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合答很不满意儿子的无礼,他日渐年老,发现灭里台手里的权位渐重,让他更加开始看着这个儿子不舒服起来。
“我的灭里台,你想怎么样呢?”查合答看着灭里台。
“怎么办?”灭里台咬着牙,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和钦查部合作,屠了纳图,和钦查部分了图谷部的土地。”
查合答大吃一惊,失手掉落手里的明珠,站起身来,“杀了纳图?那谁来送给我们这些金银牛羊。你是嫉妒达敏儿以前和纳图定过亲吧。”
灭里台气的脸色苍白。他一向对达敏儿爱愈性命,这是鞑金部甚至金瀚草原都知道的,也有不少人笑他只爱美人不爱江山,如今竟然连父亲也这样说。
他抬脚踢翻了火盆,大踏步走了出去,他的声音远远的传来,“等着纳图把狼旗插到天帐山来吧。”
火星四射中,仆女们惊的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查合答昏黄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无奈,摇了摇头,坐在大椅上,继续把玩着手里的珠玉。
隆裕十三年的冬天,图谷部的王庭喜气洋洋,到处是仆人们四处奔忙着,大盆的煮羊肉散着热气,好像把这个冬天也都暖了起来。
纳图一惯冷利的面色竟然也难得的笑逐颜开。
纳图的侧阏氏扎丽为纳图生了一个儿子。纳图娶的不少,却是向无所出,三十一岁的纳图笑的合不拢嘴。
苏娜抱着壮健的婴儿,一丝爱怜也由心而生。旁边的赤古都看着苏娜,心情却无论如何轻松不起来,侧阏氏扎丽是十部联盟中都颜部族长的女儿,纳图为了拉拢十部联盟求了这门亲事,虽然纳图一向的庞信大阏氏苏娜,可是苏娜却无所出,年过三十的纳图只有这一个独子,几乎肯定就是世子了。赤古都暗暗摇了摇头。
然而纳图虽然姿意宠爱着这个幼子,去扎丽的帐子里也频繁的多了,却全没像亲贵们猜想那样立刻立世子名份,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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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图抱着怀里的婴孩,轻轻的伸着指头逗弄。“大汗,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扎丽靠在纳图身边,仰头看着纳图。
纳图侧头想了想,“嗯,就叫做博尔济哈吧。”扎丽眉头皱了皱。博尔济哈是可列部的大将,也是草原上有名的勇士,当年纳图和可列部开战时,他数次出入,杀了图谷部百夫长六名,最后力尽被擒,却宁死不降,纳图敬其勇武忠诚,赐不流血而死。
“不太吉利吧。”扎丽小声的说。
“呵呵。”纳图并没有在意扎丽的埋怨,“女人懂什么。我的儿子,要做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伸手逗着刚刚满百日的博尔济哈,初冬的草原已经很有些寒冷,金帐内的火盆映着博尔济哈的小脸,小小的婴孩儿还不太灵活的小手,抱着纳图的粗壮的手指不住的吮吸,也不知懂是不懂纳图的说话。
路延年掀开帐门,走了进来。纳图抬头看见路延年,笑了起来,“来,路先生,我的儿子叫博尔济哈。铁由金,怎么样?”却见路延年脸色有点难看。
“鞑金部使者来求见。”路延年低声说,有些吞吞吐吐。
“是,查合答大汗派来送给我儿子百日贺礼的吧。”纳图继续逗着怀里的博尔济哈,全没注意路延年不同于寻常的语气。
“不是。”路延年有点艰难的抬头,“是来求亲的。”
“求亲?”纳图诧异的抬了头,看着路延年一时有点糊涂。“向谁求亲?”
“向莫琴。”这个名字说出来的时候,路延年觉得心里就是一痛。
旁边的莫琴的脸腾的红了,只觉得皮肤下纤细的血管不停的跳动着。
纳图的笑容却是没有了,冷冷的看着路延年,“为谁?”
