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队的七万黑狼军在前队轻骑出动时,也缓缓的动了,像是远古从容的战神军队,踏着整齐的步子逼近鞑金部营地,雨气里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有淡淡的轮廓。
纳图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画着黑色狼头的王旗立在他身后,是勇士追随的图腾。
鞑金部营地里哀号遍地,前队的两万黑狼军像是热刀熔蜡切进了毫无准备鞑金部。惊慌一样感染了后部正在整队的鞑金部金帐军。草原上二十年来的第一强兵,第一次知道了在面对他们的战刀时,敌人的感受,却无论如何不能从恐惧中恢复镇静。
士兵们的皮鞭落在暴躁的战马身上,却只能让战马更加惊慌。克胡勉强整好了金帐卫,却看见更大的慌乱在周围扩散开来。他毕竟才十四岁,抬眼茫然的看着周围,他跨下的战马不安的竖着耳朵。
绵长数里的鞑金部营地终于稍稍的缓解了第一队黑狼军的冲锋,当鞑金部的将军想要将黑狼军单方面的冲锋变成混战时,远处的第一轮号角响起,第二部五万黑狼军的冲锋速度已经达到巅峰。
克胡抬头远眺,渐散的雾气中,已经可以依稀看见远处的山坡上,图谷的王旗下,黑甲的骑士策马而立。如同山岳一样的威严隔着里许远放肆的奔来,压得他胸口生疼,不自觉的想低头。他咬紧了牙,提起刀,回身奔进了金帐。“父亲,挡不住了,我护着你和母亲冲出去吧。”
灭里台茫然的坐在大帐里,任凭达敏儿拉着他的手。事实上,他一生下便是草原第一大部的世子了。查合答年轻的时候在草原上战无不胜,打下了鞑金部草原第一部的地位和赫赫威名。待年老的查合答的软弱一次次的被灭里台轻视,灭里台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并没有真正策马纵横在血肉横流的战场一次。
嘶吼声,惨叫声,抵挡不住的钻进灭里台的耳朵里,让他心烦意乱,手脚冰冷,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年老的查合答为什么那样的宁愿把自己埋葬在珠宝美人中,也不愿意却像个真正的英雄那样,匹马立在战场上。
克胡提着刀,大声的吼着,“父汗,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远远的已经可以听得到大队的骑兵的蹄声,地面上传来的震动,震得桌上的酒碗也跳了起来。
灭里台茫然的抬起头来,看着面前暴跳的儿子,一瞬间感觉那么遥远。克胡咬了咬牙,不再管那么多,上前一把拉起灭里台,向帐外走去。“来人,抚着我的母亲。”几名侍女上前扶了达敏儿,达敏儿却伸手推开了她们,神情静的像是雪山的神女一样,昂着头走了出去。
突进的黑狼军在金帐周围反复冲突,几百名金帐军死死的护住了金帐。血水随着雨水在嫩绿的新草上流动,惊心触目的红,像是绽开的鲜红的彼岸花,要把人的灵魂也吸了进去。灭里台脸色惨白,他不是没杀过人,可是这样的惨烈的景象还是让他呼吸困难,手脚发软,只觉得得灵魂也被抽走了。
克胡伸手拉过一匹战马,把灭里台扶了上去,伸手狠狠的一巴掌拍在马臀上,那马惊嘶着向外冲去。
尖锐的啸声响起,几乎是目力不能看见的轨迹,一枝长箭带起一道乌光,射在在战马的后腿上,巨大的铁箭贯穿了马腿,战马悲嘶着倒在地上,连带着把灭里台摔在几丈外的草地上。
黑甲的将军冷笑着看着灭里台,“想逃了?”他手上提着巨大的黑色铁弓,克胡认得这个人,是纳图部下大将军旭罕。
当第三部两万黑狼军冲锋的时候,战场已经变成了屠杀的修罗场,威震草原二十年的鞑金部金帐军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以黑狼军的战刀下呻吟。雨水混着血水流淌在黑狼军战士的肆意的脸上,流淌在死去的人不甘的面庞。黑狼军姿意的纵横冲突在鞑金部的营地上,纳图并没有约束这样的屠杀,积蓄久了的杀气,需要发泄,战士的价值要用刀锋上的鲜血来证明,这是纳图的信条。
留在后队的一万黑狼军金帐卫拥着纳图缓缓的逼近了鞑金部的金帐。云朵压顶的天帐山下,鞑金部的金帐和往常一样的金碧辉煌,镀了金粉的帐顶在雨后的初阳中,闪耀着金色光芒。纳图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混着鲜血和新草的气息的空气冲到肺里,让他稍微轻松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接近这座金帐时,他竟然感觉到心跳加快,这座宽大的金帐让图谷部的大汗有了想逃避的感觉。
