路延年相遇的木里格平原,终身未踏出木里格平原一步。
泰兴二年春,博朔金帐国大王子术颜轻身便装带数名从人扮成商客,从烈云关进入夔武朝腹地。
明净的月光里,片片的银光透过云端洒了下来,映在黑衣人的身上,他身上纯黑的大氅好像把所有的清光都吸了进去,高瘦的身材站在月光里,说不尽的冷清。他的脸被高高的立领挡住,隐伏在立领里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微微闪着精光。
皂色衣服的女孩子站在黑衣人面前,白晰纤细的手因为紧张而握在一起,夏天的夜风吹过,她还是在面前这个人的眼神里有些轻轻的发抖,寒气在黑衣人的眼神扫过她的脸上的时候,就从她脚底一直升到头顶。
“真是祸水啊。”冰冷的手指轻轻的抚过女孩儿细腻如脂的脸,像是毒蛇的长信吞吐,勾勒着女孩儿柔和俏丽的脸,最后停在她尖尖的下颌。
黑衣的侍从小心的低头,“尊主,恐怕凭她的刺杀之术,还不能胜任这样的任务。”
“呵呵。”黑衣人笑了笑,“即使是我亲自出手,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侍从有些诧异的抬头,却不敢开口问,他跟随在这个人身边十年,却从来没有一刻清楚的看透过这个人的心思。
“奇怪是么?”黑衣人转过身去,仰望着皎洁的月光,月光映在他的脸上,是一片惨白的颜色。“有了这张脸,就足够了。”他仰天长笑,刺耳的笑声划破夜色,在原野上回荡。
泰兴四年五月,金帐国大王子术颜自南朝返回。
这一年夏天,烈云关内的南朝和关外的草原都不例外的迎来了从所未有的酷热,暴躁的热浪翻滚着从关内吹到关外,原野上远远的望去,翻腾的热气从地面蒸发开来,像是浮着一面透镜,扭曲着折射到眼里的景物。
南朝十二国除了极南的宋萧两国以外,余下的十国尽为干旱所扰,哀鸿遍野。
不详的天气果然带来了不详的信息。六月,晋国国主雷慕风病逝,遗命长公子雷怒继承爵位。晋国二公子雷固在平野将军顾惜影支持下,拥兵自立,晋国分为两部,双方各自拥兵数万对峙于相平城。相平城不过是一座数千人口的小城,却是地处晋国腹地中枢,为南北交通必经之地。不过数日,城里的面姓逃了个精光,雷怒军队占领着相平城,隔着数里和顾惜影的军队对望,晋国南北的物资纷纷征用到此,供应双方军队使用。
六月下旬,双方开战。顾惜影军小败,退后百里。
七月中旬,纳图重金买通了烈云关守将,博朔金帐国五万先锋,踏过烈云关,直扑雷怒后方距离相平城两百里的晋国都城商阳。
金帐国轻骑骠悍善战行动如风,而雷怒大部主力于相平城附近与顾惜影对敌,金帐国五万轻骑数日之间奔袭数百里,连破十城,直逼商阳门户陵城。
雷怒欲挥军回救,却恐顾惜影趁机偷袭,一时犹豫不定,焦急万分。顾惜影倒是慷慨大方,亲自与雷怒会面,并许诺率三万步骑与雷怒联兵向北驰援。
然而不等雷顾联军回师,金帐国便挥军直攻陵城。陵城是商阳最后一道门户,陵城一破,商阳便暴露在金帐国铁蹄之下。商阳为晋国都城,极为繁华,却是城防不坚。而陵城因处于晋国内地,也不过数丈高的城墙,五丈宽的护城河,驻守两千弱兵。整个晋国在金帐国的铁蹄下颤抖。
七月二十五日正午,金帐国赤帐主力开始攻城。陵城守朱会站在城头,看着城下黑压压的金帐国士卒,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只觉得两条腿软的像是棉花。
金帐国赤帐尚红色,士兵皆着红甲,数万人平地里看过去,像是无边的红潮,滚滚的涌向陵城,像要把小小陵城淹没。草原蛮人的呼喝声从城下直传到城上,依稀可以看到盖着皮甲的身体下坟起的肌肉。刀枪的辉光在烈日下刺眼的明亮。
沉重的蹄声踏在大地上,陵城矮小的城墙好像也震动起来。前方的赤帐步卒手挥长刀,列成长阵,缓缓向陵城逼近。
距离护城河三百步,整齐的队列停在了原地。洪流一般的队列像是波浪一样裂开。黑甲的骑士从人潮中策马缓步而出,从容的像是九天的神祗。
他高大的黑色战马足足比旁边的数丈外的护骑高出了一尺,黑亮的毛色在阳光下闪着油光,战马的肌肉像是流水一样缓缓的流动。
朱会惶恐的眯了眼睛,马上战士辉然的光芒刺疼了他的眼睛,让他不禁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马上骑士长笑一声,从容的抽弓搭箭,巨大的铁弓在他手中张开,嗡的急响,寒气猛的暴裂开来,扑面的杀气笼罩了朱会的全身,沿着朱会的血管浸冷了他全身血液。