路延年吞了口口水,他向来潇洒,虽然是文人,但是向来刀丛里来去,也不曾皱皱眉头,这时却是有点失了方寸。“是为查合答大汗自己。”他艰难的把这句话说出来,觉得竟然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了。
一瞬间,他看见纳图眼里暴起的杀气,好像把帐子里的空气也凝成了冰,连他怀里的百日婴儿也似乎感觉到了,张开小嘴呀呀的哭起来。
莫琴忽的站了起来,大声道,“不嫁,嫁猪嫁狗也不嫁他。”她一想起查合答大汗那双老而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流动,汗毛也竖了起来。
纳图却半晌不说话,定定的看着帐子门外的一丝光芒。帐子里静静的再没有声音,扎丽偷眼看着纳图,也不敢插嘴。
纳图近些年已经不像少年时候那样轻扬激烈,极难看出喜怒,可是眼前的纳图却完全失去一理智一样,好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择食而吞的饿狼。
“哥哥,你说话啊。”莫琴大声向着纳图吼,帐子里的人全都变了颜色,在整个草原上能这样大声对着图谷部大汗吼的,恐怕只有莫琴一个人。
纳图依旧没有言语,一双手却紧紧的握着。
莫琴回头去看路延年,路延年少有的回避她明亮的眼神,那样明亮娇丽的眼神让他呼吸也不顺畅起来,路延年退了退躲进帐子的阴影里。莫琴恨恨的冲上去一脚踢在路延年的小腿上,路延年不防就是一个挘斜,莫琴甩着辫子,跑出大帐。
大帐里静的死一般,亲贵大将们都屏住了气息。纳图把博尔济哈递到扎丽手上,“回你自己的帐子去。”他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动。
“你觉得怎么样?”纳图眼神有些空茫,路延年却觉得那眼神冷的像冰。
“我部实力还不如鞑金部。”路延年努力的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他明知道自己说的是实情,却觉得心头像是刀子剜着一样的疼,眼前飘动着莫琴明艳的笑容,再也说不下去。
“不要说了。”纳图挥了挥手,他森白的牙齿像是咆哮中的恶狼,“告诉使者,这门亲事我不应。”
“大汗。”
“谁敢打莫琴的坏主意,我就把他绑在车轮上钉死他。”第一次,路延年看见冷静如纳图这样没有顾忌放声的咆哮,纳图的话让他从头顶一直冷到了脚跟,可是又隐隐的有一丝侥幸。
他艰难的回头,向外走去,心头却莫名的有了一丝轻松。“我也有珍惜的人。”他听见纳图有些疲惫的低语。
帐子的门呼的被人掀开,冷风卷着雪花猛的扑进来,激得路延年浑身一抖。红着眼睛的莫琴冲了进来,站在路延年对面。
“大汗已经拒绝了亲事。”路延年不敢抬头看莫琴。
“今天在金帐里,你为什么不说话。”莫琴盯着路延年的眼睛。
路延年躲开莫琴的眼神,把头缩在皮裘里,不出声。莫琴清亮的眼神好像把他的胸膛也添满了,刺痛了他的眼睛。
“不敢么?”莫琴怒吼。
“我?凭什么?不过是一个书生罢了。”路延年低了头。
莫琴扬起手来,想去打路延年的脸,却看见路延年苍白的面色,不过三十岁的人,眼角已经微微有了皱纹,全然不是当年那个初到草原时候神采飞扬的年轻书生模样,心里一酸,手却落不下去了。
莫琴叹了口气,坐在路延年身边,伸手就着火盆里的火烤着火,火光映得她雪白的脸蛋红得如同朝霞,她却痴痴的只是看着路延年发角的几丝鲜明白发。
“公主要嫁的是草原上的英雄啊。”路延年的语气没有平时的撒脱,却平空多了几分愁意,孤独的像是一匹受伤的狼。
“你说的,真正的英雄是谈笑间捭阖天下。”莫琴的声音少有的浸着一丝水气。
路延年苦笑,他幼年时候苦读诗书,便是想要舌战天下,笑傲王侯,然而到了三十岁的他却猛然觉得,原来踏上这一条路是这样的艰辛。
“赤古都说,你初到鞑金部时,灭里台要用油锅烹了你,你还是笑容不改。”莫琴转头看着火盆,眼神里悠然神往。
“哥哥也说过,没有路先生,就没有图谷部的今天。”
路延年不出声,拨弄着火盆里的柴,火星飞散,往事如同星火一般在面前飞舞,清晰的刺眼。
“这样的人算不得英雄么?”莫琴转了头对视着路延年的眼睛。她淡金色的眼睛里,水波一样的雾气腾起来,像是要把路延年淹没在那一泓波光里。路延年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涌到了头上。
“要嫁就嫁顶天立地的英雄。”莫琴的声音像是漫延的水气,让路延年想起南朝的雨季。
他缩了缩脖子,习惯的想把脸藏在阴影里,却发现根本无所遁形。
这样的神情让莫琴忽然恼怒起来,愤然起身,鹿皮的小靴狠狠的踢在路延年腿上,甩着辫子愤愤的大呼,“笨蛋,心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啊。”