大帐前围着旭罕帐下的武士,静的有些异样。纳图眼里闪过了一丝惊异。他纵马上前,大批的武士跪倒在地。
当中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横持战刀,护在灭里台和达敏儿身前,倔强的眼神里,一丝淡金色的金光闪耀着。灭里台脸色惨白,紧紧的抱着达敏儿。达敏儿却是面无表情,抬起头来毫不回避的直视纳图的眼睛,明亮的眼神刺痛了纳图的眼睛,纳图下意识的闪避开来,达敏儿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克胡站在战死的金帐军尸体中间,冷眼看着面前的纳图。纳图高大俊朗的身影遮挡着阳光,背后投射的光影让纳图的身影像是神祗临世。
旭罕舔着嘴唇笑,上下打量对面的克胡,“好家伙,十四岁的孩子,杀了我几个人还没擒到他。”
纳图看着克胡出了出神,“旭罕,你去,不要伤了他。”
旭罕伸手拔出战刀,踏步上前,有点好奇的盯着倔强的少年。
克胡丝毫不给旭罕时间,战刀呼啸着劈落,闪电一样的刀光,带起森寒的杀气,连纳图的眼睛也是一亮。
旭罕也是吃了一惊,但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腰身一扭,长刀随着迎了上去。当的一声,旭罕手上一麻,克胡却是退了两步。好家伙,好大的力气,旭罕心里一惊。
克胡并没有停顿,身形一挫,蹲伏的像一只豹子,猛的扑上。
缠斗并没有持续很久,旭罕仗着力大打落了克胡手上的刀。闪亮的几柄马刀架在克胡颈上,旭罕帐下的武士们,把他压倒在草地上。“杀了我吧。”克胡努力抬起头瞪着纳图,眼神冷静的像是冰冷的刀锋。
“杀你?”纳图呵呵的笑,“我不杀你。”他把脸转向灭里台,“怎么样?还想要我的金色眼睛么。”
灭里台面如死灰,缓缓推开了达敏儿,“放了我的儿子,我们公平决斗。”达敏儿的眼神惊慌起来,伸手想要去拉灭里台的衣袖,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决斗?”纳图把玩着手里的马刀,斜眼不屑的看着灭里台,“和你么?你也配用刀。”
灭里台不答话,拉出腰间的佩刀。“大汗,我来和他玩玩。”木阿香笑着走上前来。
纳图伸手拦住了木阿香。“来吧。”
灭里台红了眼睛大吼着扑向纳图,明亮的刀光闪过,灭里台的佩刀凌空飞起,纳图合身把灭里台扑倒在地,手里的弯刀刺穿灭里台的胸膛把他钉在草地上。鲜血从灭里台嘴里涌出来,灭里台不停的咳嗽,喷出的血沫溅了纳图一脸。
“狼。”灭里台挣扎着骂。“你真的这么想要鞑金部?”
纳图开心的笑,“不,为了达敏儿,为了莫琴。”
“呵呵。”灭里台强笑,“达敏儿?她给我生了儿子,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纳图笑的更畅快,“傻子,是我的儿子,金色眼睛,你看到了么。”
朦胧的视线,灭里台撑着把头转向不远处的达敏儿,达敏儿苍白着脸,鲜艳的唇血一样的红,可是她却惶惑着把头转开,不敢看灭里台。被压倒在地的克胡,愤怒的注视着纳图,嘴唇咬得出了血,眼里一丝淡金色的光芒闪烁不定。
“你。”不等灭里台说完,纳图手掌转动,弯刀撕裂灭里台的胸口,灭里台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空茫的眼睛仰望着天空。
纳图缓缓站起身,胸前的鲜血染着黑色的战甲,是触目的暗红。
他转过身慢慢的张开臂膀,金色的眼睛里闪过痴迷的神色,一如当年在那个星夜下,看着少女的眼神。达敏儿在他宽厚的臂膀里轻轻的发抖,像是受惊的羔羊。
图谷部的大汗纳图在部众惊诧的眼神里,拥住了鞑金部的大阏氏,草原上的第一美人。
纳图低头看着达敏儿新月一样的脸,惊恐的眼神,“再也不要怕了,都过去了。好不容易抱住你啊。”图谷部的汗王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达敏儿,好像生怕有人从他怀里夺走达敏儿,虽然他知道,这草原再没有谁可以从他怀里夺走达敏儿。
达敏儿的娇艳的脸却像是花朵一样慢慢的开始枯萎,丰润的嘴唇苍白起来,纳图惊慌的低头,大朵的血花在达敏儿的胸口绽开,镶金短刃插在她的胸口。
“达敏儿。”纳图惊慌失措的大吼,宽大的手掌去捂着达敏儿的胸口,想要堵住奔流的血,然而鲜红的血液却浸透了达敏儿的衣襟,从他指缝里流出来。
“路延年,路延年。”纳图疯了一样的喊。部众们一片寂静,路延年还在图谷部的王庭,即使是路延年在这里能够妙手回春,却不能从死神手里抢夺美食。
“纳图。”达敏儿伸出纤细的手挣扎着抚着纳图的脸,“他对我很好啊。可是,又为什么先遇到你呢?”