朱会下意识的闭眼,任凭冰冷的杀气扑面而来。箭却并没有指向朱会,轰然巨响中,沉重的铁箭射断了城楼角上的旗帜,巨大的狮子旗扑面而下,盖在朱会身上。
朱会呆立半晌,猛然回过神来,摸了摸脖子,冷汗湿透了全身。
副将田丰上前道,“朱将军,这箭上有信。”朱会咬了咬牙,伸手接过了箭。
黝黑的铁箭上面用皮绳系着一片羊皮,朱会抖着手,却无论如何也解不下来。
田丰好战,向来看不上朱会胆小怕事,这时见了这副熊包相,更是生气,劈手夺过了箭,一把撕下羊皮。
朱会阴沉着脸,看向田丰,“田将军,这里我是主将。”田丰恨恨的咬了咬牙,把羊皮甩在朱会手上。
简单的两行字,“降,不死。战,尽屠。”朱会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肺也好像被这透着杀气的六个字炸得生疼。他勉强抑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回头看着一群将佐,“众位将军,你们意下如何。”
田丰大怒,“如何?大丈夫报国就在此刻。让蛮人们来吧,一个杀一个。”
朱会躲开了田丰的眼神,向其他诸将道:“城内还有一万百姓,若城一破,就是玉石俱焚,大家以为如何。”
几名将佐鲜明的分成了两派,有人主张死战,坚持数日便有授军到来,也有人主张献城。朱会犹疑不决。
田丰怒道:“我们献城,背后就是商阳,商阳一失晋国便是亡国。况且坚持数日,国主援军便到。”
“蛮人悍勇,不过二十天,就连破十城,我们能坚持几天,况且国主援军尚在三百里外。”朱会躲闪着田丰的眼神,吞吞吐吐。
主战和主降的两方将领把朱会围在中间吵成了一团。正吵闹间,却听见城头有人高叫“蛮人动了。”朱会分开众几步来到城头,迎面看见黑甲骑士,骄傲的眼神向城上扫视,像君临天下的王。他戴着手甲的手,高高的举起,赤色的巨潮,缓缓的开始移动。
朱会浑身一抖,抑制不住的高声大喊,“我们降了。”话音未落,乌光突闪,沉重的大刀带起狂燥的风声,清脆的斩断朱会的头颅,喷涌的鲜血把朱会带着惊愕眼神的头颅直冲下城头。
黑甲骑士似乎了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抹微笑,露出森白牙齿。他的手轻轻的挥下,数万赤帐精兵号叫着冲向城边。
田丰咬牙伸手抹去了脸上的鲜血,“朱会叛国,就地正法。我是陵城副守,就此接任,各人各回岗位,坚守待援。”
主战的将领一声欢呼,主降的将领愕然立在当场不知所措。田丰怒发须张,“退一步,全城百姓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还站着?”从将互相看看,大叫一声,各自奔回岗位。
如蝗的箭雨扑天盖地而下,陵城城小,正面陕窄,守军集中在城头,密集的箭雨瞬间倾泄而下,刚刚接近护城河的赤帐蛮人被齐齐射倒在地。
然而鲜血却更加激发了蛮人的血性,身着皮甲的蛮人骑兵弃了战马,口里咬着钢刀,抬着云梯,顶着密集的箭雨冲锋。
数轮齐射后,蛮人的先锋抛下了几百具尸体,已经渡过了浅浅的护城河。高大登城梯搭在了城墙上,双方战士已经可以看见对手狰狞的脸。赤色的蛮人步卒,蚂蚁爬方糖一般身城上攻去,顶着扑面而下的箭雨。
晋国兵卒知道,一旦城破便是家破人亡,奋勇与蛮人肉搏,挥刀劈砍,更有晋国士卒抱着登上城头的蛮人一齐滚落城头。两个时辰过去,蛮人数次攻上城头,竟然硬是被晋军压了下去。
黑甲骑士远远的站在空地上,沉静的眼睛闪过一丝金色。“真是勇士。守城的是谁。”
“守将朱会已死,当是副守田丰。”副将小心的回答,似乎怀着敬畏,不敢靠近黑甲骑士的身边。
攻城一直持续到了天色微暗,双方仍然纠缠在城头,城上城下躺满了死尸,浅浅的陵城护城河被沉到河里的尸体激的水位也涨高一块,鲜血顺着黄土地流入护城河。晋军人少,此时伤亡已经接近八百,赤帐士兵终于艰难的登上了城墙。田丰身中两箭,仍然挥刀大声疾呼,“给我压下去。”
黑甲骑士遥望着陵城不高的城墙,微微叹了口气,副将低声道,“一路上,一直以为南人软弱,想不到竟然有这样的勇士。”
黑甲骑士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南人并不像想像的那样。”
他的话音未落,侧后方整装的骑兵队伍里猛然一阵骚乱。微暗的天光里,赤色的骑兵潮像是被巨大的刀子划开,银亮的辉光在夜色里闪动。