查合答坐在大帐里,阴沉着脸,纳图毫不留情的拒绝他的要求,他派去的使者连纳图的面也没见到。他眼前闪动着莫琴娇嫩的脸,修长的腰肢突起的乳胸让他浑身燥热。
灭里台冷眼旁观着看着父亲阴沉的脸不出声。
“纳图。”查合答咬着牙。
“怎么样,屠了纳图,抢来你要的莫琴。”灭里台冷笑。
查合答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他现在亲手杀了纳图的心也有,对莫琴的贪婪让他不顾一切,可是想到那个天神般辉然的战士和他眼里时常闪动的一丝金光,让他莫名的感到心底升一丝无法抗拒的恐惧。“算了吧。他还算是孝顺的。”查合答低了头,回避开儿子的眼神。
“哼。”灭里台早已经习惯了年老的父亲的软弱,转身走了出去,鞑金部的大将贵族,随着灭里台走了出去,竟没有人回头看查合答一眼。查合答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草原上的第一大汗生平第一次感觉,这个冬天是这样的冷。
隆裕十四年春,鞑金部的大汗查合答莫名暴亡,草原震惊,灭里台接任汗位,邀纳图及各部大汗聚天帐山下为鞑金部大汗查合答大葬。
纳图看着案上细羊皮磨成的书信,嘴角露出一丝冷利的笑容。“是时候了。”
路延年看着纳图的脸被火盆里的火光映着,轻轻的打一个冷战,又要开始了么?
风光大葬,冲天的旗幡遮住了天帐山的太阳,灭里台面带着冷笑,如愿的接过大汗的金印,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已经来的晚了。可惜的是,图谷部的大汗纳图并没有来,甚至连回信的使节也没有派一个。不过不管怎么样,这个春天对于灭里台来说,总是个好的开始,他看着直抵云的天帐山,看着无边的草场,微笑控制不住的绽开在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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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参加的各部使者部落族长回去的时候,钦查部的使者却并没有马上离去,冷眼看着各部使节忙乱的出发,闪身钻进了鞑金部大汗的金帐内。灭里台眼角扫见钦查部使者的身影,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更浓,连送宾客的礼仪也恭敬了许多。
三月十七日,第三次往反于鞑金和钦查部的使者们带来了好消息,哥达汗已经答应出兵龙骨河北岸逆流西上,与灭里台夹击图谷部,所得的金银平分,土地奴隶平分,但条件是,纳图一家要由钦查部处置。灭里台爽快的答应,对于想要那双金色眼睛的欲望来说,土地和牛羊显然来得更加实在。
不过使者们一起也带来了图谷部的檄文,工谨的工体书法,声称灭里台鸠杀大汗查合答,纳图要兴兵为义父报仇,特此诏示草原各部。
灭里台看着手里的两封书信,冷笑的脸上有一丝阴影。查合答大汗暴毙,早就有传言四下散开,说是灭里台当了三十年的世子,早已经等不及,因此毒杀查合答夺了汗位。更有甚者说是灭里台受了达敏儿美色迷惑,杀父夺权。然而,草原这样的兄弟父子残杀夺权来得常见,也并不被人们当回事,不过是饭后谈资罢了,而纳图却想趁着这个机会对鞑金部下手了。
灭里台看着身旁的达敏儿和十四岁的克胡,达敏儿惊人的美貌在年近三十时候更加妖异的绽开,像是天帐山顶的流云在人眼前挥之不去。克胡却全不同于灭里台的冲动暴利,只是一惯的冷静,冷的让灭里台有时候心里也是惊异。
“呵呵,纳图总是输给我。”灭里台笑,伸手拨弄着达敏儿白晰的尖尖下颌。
亮丽的光色在达敏儿的唇上轻轻的一闪,她默默的低了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克胡脸上带着十四岁的男孩儿脸上不相称的英武,却流动着一丝冷光,辉然的光芒让灭里台一时间有些惶恐,他忽然想到了父亲查合答临死时候挣扎的脸,瞪大的不甘双眼。
斥侯跌跌撞撞的冲进金帐来,一脸慌张的望着灭里台,打断了他的思绪。这让灭里台很不高兴。
“大汗,不好了。”斥侯的脸色有些发青,壮健的身体颤抖着,不能自抑。
“什么事?”灭里台沉下了脸,这些斥侯都是金帐军中精选出来的,绝对不应该在任何事面前这样的慌张。
“狼,狼―――”
狼?灭里台的脸更沉了,这里是鞑金部的王庭,常年驻扎的部众就不下十几万,即使是大的狼群到来,对于金帐军来说也只不过是填写了酒席间的肉食而已。
“是狼旗。”斥侯结巴了几次这才说出了完整的话。
灭里台下意识的站起身,有些糊涂。“你说什么?”