“为什么为什么。”纳图猛力的摇着头,想要甩去朦胧了视线的泪水,看清达敏儿的脸。
“克胡,是你的儿子。”达敏儿猛烈的喘息,“改个名字吧,就叫术颜,是我们的儿子。”
“真想那天晚上的星星。”达敏儿转过头去,看着刚刚绽放的晴空,“仇人血,亲人泪……”达敏儿轻轻的哼着歌,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声音渐轻,像是遥远的穿越十年的岁月而来,那双眼睛却清亮的如同当年的朗星。
隆裕十四年春天的天帐山下,图谷部的部众看见大汗纳图跪倒在雨地里,手忙脚乱的想用手去阻挡达敏儿的胸口的鲜血,双眼中一片茫然。
这草原上,再没有人能从图谷部的大汗手里抢走什么,除了死神。
草原上一片哗然,纳图征讨灭里台的书信刚刚摆放到各部主的桌上,图谷部的黑狼军已经风驰电擎一般横扫鞑金部,不过一天多时间,鞑金部王庭被踏平,纳图生擒鞑金部年轻的新世子,鞑金部大汗灭里台战死,装着灭里台人头的盒子传示草原。
隆裕十四年春天的风显得也格外的冷厉起来,战争的乌云流走在金瀚草原上。但是,真正能够恐惧的部落已经不多了。十部联盟的长老们坐一起,默然对视的他们发现,偌大的草原上,除了十部联盟以外,只有钦查部了。金瀚草原上的几十个大小部落,如今大部分归在图谷部内,龙骨河北岸除了木里格平原,全是图谷部的草场。而南岸,只有十部联盟夹在图谷部新占的鞑金部草场和钦查部中间。钦查部自从烈云关前惨败被纳图偷袭之后,大伤元气,几乎一蹶不振,出击北岸却一无所获,人口大量减少。而后苦于附近没有可开垦的新土地。攻击十部联盟,显然力量不足,几年后的今天,再想渡河北掠,无异与以卵击石。
没有人会怀疑,纳图贪婪的目光会自然的投向东方的十部联盟和钦查部。
可是图谷部给十部联盟和钦查部在这个春天的威慑还没有结束。四月初,镇守王庭的图谷部大将赤古都率三万大军出现在木里格平原,火烧提苏的粮草,之后高歌猛进,几乎全歼提苏的两万大军,只有主将提苏带着数百残兵狼狈逃回龙骨河北岸。提苏被怒极的哥达汗挥剑斩于金帐内。赤古都陈兵于木里格平原,遥遥对望着钦查部的王庭。
哥达汗像是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一样在金帐里转着圈子。图谷部的土地已经几乎七八倍于现在的钦查部。哥达甚至可以想见图谷部的铁蹄轰然踏落的样子。
“父汗。”赫林斜着眼看着暴躁的哥达,“现在只有联络十部联盟共同抵御纳图了。”
“十部联盟?”哥达汗咬着牙,“十部联盟早就与图谷修好。都颜部的公主做了纳图的侧阏氏。”
“没有人愿意自己的部落被吞并,十部联盟的族长们也不是傻子。”赫林冷笑,父亲好像有点恐惧的失去了主张了,这样简单的道理也想不通。
“好。”哥达沉默了片刻,“马上派人去十部联盟。”哥达好像突然醒悟过来。
然而,纳图的行动却又快了哥达汗一步。
四月,赤古都报捷的书信传到正在南岸的纳图手中,却也同样带来了不好消息。军师路延年在行军途中感染风寒,从马上跌落,病势沉重,无法渡河南来。
纳图惊的从椅子里站起来。路延年四五年前一骑青驴而来,之后留在图谷部,向来算无遗策,近些年来图谷部飞速扩张,可说有一半的功劳要归于路延年的妙算无遗。
“路先生怎么样?”纳图手拿着赤古都的信,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路先生自己配了药吃,说是不碍大事。”信使皱着眉,不敢看纳图的脸。