一彪人马如同铁锥般直插进来,当先一骑手持银枪,淡淡的银色光芒在他身周形成了薄雾般的光晕,劈破赤色巨浪而来。
黑甲骑士瞳孔猛的收缩,下意识的提马上前两步握住了挂在马上的斩马刀,“是他。”
副将达突伸手抽出战刀,眼里露出兴奋的神色,“王子,我去。”他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却只在原地打了个转,马缰被一只粗壮的手拉住,暴躁的战马在那只手里竟然全然没有挣扎之力,只是原地踢踏打着响鼻。
“去送死么?”黑甲骑士面上带着一丝微笑,看着不远处劈波斩浪的一骑。
“嗯,王子。”达突诧异的看着黑甲骑士。黑甲骑士摇头不语。
不过千余人的一队轻骑像是一把尖刀割裂了赤帐后卫骑兵严整的队型。暗蓝的天空下,弯月朦胧的光辉在骑士的身周幻出氤氲的光轮,点点的辉光在他九尺六寸的长枪上挥散,伴着鲜红的血色暴出蓬蓬的薄雾。勃然的杀气带着清冽的寒气透过重重阵列直逼到黑甲骑士面前,他座下雄骏的战马为杀气所慑,不安的竖起了耳朵,突突的打着响鼻,原地盘旋。
银色的光辉漫延开来,悍勇的赤帐骑兵像是纸人般轻易被战枪带着清越的啸声撕碎。这一队骑兵没有严整的队列,甚至连旗号也没有,却在片刻工夫撕裂了草原强兵的阵势,直透阵心杀来。
达突远远看见那一骑银光中,并不高大的骑士头盔下清俊的面目,如水般的眸子下一丝寒气透阵而来,压得他一个冷战。刹那的胆怯激发了草原勇士的血性,达突长吼一声,靴上马刺狠狠的马臀上一踢,战马长嘶着直扑而去。
阵形浪潮般裂开,达突部下三百人逆流杀出。两股铁流撞在一起。
达突长吼着直冲当先骑士,两丈外的骑士头盔下清冽的面容绽开笑颜,沛然的骄傲像是出鞘的利剑直刺达突面容。寒气猛的在面前暴开,银色的光辉绽开,杀气没有预兆的突然炸裂在面前,清越的战枪长啸刺得达突耳边猛的疾响,让达突一时间失了神。
金属的嘶哑声刺得达突耳骨轰鸣,巨大的斩马刀咆哮着迎上了银亮的战枪。黑甲骑士面容如冰对视着对面骑士如水的眸子,一瞬间那双漆黑的眸子怔了怔,呼喝声中,刀枪上沛然的力量放肆奔腾,压得刀枪长长的嘶鸣。
“是你?”z
黑甲骑士苦笑,没有答话。战马嘶吼着被巨大的力量震动着后退,两骑在战团中心隔着数丈对望。清醒过来的达突,额角全是冷汗,抬头看着黑甲的骑士,“王子。”
“王子?”银亮的枪锋长达一尺,在锋刃末端勾勒出狭长的寒芒。骑士勒住了战马,枪尖低垂。漆黑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复杂神情。
黑甲骑士像是回避着骑士清冷的目光,提马后退几步,手臂挥下,漫天的箭雨飞袭而来,银色的光辉再次绽开,在骑士身边绽放辉眼的光轮,击落飞箭,“术颜。”骑士纵声高呼。黑甲骑士微微低了头,在人丛中策马后退,隐没在如潮的赤色中。
骑士咬了咬牙,长枪凌空举起,指向不远处的陵城。一千人的生力军呼号着向城下冲锋,已经厮杀了整个下午的赤潮轻易的被从背后突破。
黑甲骑士停在赤潮背后,看着斩马刀上崩裂的痕迹,抬起头,“退兵。”他沉重的声音没有丝毫让人置疑的余地。赤色的潮水退潮一样缓缓后退。
城墙下,一千人的骑兵整队,小小一队骑兵像是远古而来的战神军队。
田丰从城墙上探出头来,疑惑的看着城下。当先的骑士提马上前几步,伸手摘下了头上铁盔,清秀面容在月光下带着华然气势,骑士漆黑的眼睛看着城上。“四公子。”田丰哈哈大笑。
城门洞开,骑兵队缓缓入城。y
达突回头看着入城的骑兵,心有余悸,“王子,那是谁。”
黑甲骑士看着矮矮的陵城城墙,“南朝的武士。”b
“真厉害。”达突舔了舔嘴唇,契而不舍的追问,“他好像认识王子。”
黑甲骑士没有答话,提马而行。达突策马跟在他身后,觉得面前一向镇定的王子有些失神。
田丰单膝点地,骑士清秀的脸映着月光散出银亮的光。“朱会将军何在?”g
“朱会胆怯,临阵投降,已经被末将斩了。”田丰艰难的抬起头来,看着马上的骑士。并不高大的骑士,浑身散发着清冽的傲气,眉目漆黑得清爽,晋国雷氏一贯的清秀。田丰有点不敢相信,这就是举国上下传说,雷氏那个不详的四公子雷放?
“杀了?”骑士微微有些诧异。田丰心里一沉,不奉将令,越级斩杀一城之守,已经是死罪了。骑士清秀如同仕女的脸上全然看不出要如何处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