“是图谷部的黑狼旗,就在天帐山,离营地不过两里了。”
“什么?”灭里台惊诧的声音像是在金帐里打了一雷。他踉跄着上前几步,狠狠的逼视着跪在地上的斥侯,“多少人?什么时候到的?”
斥侯给他冰冷的眼神逼得不敢抬头,“看不出,天帐山下都站满了人,像是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
灭里台头里一阵眩晕,像是胸口被人猛的打了一拳,他茫然的抬头看向周围的鞑金部贵族,他看见的是一样苍白的脸色一样迷茫的眼神。
纳图的战法向来便是奔如风雷,来去如电,以轻骑突击,攻其不备正是纳图所长,可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在这样的冬末春初,龙骨河上游仍然有浮冰未溶,草原还到处可见积留的薄雪,纳图竟然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渡河而来。
“父汗。”出声的居然是十四岁的克胡。灭里台惊异的发现,这个十四岁的儿子脸上并没有多少惊慌,“龙骨河发源的地方,是在天帐山的峡谷里,源头只有几十丈宽,图谷部一定是沿着天帐山潜行,从那里渡河的。”
灭里台毕竟不同与父亲的软弱,片刻就从惊慌中缓和过来,厉声传令,“让各帐将军整军。派斥侯再探。”
“父汗,儿子去吧,事出仓促,怕一时调动不灵。”十四岁的克胡站在灭里台身前,已经和灭里台差不多高。他一脸的镇定让灭里台心里也安定了许多。灭里台回头看见达敏儿苍白的脸,勉力挤出一丝笑意,回身抽出金箭扔给克胡。
克胡行了个礼,掀起皮袍转身大步走出帐去。
纳图手提斩马刀,站在天帐山常年不散的云流下。他伸出戴着手甲的手,潮湿的空气夹杂着初春的第一场小雨,细细的水流沿着他刀刻一般的脸颊流下来,战马在胯下吐出丝丝的白气。远处,鞑金部王庭炊烟升起,人喊马嘶证明着一天的忙碌刚刚开始,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蹲伏在不远处的狼群,任他们窥视着猎物。
克胡猜的一点也没有错。图谷部的十万黑狼军正是沿龙骨河西上,在天帐山中潜行,十几天内夜行晓宿,瞒过了草原上所有人的眼睛,硬是在冰天雪地里渡过了龙骨河上游,突然出现在鞑金部的王庭。
像是突然有个响雷炸在了鞑金部的营地里,慌乱像波纹一样的向四周散开,鞑金部营地里乱了起来,女人的哭喊,男人的惊呼,衣甲不整的战士慌乱的拉着马匹。马匹因为主人的惊慌而不安的昂首长嘶,不顾缰绳的拉扯窜跳着。
纳图嘴角露出冷笑,左手在空中轻轻的挥下,手甲在空中划下乌黑的线条。十几枝响箭,带着尖利的长啸抛向空中。
前部马队缓缓的开始移动,马匹在细雨中缓缓加速,惊慌中的鞑金部族人回头,依稀可以看见战马身上流水一般的肌肉线条,甚至黑狼军战士面甲后面冷漠的眼神。短暂的平静后,惊恐的呼喊声四下响起。将军们也再管制不住惊慌的部众。
两万黑狼军箭骑军前锋拉成锥型的队列已经在三百步外,轻骑的弓手们齐齐举弓,拉满放弦,箭雨呼啸着抛向空中,随着雨滴打落在鞑金部营地里。奔跑的牧民,刚刚提刀的士兵被尖吼的长箭钉在草地上,痛苦挣扎,死者的眼恐惧的仰望着天空。
三次发箭的黑狼军骑兵却已经冲进了鞑金部营地。弓手们随手抛下了长弓,抽出了沉重的战刀,血花随着雪亮的刀光咆哮,飞散在黑狼军的皮制轻甲上。