“嗯,还有什么。”信使躲闪的眼神并没有逃过纳图的眼睛。
“路先生配的药里,有几位主药都是南朝药物,现在钦查部封了和南朝通商的路,买不到。”信使抬头看了一眼纳图的脸色,小心的说。
“到底是怎么样了。”纳图有些不耐烦了,这样的吞吞吐吐让他有些急躁。
“路先生私下对从人说,如果能挨过这个夏天,也寿不过三两年了。”
“什么?”纳图猛然回头瞪着信使,他闪亮的眼神,一抹寒气让信使恐惧的伏低了身子。
才三十一岁的人,路延年手摇纸扇,高谈阔论的模样仿若就在纳图眼前。那样的神采飞扬的人,竟然转眼就一脚踏在鬼门关里。纳图近几年战无不胜,无往不利,从来不曾想过自己身边的人也会面临死亡的巨吻。他回头遥看铜镜里的自己,不过比路延年大一岁,发际竟然也有了丝丝银色。
“路先生还有一封信给大汗。”
纳图惊醒一样,伸手接了信打开。还是一样熟悉工整的书法。
“臣以为,王必欲征钦查部而快。然,兹事体大,必徐图之。
欲图钦查部,必先定十部联盟。十部联盟数十年飘摇于钦查鞑金两部间,立而不倒。何也?其心一也,其志坚也。此诚不可以武力图之。
若置之不理,则我与钦查决战时,为大患也。
王可邀十部族长会于边界,共商征讨钦查,平分土地,修万世好,而暗伏勇士,于席间擒而杀之。后施仁政于十部,不动刀兵。民所图者,不过衣有所着,食有所出,则十部可定。而后陈兵于钦查边界,威而示之,先吓其心,其心松动,可一鼓而下。
臣路延年上。”
信不算长,然而字到后面两段,字迹已经开始潦草起来,显然是路延年体力不足,力量已经不足以写完这一封短短的书信。纳图心里一阵绞痛。
哥达汗的使者兼程赶到十部联盟时,已经晚了一步,十部族长已经在去往会面的路上。
四月底,纳图与十部长老会于原鞑金部与十部边界,纳图使大将旭罕带二十从人乔装仆人,于席间尽杀十部长老。之后,早已经伏于几里外的黑狼军迅速挺进十部之地,兵不血刃占领十部。哥达汗使节趁天黑单骑逃回钦查部。
如路延年所言,纳图严令下,占领十部的图谷部,对牧民部众丝毫无犯,有两个违令抢劫的兵士甚至被纳图斩首,首级悬于旗杆上示众,不过两个月,十部人心大定,牧民照常放牧,一切如常。
纳图调五万黑狼军陈兵于钦查部边界,然而在夏天的几个月里却是丝毫没有动静。不远处的钦查军营地里远远的就可以看见黑甲的黑狼军和战马的嘶鸣声。沉重的压力随时着躁热的草原烈风在夏天里笼罩在钦查军的军营里。
钦查军的将军们想不到,纳图却和随行而来的亲信贵族们坐在帐子里面,喝着冰镇的葡萄酒,享受起夏日明艳的阳光了。然而每月由北岸传来的路延年的病情却让纳图牵心。
九月,北岸传来消息,路延年病情渐好,已经有些精神,可以在帐外走动。而这几个月来竟然是莫琴寸步不离的守在路延年身边,精心照料。
纳图笑了笑,仰望刺眼的秋日阳光,心满意足,天神毕竟还是眷佑着图谷部的。
隆裕十四年的冬天,草原上的冬天冷过了以往任何一个冬天,彻夜的寒流冻死了大批牛羊。本就疲惫交加的钦查部,更加度日如年。
好消息却再次传了过来。钦查部部众因哥达大量积蓄军粮而食物不足,军队却时刻提心吊胆害怕哪一日天晴,纳图便挥军杀来。已经有钦查部的部众陆续越过边界逃到图谷部。图谷部在钦查部意外的目光中,打开了边界,接纳逃难的牧民。再下来,居然有钦查部的兵士也开始逃过来,带着兵器过来的钦查部兵士直接被编入了图谷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